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玩笑,因为就是若干年前也就是说我在进藏经阁之前
分明还是个苍白瘦弱的家伙,但是从藏经阁出来之后世界就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
化。
最明显变化的是人类的眼睛在我这一进一出之间竟然全体增大了,并且据我
的初步估计,还增大了有一倍之多。按说,这是一件好事,但是由于我自己的眼
睛显然还原封不动,这就不得不让我暗暗地担着忧。在我担着忧回到红花会的时
候,一个眼睛增大到茶杯口那样大小的人直瞅着我看,最后竟然直着脖子叫嚷起
来了。我猜想他要嚷我的眼睛之小,但是后来我听见他嚷的其实和我的眼睛没什
么关系,他嚷的是——人面桃花!
杨康后来换的话题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光着个头呢?关于这一点,本来我并不
是特别注意,可是问的人多了,在长期的回答中,我也就总结出了三个相辅相成
的正确答案。
第一个答案是我已经妙到毫巅完美无缺,因此不需要再画蛇添足。不仅仅是
不需要头发这种蛇足,而且也不需要衣服鞋袜之类所有的蛇足,所以说现在还不
是我最美的时候,我最美的时候总是在我去除了所有的蛇足之后。
对于这个答案,杨康并不是特别相信,所以他希望能够两相参照,验证一下。
由于对说过的话我向来敢于给出百分百保证,就毫无刁难地满足了他的要求。可
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满足了杨康的要求之后,他就忘记了除去第一个答案
之外,后面还有两个答案。
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尤其是对于我这样一个还比较喜欢替人解开疑团的
人来说。不过这种遗憾老实说我也习惯了,问我问题的人是很多,以至于我还不
得不因此准备了详尽的答案,但是我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可以将第二个和第三个答
案一并回答出来的机会。或者男人们是这么认为,对于为什么是光头这么一个简
单的问题,一个答案就已经绰绰有余了吧。
但是简单的问题并不注定与多重答案相悖,所以这个问题确实还是存在着另
外两个答案的,男人们不听,我只得在心里把余下的说给自己以保证一个完整的
回答。这样无数次操练的结果,第二个答案如果有机会回答出来就会具有这样一
种诙谐生动并且简洁练达的风格,头发需要营养的嘛!剃掉了不就多点脑力?长
点记性?
这个答案说明我剃去头发是为了保持记性。这当然表明我的记忆力已经很差
劲了,而这一点在当我被叫作人面桃花之后对着镜子看见一张水灵灵地泛着红晕
的脸的时候尤其显得突出。
我对着镜子看见一张水灵灵地泛着红晕的脸,这种情况显然说明我已经不再
失血了。这是一件可怪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再流血了呢?除了油尽灯枯之外?我
的血既然是为前世里的那桩错误而流,既然错误已经发生,既然时光不能倒流,
那么它就注定将一直流下去,一直流到我生命的尽头,它怎么可能突然就不流了
呢?
这样想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在前世里曾经发生过错误这么个大前提,可是
如果竟有一天为这个前提而流的我的血不再流,我的生命也并没有走到尽头,而
且时光没有倒转,那么显然也就只剩下这个前提是值得怀疑的了——到底有没有
发生过错误?甚或我是不是真的有过前世?
这种怀疑说明我的记忆力真的是出了不小的问题,因为起码是在我进入天鹰
教的藏经阁之前,我的前前世被食人鹰吃掉,红花会舵主叫着邪不胜正冲进去,
而且天鹰教教主还在我的骸骨前面表演三笑,这都还是无可否认的确定事实。
但是由于我的记忆力确实已经出现了问题,这些曾经确定的事实如今就不再
确定,这样就又引出了第三个答案。第三个答案又是一种风格:我喜欢人摸呀!
光溜溜的头皮大家会觉得好可爱的,都来摸一摸,我不就达到目的了吗?这个答
案乍一看意义不大,但是如果结合曾经有过的对于天鹰教教主摸我头皮的忧虑这
一点来看,就可以明白我其实是在作着一种补救工作。如果我并不能肯定我的前
世,尤其是不能肯定前世里是否发生过错误,那么我凭什么对天鹰教教主怀抱如
此恶意呢?
