魔尊依然不说话。他只是盯着楚云深腰间的刀。横云刀,治愈刀。他要对他拔这种刀做什么?根本就杀不死人的吧。
不管魔尊怎么沉默和无视,楚云深一直顽强得笑着。他笑着,忽然放开了握刀的手,手抚墓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比你幸运得多。很快,我就可以见到我思念之人。不像你,能把你送到想念之人身边的东西,根本就没存在过。”
“啪!”
楚云深脸上挨了重重一击,身体飞了出去直撞在对面的墓碑上。白烟腾起,他倚着墓碑坐起来,静了好一会儿,那仿佛被弹出体外的魂魄才慢慢归体。
他激怒魔尊了么?没有。他刚才说的那番看似挑衅的话,魔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是单纯得在试探楚云深的实力而已。楚云深睁开眼,魔尊的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他仍然静静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有动一下。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这次来人界,不想杀任何人。我只是在等,等待夏孤临在青玉案和我女儿之间做出选择。”
魔尊说道。楚云深难掩惊愕:夏孤临?青玉案?花深深?选择?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都是干脆利落之人。但这次不知为何,迟迟都没有做出决定。我已经等了六天……我等不及了,所以。”
所以。楚云深扶着手臂慢慢站起身来。所以,魔尊对大哥做了什么?
紫幽林透明的树干上有乌云的影子掠过。楚云深紧紧盯着魔尊,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眼神,正与第一次见到魔尊时一模一样。戒备,仇恨,还有恐惧。
“所以,我在他身上打下了魔族的刻印。刻印这种东西,你应该不会陌生吧。”魔尊突然笑了,他这不合时宜的微笑比杀人还要可怕,“与你的灵兽刻印不同,他身上所种的刻印,是消磨修为之刻印。五天,便会消耗一成。”
楚云深低下头,不说话。他的左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好久都没这么痛过了。
不,不是痛,好像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得召唤着他,久违的欲?望激烈得敲打着左胸上深紫色的枷锁,想要冲破,想要宣泄,想要自由。
“怎么了,你这是在担心于他么?”魔尊嘴角依然轻轻向上勾着,“放心吧。那种刻印所施加在夏孤临身上的痛苦,仅仅是你当初所受的——十倍而已。”
十倍。
这个词,就像是比针尖还要尖锐的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楚云深心口深紫色的枷锁。从那腐朽不堪的门内奔涌而出的,却是怒吼的鲜血。
十倍。
他忘不了自己被灵兽刻印所折磨的日日夜夜。无法逃离的肉体的痛苦,不得不坚持的自由理想,几乎要将他从头顶到胯?间一撕两半。那样的疼痛让他在梦里死去无数次。每次睁眼的时候,他都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十倍。
若不是晏清都和踏月合力按住他的身体,若不是南歌子将那些苦涩到令人作呕的汤药一碗接一碗灌下去,若不是横云刀无时不刻得渗透着治愈的光芒,他可能,根本无法苟延残喘到今天。
然而,十倍。
没有同伴的支持,没有药物的治疗,没有法宝从旁辅助。十倍的痛苦,夏孤临究竟要怎样才能忍受?
魔尊猛然抬起头。他的视野被一双目眦尽裂,布满血丝,瞳孔极限缩小的眼睛所占据。那是楚云深的眼睛,六尾灵狐残忍灵兽的眼睛。他足蹬身后的墓碑高高跃起,挥着横云刀劈了过来。魔尊抬起袖子,露出了黑袖下那只缠着白色绷带的手。
一声亮响过后,横云刀与魔尊的手臂“嗑嗑嗑”咬在一起。魔尊冷笑,这,就是为了保护珍视之人所拔的剑的力量:除了愤怒,什么也做不了。
“哼哼,我相信夏孤临会在修为完全消失之前做出决定。但是,等待终究是件无聊的事。在这段时间里,让你们陪我玩个游戏也不错。”
魔尊只用手背向前轻轻一推。楚云深被格开,矮身向后滑去。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站了起来,奔跑着挥出横刀,“啪”得一声,又击在了魔尊的手背上!
晶莹的树枝上倒映着两人激烈交战的影子,一方在咆哮,另一方却只是简单得举手格挡。烟尘四起,明亮的刀在血红的视野中划出凌厉的伤痕。楚云深只觉得身体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长出裂痕,又有什么脆弱的东西碎裂为齑粉。他却不能停止,不断握着那碎裂成粉的东西,朝魔尊砍去。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晶莹如雪的风中,魔尊单用手背便把楚云深的刀切成数段。魔尊不用剑,因为他看穿了剑的直白,更因为他看穿了剑的脆弱。他已经将自己锻造成一把深不可测,无坚不摧的兵刃。
他抬起头,看着楚云深跃起在自己头顶上方铅色的天空。他怒吼着,仅剩的护手在沾满鲜血的手中转了个花,便狠狠朝魔尊肩上扎了下去!
