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用天下来弥补就好。
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猎魂,放弃了天下,只为了给花深深换一个幸福。他在得与失之间权衡着,直到意识到,最后的挚爱注定会离他远去之时,即便九黎宫灯火彻夜长明,也无法再驱散他内心的黑暗。他终于,还是失去了。
白狐狸仰头望着绛色的天空,一片鲜红柔软的东西正从空中飘过。它看不清那片红色的浑浊是什么。是六公子的战旗,阳春馆的酒旗,还是新娘子的红盖头?
它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南歌子的脸,南歌子方从遐想中醒了过来。他轻轻呼了一口气,说道:“云深,从前你说过,鲜血是红色,阳光是金色,天空是蓝色,而你我,则是白色。我一直想象着,在黑暗里呆了太久的我,并非不记得颜色是什么样的。只是它们在我记忆中,并不鲜活了。”
狐狸伸出舌头舔了舔南歌子的脸。他继续说道:“我们约定好的。若有一天,我得重见光明,一定与你相约,一同来看这天下……”
南歌子说着,右手轻轻解开了覆在眼上的白布。白色的布条顺着他手下垂的方向,绕着他的手指飘悠而下。
他的双眼是闭着的,眼睫毛长而浓密,这样的眼睛对一个男人来说,着实有些太过妩媚。落花,芳草,天际飞翔的蒲公英,山间缓行的溪水。小狐狸望着他的眼睛,脑海中浮现着回忆中那些细微得不堪触碰的美丽。它很好奇,这双眼睛若是睁开,会是什么样子,被他的眼光拂照着,又会是什么感觉……
南歌子慢慢将眼皮抬起的同时,右手缓缓抬起,遮住了小狐狸的眼睛,
霞光万丈。
如同一场五颜六色的雨,晶莹得洒向大地。嚣张的火海须臾之间便被这瑰丽的雨所覆盖,蹦跳的火焰怪物,和无法扑灭的火苗,它们的时间仿佛被停住一般,停止了燃烧。静止的火焰如同倒插地面的刀刃一般让人惊心。更让人惊心的,大火停止燃烧,只是受到了一双美目的注视而已。
“对不起……云深。”南歌子说道,“我们约好的,要一起看这天下。但是,不要看我的眼睛,也不要被我注视,因为……”
泪水从小狐狸眼中簌簌落下,沾湿了南歌子微凉的手心。因为,南歌子早在被魔尊囚禁之时,就已经练成了观武之术无论是活物器物还是风土水火,只要被他看上一眼就会在瞬间崩坏。南歌子很讨厌这种可怕的术法。无法用眼光去欣赏、赞美世间万物,反而要给予它们死亡……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他为了换取身心的自由,哪怕自由得死去也好,不惜刺瞎了自己的双目。魔医都言回天乏术,魔尊大怒。但盛怒之后,他还是决定暂时原谅这个任性的孩子,放南歌子自去了。
魔尊难得宽宏,南歌子走后,心中却日日不安。他原以为魔尊一定会杀了他,或者令他生不如死。但是他没有。这就可见,魔尊对待南歌子,并不单单只是在呕心沥血得完成一件完美的观武作品,更多的,是像父亲那样没有缘由的爱。
魔尊像爱儿子那般原谅了南歌子的错误。南歌子越来越觉得愧疚,觉得自己有违孝道,有违恩义。他想着,一定要好好学习医术,将双眼医好,恢复观武之力,就回到魔尊身边侍奉他。只要他不让他杀人,不让他破坏世界就行。
这才是南歌子多年来,苦心寻方治疗双眼的真正原因。执着的起因,不过是一份愧疚,一份歉意而已。
但是,他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年,成了天下医术第一人,却依旧无法治好自己的双眼。他在绝望中想着,若不是魔尊教他观武,他根本就不会失去自由,更不会用自毁双目这种极端的方式来了结一切,那么说到最后……一切还都是魔尊的错。
他在爱与恨,道歉与原谅之间挣扎着。直到借助南海明珠之力修复了双目,他以为终于可以原谅魔尊,原谅自己,也原谅这个世界,回到魔界去,再叫魔尊一声“师父”。但是……
六公子与魔尊的战争一触即发。尽管他不愿意面对,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同伴受难。重见光明之时,便是屠尽天下之日。
早晚,要来临。
霞光顿敛。南歌子闭上眼睛。火焰的热度还没有完全褪去,燃烧后的灰烬却将月色下的废墟变得格外冷。
终于结束了么……南歌子笑着移下了覆在小狐狸眼上的手,揉揉它的小脑袋:“云深,我们走吧。”
走吧。去到一个远离厮杀的地方,再也不用给予或者接受任何死亡。你就是我的眼睛,带我走遍千山万水。你会告诉我,鲜血……不,鲜花是红色,阳光是金色,天空是蓝色,而我们,是白色。
鲜血像眼泪一样从南歌子眼中流淌而下,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毫不在意得继续向前走着。这些也在他预料之中。他的身体太过孱弱,根本无法承受观武带来的巨大反噬。接下来,是失去观武,失去双目,还是失去生命,犹未可知。
罢了。随他去吧。
重见光明之日,便是离世之时。
这一切,早已被他预料。