杨康在验证我第一个答案的时候关上了房门。老实说,我不喜欢他的这个动
作,这个动作说明截到当时为止他的思维还很健全很正常,而我认为在我这种惊
人的美丽面前,是任何人都不应该有健全而正常的思维的。
但是后来杨康的思维就不对劲了,他说他要娶我。这句话充分说明他的记忆
力也已经开始衰退,竟然忘记了在一个月之后他就要成为天鹰教教主的乘龙快婿
因此他要娶的人并不是我而应该是天鹰教的公主这个基本事实。但是杨康跟着的
说法又证明他并不是忘性超常,而是发生了更为严重的思维障碍。
杨康跟着的说法是公主他不娶了。这当然是想也不能想象的糊涂话,杨康身
为天鹰教天鹰左使,年纪轻轻已经位尊权重,离教主高位只有一步之遥,这固然
是出于他自己的努力,但也不能不想到其间当有天鹰教公主这一份砝码在内。如
果不娶公主得罪了天鹰教教主,试问杨康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耶?
所以虽然对我的美丽对于思维能力的杀伤力感到高兴,我并不怂恿这种傻话。
这既是为杨康着想,也是出于我自己的考虑。首先显然是嫁给杨康这个前景对我
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诱人的事;其次对于男人们的傻话,我向来也不怎么当真,
如果要当真的话我就得同时嫁给数也数不清的人,这多少总是一件令人恍惚的事
情。
十一
崆峒派说起来是个很适合我的帮派,这种适合和她的镇山绝技七伤拳有关。
七伤拳威力很大,但众所周知是一种一练七伤未伤人先伤已的武功,这种武功据
我看来就和前世的我要嫁给数不清的男人一样是件令人恍惚的事。恍惚对于我的
前世来说虽然不是好事,但在今生就有所不同,因为今生里我很感悲凉。
我并不喜欢这种悲凉的感觉,因此恍惚很适合我。恍惚是一种和悲凉怎么说
都不大相容的状态,我在恍惚中忘记悲凉,这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不过如果只
有我一个人如此恍惚,那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幸而事实又证明七伤拳这种武功
并不仅仅是令我恍惚,也同样令崆峒派全派上下一起恍惚,并且还正因为这种恍
惚,当初在前掌门人高空降落的时候,有各式各样的猜测,但是其中最最没有市
场的就是他练拳受累重伤心脉。
如此大家就都很自由,可以在练七伤拳的恍恍惚惚中神游天外。不过天外在
哪里,我不是很清楚,所以一般来说,我神游的总是我的前世。
我的前世是很奇怪的,尤其是以天鹰教的藏经阁为界前后对比更是如此。在
入藏经阁之前,我是一个因记性良好而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健康受损并无比憎恨天
鹰教希望能在生命结束前将天鹰教一鼓而灭的人。而在出藏经阁的时候我就艳若
桃花,不仅忘记了前世,而且也忘记了我在天鹰教营寨内如此努力地踩盘子的目
的所在,忘记了目的所在也就罢了,我还喜欢冲着天鹰教的人乱抛媚眼,甚至于
抛到离天鹰教教主只有一步之遥的杨康身上。
这种阴阳两极的转化据我看来非常缺乏基础,因为我在分隔前后两极的藏经
阁内一共也只不过呆了一个小时,而在一个小时之内,我一共又只不过看了一本
书。这本书里面不仅没写什么惊天动地大不了的事,事实上还平淡枯燥得根本对
不起一个正常人的眼睛,这一点只要从它的书名上来看就很能了解了,这本书的
书名是天鹰教教志。
根据天鹰教教志的记载,天鹰教原本是一帮拥有猎鹰千头的猎户,就象游牧
民族逐水草而居一样,他们也随着猎物的迁徙而东奔西跑。这种生活本来很自由
很惬意,但是时间长了不免惹人厌倦,所以后来就有经济转型的尝试。
天鹰教教众渐渐试着过定居的日子,他们首先在本地的城外安营扎寨,利用
他们是猎户的优势开了一家野味饭店。刚开始的时候生意很好,但是后来遇到了
挫折。因为城里的红花会不愿意被天鹰教分去利润,四处散布谣言说天鹰教卖人
肉包子。由于红花会在当地的影响,野味饭店日渐凋零,最后只好关门歇业。
饭店关门以后,天鹰教除了象原先一样用猎鹰捕猎来维持生活之外,还尝试
着经营其他一些定居经济。这又碍了红花会的事,于是他们为达到彻底赶走天鹰
教的目的,干脆侮蔑天鹰教的鹰是食人鹰。
这个谣言后来传得很广,对天鹰教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影响。这样似乎天鹰教
该收拾行李走路了,但是那一任上的天鹰教教主极有决断,由于已经下定了定居
的决心,就再也不肯回头,毒蛇啮指壮士断腕,一不做二不休把上千头猎鹰全部
斩杀以平息甚嚣尘上的谣言。
红花会没有达到赶走天鹰教从而独享当地一切利润的目的,当然不肯就此罢
休,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纠集人马带着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暗器毒药诸如
石灰粉迷烟毒雾霹雳雷火弹等等之类的东西进攻天鹰教营寨。结果这一招早被天
鹰教教主料到,天鹰教本是猎户,做点陷阱机关安排几个捕兽夹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这一战乃以红花会的大败亏输而告终。
红花会既然大败亏输,天鹰教就顺理成章一举夺得在当地的优势,从城外迁
入城内,占据原属红花会的西街地盘,从此取而代之。
抽去了各种数字统计事迹列举以及形容词感叹词之后,我的前世在一个小时
之内看见的,其实就是以上这些东西。我觉得这些东西完全构不成在两极之间进
行剧烈转变的基础,就象新掌门宣布前掌门死于操劳过度而后来我又听说前掌门
是死于新掌门的谋杀一样,这能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呢?