血花四溅。
魔尊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流血并不能让他痛苦。他只是简单地举起手,仿佛他的身体无一处不是剑刃。
魔尊的手指洞穿了楚云深握着刀护手的手臂,将他牢牢钉在身后的墓碑上。狂风从魔尊的袍角笠檐越过,久久不息。
魔尊的这一指,本来可以洞穿楚云深的心脏。但是他没有。他看到楚云深那凶残狂暴的眼神中,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不是愤怒,而是忠诚。
对夏孤临的忠诚。他是只属于夏孤临的忠犬,为了他而发怒,为了他而癫狂,为了他亮出獠牙,狠狠撕咬住敌人,不死不休。
“死吧,狂犬。这里已经没有需要你去保护的主人了。”
魔尊扼住楚云深的咽喉,狠狠向墓碑砸了进去。楚云深的身体飞了出去,“砰砰砰”接连撞断了数个墓碑,最终倒在晶莹的紫幽树下,再无动静。
透明的树干被染成了瑰丽诡异的鲜红。魔尊收回手掌,他的身前,螺旋状的烟尘还未消去。
他静静等待着。楚云深跌落的地方,已经全然没有一点动静,连满树紫幽叶都无法察觉他的生命气息,纷纷飘落,扬扬如雪。魔尊知道,这些紫幽叶会将楚云深的身体层层覆盖起来,形成一个新的坟包。而他的墓碑,却需要六公子他们亲手来立。
魔尊转身,一面向外走,一面解下缠在手心的绷带,一点一点,擦拭着深入指缝的血迹。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那个靠在紫幽树下,将树干染成晶红色的血人,他的右腿方才动了动。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
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得一软,双膝跪地,笔直得倒在地上。
他徒手向前爬行着。战斗还没有结束,他不能若无其事得躺在这里,等着同伴来救他。受伤的身体在透明的地面上拖曳出血红的痕迹,就像是求救信号,更像是一条纤细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跳动。
他想起了很多事。
宁静的灵狐村落,善良的姐姐,彬彬有礼的姐夫,玩伴小豆子;突如其来的布告,血契灵兽,狂乱的村长;全村疯狂互杀的悲剧,杀死全家人的姐夫,村长于一片血海中抓住他的手,叫他逃走,叫他活下去……
然后他放下了一直抱在怀中的姐姐的头颅。投入战海,杀掉了全村人,被魔尊打上刻印,成为他的血契灵兽。
回想起来,就好像昨天的事一样。
当然,还有更多的。疯疯癫癫,除了吃喝玩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二哥踏月;爱读书,爱钻研医术,依赖声音,温柔得不像男人的南歌子;腰缠万贯,才俊无双,却亲情至上的武陵春;一身蛮力,老实木讷,面对女孩子就害羞的晏清都……
还有。大哥。
那个挽救他,激励他,许诺一起改变一切的大哥。
一直都是他在追逐的方向。
在完成他么共同的梦想之前,他还不能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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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夏末的凌晨已经很是凉爽。遥灵和凤川却在楚云深房间门前的廊上坐着,一人顶着一双乌黑的眼圈。昨天,他们还是需要照顾的伤患;而现在,他们已经开始照顾别人了。
“啊——呃——姆。”
遥灵捅了捅打哈欠的凤川:“哎,自私鬼好像伤得很重。”
“哦,不知道,反正没死。”萧凤川伸了个懒腰,帮遥灵揉了揉肩膀,“我说你啊,都一个晚上没睡了,快去休息吧,这里还有我在呢。三哥他不会有事的,就算不相信他那种大烟鬼似的体质,你也该相信南歌哥吧。”
遥灵摇摇头。她当然相信南歌先生的医术。可是这次,伤楚云深的是魔尊……
为了斩断他不想要的羁绊而出现在人界的魔尊。
为了等待夏孤临做出决定而肆意杀戮的魔尊。
为了击溃众人意志而布下死亡游戏的魔尊。
他们的明天,究竟会怎样……
182 白骨幡
又过了好一会儿。楚云深房间的门被拉开,轻轻的“吱呀”一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遥灵和凤川同时从阑干上站起身,迎了上去。
从门内走出来的既不是南歌子也不是武陵春,而是梅花三弄的幺妹,玫瑰梅。
遥灵和凤川都向后退了一步。遥灵曾听府里的小丫头们八卦过,这个年仅十二岁的玫瑰梅,是梅花三弄中最有实力也是最神秘的一位。她地位虽高年纪却小,既不像同龄小丫头去做粗活,也无法像乌梅话梅那般去教管二等丫头,闲来无事只在府里晃着,也没人管她。她话也极少。遥灵现在仔细回想,都想不起玫瑰梅说话是何种嗓音。
“楚公子现在已经没有大碍。”玫瑰梅说毕,向遥灵凤川微微一躬身,自己去了。
楚云深自私鬼……已经没事了么?真的没事了!遥灵乐得直拍手,刚要跳起来才想起楚云深还在房里静养,急忙捂了嘴。她揪了凤川衣领道:“凤川!你听到没,自私鬼,自私鬼已经没事啦!”
