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站在风口浪尖,力挽狂澜。他的最为彪炳于史册的事迹,是上疏弹劾权势显赫的“九千九百岁”魏忠贤,结果遭到杀身之祸,并且被“阉党”列入黑名单《东林点将录》中,排在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天罡星玉麒麟吏部尚书赵南星、天机星智多星左谕德缪昌期、天间星入云龙左都御史高攀龙等人之后,给他的名目是:天勇星大刀手左都御史杨涟,在他后面的是:天雄星豹子头左佥都御史左光斗等。题目中“大刀手”三字的出典就在于此,显现出“阉党”心目中杨涟的厉害--似乎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大刀手”,列位看官千万别误会,以为杨涟是一位武艺高强的入伙。
杨涟登上政治舞台,正是多事之秋。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明神宗逝世,皇太子朱常洛即位,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立即围绕这位新皇帝即明光宗而展开。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郑贵妃。她一向仰赖明神宗的宠信,为自己的儿子朱常洵争夺太子地位,处处打击排挤朱常洛,如今朱常洛已经成为当朝皇帝,迫使她不得不变更策略,抓住朱常洛沉迷女色的弱点,送给他八名美女,每晚都是“一生二旦”,“连幸数人”,身体立时垮了。接下来郑贵妃又指使原先自己宫中的亲信太监现今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向皇帝进通利药--大黄,使朱常洛一昼夜连泻三四十次,身体趋于衰竭状态。消息传出,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崔文升受郑贵妃指使。兵科给事中杨涟与御史左光斗倡言于朝,要郑贵妃移宫--目的在于不让郑贵妃继续控制宫中事务。此后杨涟又呈上一份奏疏,题为《圣躬违和之由疏》,探究皇上得病的缘由,要皇上把崔文升拘押审讯,查个水落石出,矛头直指郑贵妃。郑贵妃迫于强大的外廷压力,不得不移出乾清宫,搬往慈宁宫。不久,朱常洛下令把崔文升逐出宫,收回封郑贵妃为太后的成命。不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酿成了轰动一时的“红丸案”。八月二十四日杨涟上疏奏论崔文升用药之误,表示“臣不愿与此贼医俱生”。这一事件还来不及处理,又出了李可灼进奉“红丸”的事件,其中肯定有阴谋。内阁首辅方从哲向皇帝介绍,鸿胪寺丞李可灼自称有仙丹,病情危急的朱常洛对此抱有一线希望,命内侍召李可灼进宫诊视。谁也不曾料到,朱常洛在连服两粒红色丸药之后,到了九月初一日五更,因病情加剧,突然死亡。联系到皇上登极一月来的种种遭遇,人们对杨涟所说已深信不疑。文秉《皇明通纪集要》如此概括外廷议论的焦点:“宫中(郑贵妃)蛊进美女,上体由是虚损。御医药内阉崔文升复投相反相伐之剂。给事中杨涟一具疏,论其合谋弑逆。至是,以服可灼药,遂至大故。籍籍之口渐不可解。”一系列离奇蹊跷之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在明神宗死后一个月中,人们透过历史的迷雾,依稀看到郑贵妃利用明神宗生前宠幸的特殊地位,摆弄着即位仅仅一个月的光呈帝的命运。朱常洛终于未能摆脱儿十年的厄运,当了一个月皇帝,就一命呜呼,泰昌朝如同昙花一现,迅即凋零。