鲜血滴滴答答染红了白狐狸的尾巴尖,像落雪皑皑,一点红梅。
235 回到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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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究竟要做出多少个取舍,才能巧妙得过一生。或许有时候,选择只是个程序而已,因为不管怎样选择,到最后都会失去。
这日的夕阳不是很浓艳,却恰到好处得将重建后的扬州城温暖得浸润其中。热闹的街巷,熙攘的人群,透骨清澈的秋风,一切尽如三年之前,却又不尽相同。从前的那场大火,已经渐渐淡出世人的话题,却永远得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
在凡人眼里,这个世上有太多捉摸不透的秘密。可懂得其中玄机的人却知道,有时试着去做一个无知的人,或许会更幸福。
遥灵抱了一大摞书从屋里走出来,小心翼翼搁在院中石桌上。她捡起桌上的鸡毛掸子,走远了些,开始啪啪啪拍打那书页上的灰尘。她抬起袖子掩住口鼻,却听院门吱呀一声,是遥月师姐进来了。
“遥月师姐……咳咳……”遥灵丢下鸡毛掸子,自己也是满手灰尘的,便没拉遥月坐,只请她先进屋,自己先去洗手。遥月却皱着眉去看桌上的一摞书,问道:“这些是什么?”
遥灵在屋子里洗手,听到遥月问,擦手的动作停滞了几下,却也没回答。遥月辨认着藏蓝色封皮上模糊的字,自语道:“这是……菜谱?”
“嗯。”遥灵拉了遥月到屋里坐,亦给她倒了茶水。遥月却追问道:“从哪里弄来这么些陈年菜谱?又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遥灵答道:“三年前那场大火,虽然灭得及时,雨巷还是没有幸免,烟花姐姐先前的东西,也全都烧光了……”
遥灵一提到这些,遥月的神色也立刻暗淡了下来。她怎么也忘不了火海之中,那个从她剑下穿行而过,头也不回的灰色身影。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先前我不在时,遥诗师姐竟然擅自进入烟花姐姐房里,拿了她一箱食谱、茶艺书之类借给自己堂妹。她堂妹也是个粗心人,把书箱随便一丢,竟就尘封在那里……幸而她那里受灾并不严重,这仅存的遗物也被阴差阳错得保存了下来。她也遣人给送回来了。”
“原来如此。”遥月笑着呷了一口茶,“我还以为,你要……”她本想说“要把这些食谱送给阳春馆那个萧凤川”,想了想,终觉还是不要再提才好,便改口道:“你要自己学做菜肴呢。”
遥灵也是一笑。她撅嘴道:“原来在师姐眼里,我还是个懒人啊……我就是要自己学做菜啊。”
遥月愣住。她看到遥灵笑得那么开怀,心里反而有些不是滋味。三年前,那场火灾之后,遥灵就一直专心参与扬州城的重建,其间萧凤川一直找她,她不是躲着,就是客客气气,冷冷淡淡,与从前那般亲密之态大翻大折。那段日子扬州物资匮乏,凤川却不知从哪里弄来食材,每日都变着花样做精致小点心,亲自给遥灵送来。遥灵却还是淡淡道了谢,坚决推辞不受。遥月见了几次,可怜凤川的心意,方叫遥灵接下。谁知遥灵接下了,只是拿去分给灾民,食物充足时,让与遥月,其余同门,甚至拿去孝敬平日里她最看不惯的长老们,自己却从来不吃。
遥月也看出她是跟凤川生气了,却非平日里别扭胡闹。那一副决绝淡然的神情总是让人觉得好遥远,好像她已经看破了这尘世,心无挂碍似的。凤川心碎的样子,遥月作为外人看了,心中都很是不忍。她问遥灵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遥灵只说没什么;再去问凤川,凤川也是黯然失神,不说话。
三年过去了。阳春馆早已重新开张,凤川独自经营父业,每日不管多么忙碌,却要亲自提着食盒来给遥灵送点心,风雨无阻。只是来时什么也不说了。遥灵不见他,他也只是深深朝遥灵屋子窗前望一眼,默然离去。遥灵态度却是始终如一,未见半点动摇。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遥灵变了这么多?她不像从前那般莽莽撞撞,凡事都按自己想法去做;有了心事,也不蹲在遥月房间门口,眼泪汪汪等着她回来向她哭诉;师叔师伯叫她出去做任务,遇了难处也不轻易叫师姐师兄帮忙,受了刁难和不公待遇,她也淡然处之,并不像众人猜度的那样到处大闹,甚至用打架来解决问题。雨巷人人都说,遥灵经历了一番,终于是懂事了。
真的是懂事了么?这样,可一点都不像遥灵啊……
遥月担心着。遥灵或许成熟了很多,但是她心里是有心结的。遥月一直尝试着开导她,但说到底,解铃还须系铃人。
“遥灵。”遥月正色问道,“为何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呢?如果你想吃什么,只要说一声,他什么都会为你做。不,不光是饭食,这世间任何事,他都会为你做的,对不对?”