“好啦好啦,我早就告诉过你,三哥不会有事的。”凤川摸摸遥灵的头,却不知自己此时的笑是否自然。横云刀已经被魔尊折断,楚云深即使现在没有性命之忧,但灵兽刻印不除,他以后……
遥灵现在太高兴了,她完全忘了这一点。虽然对落袄一战之后,楚云深的精神好了很多,但是一下子没有了横云刀的治愈之力,他会怎样?谁都很难预料。
“遥灵,现在你可以回去睡觉了?等三哥醒了,我就叫醒你。”萧凤川趁自己脸色变得难看之前把遥灵往房间里扯,却仍被遥灵挣脱了。
“玫瑰梅!我们现在可以进去看他么?”遥灵追在玫瑰梅身后急问。玫瑰梅个子矮小却走得极快,遥灵跟不上她的脚步,又要侧身跟她说话,几次差点撞到柱子上。
“南歌先生还说什么?他有没有说,自私鬼要多久才能痊愈?”
遥灵一心担心楚云深的伤势,不知不觉已经追了玫瑰梅十丈地。玫瑰梅忽然回过头,乌黑的齐耳头发爽利得一甩,厉声冷色道:“我也不知。”
遥灵被玫瑰梅这般迫人的气势镇住。她的眼瞳黑得发紫,其中的灵魂既无辜又空无。明明长得娇小娴静让人不忍责怪,可这种过分的冷漠,却让比她年长之人都深深得恐惧。
乌梅是百年亡灵,僵尸之体,精通虚无之术的情报女王;话梅是淡出江湖的枭女,创造着介于生命体和非生命体之间强大存在的偃师;而这个玫瑰梅,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去,身怀如何令世人叹为观止的绝技,才得屹立于梅花三弄情报组的顶端?
遥灵目送这个头扎黑色绸带,身着紫黑色长裙的小女孩远去。她仿佛是第一次发现,她浑身的装饰都如从瞳色中化出一般,比黑色天真,比紫色深沉,注视久了,让人很不舒服。
从玫瑰梅嘴里问不出什么,遥灵自然不能贸然进房间探视,只得回廊上,继续等着。凤川也坐在他旁边一道等。他嘴上一直说着毫不担心,却和遥灵一样守着,一步也没离开过。
遥灵抱着肩坐在阑干上。天气似乎在一夜之间凉了下来,她觉得格外得冷。她甚至在心中隐隐觉得,是因为方才被玫瑰梅那般注视了,才会觉得冷。从灵魂深处到骨头到血肉再到皮肤,冷气一直渗了出来,叫她心里不得安宁。
她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她望了望楚云深的房门,回想昨晚武陵春说的一切事实,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喂,萧凤川。”
遥灵伸脚踢了踢假寐的凤川。
“啊?”凤川微微睁开眼,眼前的景物一片灰色。今天,又是个乌云滚滚的阴天。
“那个……春哥和南歌哥昨晚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遥灵缩了缩脖子,“骗人的吧?花深深看上大哥了?魔尊老头子还逼大哥娶她?不可能的吧……”
“有什么不可能。”凤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双目逐渐清亮,望着廊檐外铅灰的天空。这场雨过后,就是秋天了。
“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啊。女大王她……”遥灵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双手不安得揉·搓着裙带,“喜欢……还差不多。”
“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遥灵抱紧了肩膀,凌晨的空气让她觉得格外冷。她缩着脖子,往萧凤川身边靠了靠。
“干嘛?”
“没,没什么啊。”
“你……很冷?给你拿条毯子你不要,让你回屋睡觉你又不肯,现在又说冷。切。”
萧凤川不耐烦得皱了眉,将脸偏到一边,却将右手臂伸给遥灵:“过来吧。不许乱蹭!每次都被你弄得一身脂粉味,真是的。”
遥灵嘿嘿笑着蹭了过去,往凤川怀里一钻,抱紧了他的腰。这家伙的怀抱一直都这么暖和,像个小火炉。要是大冬天里抱着他这样睡觉,真想赖上整整一天不起来。
遥灵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恶狠狠道:“哼,我不嫌弃你身上一股点心味就不错了……再抱紧点。”
“点心?还不是为了做给你吃啊笨蛋。嗯。紧点。现在的天气没有那么冷啊,你怎么冻得跟冰棍似的……”
“再紧点再紧点~”
“再紧就勒死啦,小姑奶奶。”
遥灵记得师父说过,剑是杀人的冰冷凶器,任何离剑太近的人都会受伤。用剑的人只有拥有坚强的内心,才能驾驭剑的力量,去实现自己心中的愿望。可遥灵却不得不承认,现在她握着萧凤川的手,比握着任何一把绝世神剑都要安心,快乐,毫无杂念。握着他的手,就好像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她已经没有比这更大的愿望。
可是现在,她却无法确定自己还能牵这个人的手多久。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还是觉得不可能。我觉得女大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