但是我的前世却变得很厉害,从此健康美丽如一朵带露桃花,不仅忘记了前
前世被活活吃掉的人间惨剧,还忘记了红花会舵主豪气冲天的错误,更忘记了消
灭天鹰教,并且还很不合情理的希望能再被天鹰教教主摸一摸光溜溜的头皮。
这让我对我的前世很不理解。同样让我很不理解的是陈家洛,他居然把黄药
师也送到崆峒派来了。
在黄药师被送进崆峒派之前,老实说,我确实还真有点儿想念他。这大概是
因为崆峒派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实在是太安静太迷离太神游天外了,甚至在前掌
门壮烈牺牲从而好歹将大家拉回地面的时候,所有的谈话也都迷离恍惚得象是在
梦游。这就让我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在练七伤拳的恍惚状态中,我花了很长时间想这个问题。后来我终于想清楚
原来是少了一种噼啪的声音和一种灿烂的颜色。这个噼啪的声音据我总结是由陈
家洛的红花掌与黄药师的脸颊相接触的结果,而这个灿烂的颜色又是由噼啪的声
音引起的。这样我就有点想念黄药师,在非常适宜我的恍惚状态中想念黄药师。
这样想念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陈家洛居然会把黄药师送来。固然陈家洛这一辈
子简直就没干过出色的事,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他竟然会蠢到这种程度。
我真不明白他是从哪一点上看出黄药师这孩子是个恍惚的人的,难道会是因为他
一直人面桃花?
十二
杨康后来和天鹰教公主的婚事还是吹了。不过这并不是由于他的思维持续不
正常,而是节外生枝出现了某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因为出现了这种没有预料到
的情况,杨康很怪责我。这当然说明他的思维已经充分恢复正常,甚至也可能是
从来就没有不正常过,这且不去说他,我只觉得把这种意外事故归到我头上确实
是冤枉了我。
事实上,要怪的话,就只能怪杨康自己。事故实际上就是从他喋喋不休地问
我一个我不想回答的问题开始的。这个问题就是在那天晚上,水亭里,如果采花
贼真的来了我怎么办?
杨康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在一条连接两座悬崖的石梁上跳舞。石梁很高很
窄,下临万丈深渊。深渊里的风朝上直吹,把我的裙子掀得翻翻滚滚,片片花瓣
起起落落,如一朵复瓣桃花反反复复地绽开。
我闭着眼睛在深渊上面跳舞,感受着千仞的高度和四面八方的气流,感受着
周围的空虚以及凌虚御风的自由。就在这个时候杨康来了,他把我变得更加完美
更加自由,然后问我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上文已经说过,我不喜欢回答。不喜欢
回答的缘故是因为它很傻,打个比方吧,这就好比是另外一个情人问我,如果你
到了杨康的房间,而杨康偏巧又在,你怎么办?这个问题显然是无需回答的,所
以前一个问题实在也同样无需回答。
但是问出这个问题的杨康显然并不这么看待,既然他已经问出来了,他就总
是认为他和采花贼之间还是理当有所不同。事实上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
定要说的话,区别就在于杨康是我的情人,而采花贼则是我的梦中情人。而情人
和梦中情人的区别又在于,情人是世俗的,所以缺陷多多,而梦中情人则完美无
缺。
这个答案显然不中杨康的意,但是如果我要说的话,我也就只能这么说,这
主要是因为我是一个忘性很大的人,撒谎只能增加我记忆的负担。而且尽管我的
记性不好,我还是能够记得在我的完美与杨康之间存在着的整整一夜并且还要加
上一堆诸如我堂堂男子岂能怎么怎么贻笑后世之类的废话。坦率地说,相对于这
种间隔,我更喜欢直截了当的接触,如果能在我的完美与陌生人的完美之间挤不
下一丁点儿空隙那就最好不过了,很显然,这种接触只在采花贼身上还存在着那
么一种虽然渺茫但并非不可想象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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