遥灵舒然笑道:“还是我自己来吧……能第一时间响应自己愿望的,归根到底还是只有自己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事到如今,整个天地都明白了萧凤川的心,一开始就认定他的你,反而看不明白了么?”遥月握住遥灵的手,企图将她的心拉近过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下去,跟他成为陌路人么?”
遥灵依旧不答话。她双眼望着远方,也是在想着很远的事。她并非看不清萧凤川的心,只是容不下他心中还有别人;她更不能原谅自己,抢走别人的爱人。
她知道武陵春一定还活着。他活着,必然不会与遥灵和凤川联系,但遥灵却从晏清都自登州的来信中,隐约感觉到他是知道武陵春下落的。他话不多,却从来藏不住心事。
既然武陵春活着,他或许有一天会回来。话梅费尽心力重修了武府,苦苦等着他回来,他是个心软的人,必然会忍不住跑回来看看的。遥灵不想再继续留在扬州,曾为他的顾虑。这几年因为扬州重建,师门上下也需要级别高的弟子负责打理,遥灵一直抽不开身。而现在,她差不多该走了。
早先,师叔师伯们就定下了选拔几位优异弟子,入昆仑山闭关清修的计划,此间事多一直耽搁。到了现在,终于是付诸实施的时候。师伯对遥灵近年的表现颇为满意,说她心智成熟,办事认真老练,修为也是出类拔萃,堪为雨巷未来栋梁,早早举荐了她。其余几位师叔伯,还有长老们也大多没什么异议。所以,遥灵已经准备要去昆仑山了。这一去,究竟是十年,二十年,还是……百年,她也说不清了。
所以,在走之前,再去看看他……他们吧。
“谁说要成为陌路人。”遥灵说道,“师姐,这些年,我可从未跟萧凤川断过来往啊。”
只有来,哪有往。遥月摇头道:“遥灵,听师姐一句劝,不要太固执。想一想,魔界之战,焚天大火,那么多人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心爱之人,而你和凤川得以活下来,反而这般不珍惜相守在一起的机会么?”
“好。”遥灵点头道,“我会去找他的……跟他,把一切说清楚。”
说清楚吧。
待到了第二日清晨,遥灵早早梳洗停当,只从抽匣里拿了几封信,便出了门来了阳春馆。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却先听到色子滴沥当啷落在碗里的清脆响声。接着,安静之中便爆发出一阵山呼:“单!”“双!”“单!”“单!”震得遥灵皱了眉头。遥灵进店站稳,杂役小二却忙着赌色子,没人过来招呼。
又是赌……阳春馆的伙计怎么都一个德性,简直是薪火相传的……臭毛病啊。
“嗯哼——”遥灵清了清嗓子。那小二哥把白毛巾往肩膀上一甩,一面回头一面吆喝道:“客官里边——”
“诶?这不是、这不是遥灵姐姐么!”那小二笑眯眯得哈腰道,“遥灵姐姐楼上请!上好的茶点,已为您准备妥当了~”
萧凤川知道她要来?而且……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二哥,是怎么认出遥灵的,还一口一个“遥灵姐姐”叫得如此顺嘴?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干活!”小二说着挥手赶散了其余人,引着遥灵上楼。遥灵问道:“小哥,你们萧老板知道我今日要来?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的?”
“这茶点是萧二爷吩咐我们日日预备着的。从阳春馆重新开张之后,就一直是这样了。”那小二引遥灵上楼,却不进包厢,只在外间小桌前停下。桌上置着荷花茶和点心。遥灵不会不记得,这张桌子,正是自己第一次来阳春馆时坐的位置;而这荷花茶,也正是第一次来时喝的茶。
“至于遥灵姐姐的名字嘛……我们萧二爷天天嘴里挂着,心头想着的人,别说阳春馆,怕是整个扬州城无人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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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能把完本章拖到十一之后吧?毅然逃课回来写完这两章……【抠鼻】我是个坏孩纸。
236 告别
整个扬州城?遥灵皱眉。她问道:“那,你们家萧……二爷,几时会来馆里?”
“今日不好说。二爷昨晚陪少府监大人多喝了几杯,今儿上午怕是会晚些过来。姐姐少待片刻。”小二哥说毕,自己退下。
遥灵独自坐着,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到阳春馆时的情形来。那个时候,自己是第一次独闯江湖,为了玩酷,穿了一身白衣,还戴上了白色的厚重面纱。刚刚进了阳春馆的门,只见一群小二不要命似的围着桌子狂赌,竟没人来招待她。她由枸杞引着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