继“红丸案”之后的“移宫案”,牵涉到朱常洛之子朱由校的继位与权力交接问题。原来朱常洛生前的元太子妃郭氏死于万历四十一年,此后并未再册封太子妃,只有两个姓李的选侍,宫中称为东李、西李。而西李与郑贵妃关系密切,郑贵妃力图为李选侍(西李)请封皇后,李选侍(西李)则为郑贵妃请封皇太后。朱常洛也有这种考虑,不过得让李选侍(西李)先封为皇贵妃。但是不久明光宗(常洛)驾崩,李选侍(西李)册封皇贵妃落空,更不用说当皇后了。由于缺乏合法性身份,照理她应该立即从乾清宫搬出。这个女人也不寻常,她仿效郑贵妃的榜样,赖在乾清宫不走。其意图很明显:迫使朱由校在即位后尊封她为皇太后。于是李选侍(西李)与郑贵妃密谋,把皇长子朱由校扣留在慈庆宫,企图达到邀封太后及太皇太后的目的,然后垂帘听政。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把这一密谋写成揭帖,告知外廷大臣,揭发李选侍“欲拥立东朝(皇长子朱由校),仿前朝垂帘故事”。外廷大臣议论纷纷,有人主张把皇长子托付给李选侍(西李),杨涟奋起反对,认为万不可,他以先帝(即明光宗)为例,四十岁成为皇帝,尚且摆脱不了郑贵妃之流的毒手,伺况年少的“今上”?一旦落入李、郑之手,我等恐无见“今上”之日。许多大臣表示赞同。
九月初一日,大臣们在内阁首辅方从哲率领下进宫哭临,并晋见皇长子。这时皇长子朱由校已被李选侍安置在乾清宫暖阁,王安把朱由校扶持出暖阁,众大臣一见,立即叩头,连呼万岁,然后仓促登上轿子,刘一璟、周嘉谟、张维贤、杨涟等大臣亲自抬起轿子,走了几步,轿夫才赶到。在众大臣的拥护下,来到文华殿,请皇长子朱由校进位,接受五拜三叩头礼,并且请求他即日即位,朱由校答应初六日即位。然后,朱由校在群臣拥护下回到慈庆宫。
九月初二日,大臣们联名上疏,请李选侍(西李)“移宫”。御史左光斗积极支持杨涟,采取一致行动,随即上疏力请移宫,理由是很充分的:对于“今上”而言,选侍李氏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俨居正宫,而即将即位的皇长子却偏居慈庆宫,不得守几筵行大礼,典制乖舛,名分倒置。如果不及时解决,恐怕“武氏之祸将见于今”。李选侍见左光斗把她比作武则天,勃然大怒,多次派内侍宣召左光斗,都被左光斗严词拒绝。李选侍企图邀朱由校到乾清宫议处左光斗,杨涟严词警告内侍:殿下在东宫为太子,今则为皇帝,选侍安得随意召见!鉴于李选侍迟迟不肯移宫,杨涟愤然上疏指责李选侍,“外托保护之名,阴怀专擅之实”,并且在朝房、掖门、殿廷等处反复宣传他的观点。有的太监为李选侍求情,杨涟断然拒绝:选侍能于九庙前杀我则已,今日若不移宫,至死不去。刘一璟、周嘉谟等大臣在一旁支持杨涟,声色俱厉。九月初五日,杨涟奏请传敕李选侍立即移宫,态度坚决地扬言:此移宫一事,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亦必在今日。丝毫没有商量余地。李选侍经受不住外廷大臣的强大压力,也经受不住内廷太监王安等人的恐吓,终于在九月五日仓促移宫,她自己手抱女儿(八公主),徒步从乾清宫走向仁寿殿岁鸾宫(宫妃养老处)。
九月初六日,朱由校在皇极殿即皇帝位,是为明熹宗,改明年为天启元年。
在这场复杂的斗争中,颇为引人注目的一个小角色--日后不可一世的太监李进忠,在移宫事件中表现恶劣,遭到人们的谴责,对他的人品表示怀疑。例如大学士方从哲、刘一璟等上奏说:内官李进忠等辗转相攀,株连无已。御史左光斗等则希望皇上将李进忠等“止法”。明熹宗本人在回顾移宫事件始末时,对李进忠的所作所为也颇为厌恶。使人难以理解的是,一年之后,明熹宗居然对李进忠信任有加,并为他赐名“魏忠贤”,放手让他专擅朝政,令人感慨系之。
以杨涟的政治态度与为人秉性,和魏忠贤正面较量,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天启四年六月,杨涟以舍得一身剐敢把魏忠贤拉下马的大无畏气概,写了一本《劾魏忠贤疏》,用辛辣的语言揭露这个以“九千九百岁”自诩的太监头目的无耻嘴脸和卑劣行径。他在奏疏开头就以口诛笔伐的声势,指斥魏忠贤“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希望皇上“立赐究问”,开门见山地把弹劾魏忠贤的政治目的和盘托出--毫无私利或门户之见地为国除奸。为此,他列举魏忠贤二十四条罪状,其中每一条都足以置魏忠贤于死地,而且死有余辜。比如第一条指出:“祖宗之制,以票拟托重阁臣……责无它卸。自忠贤专擅,旨意多出传奉……甚至有径自内批,不相照会者。假若半夜出片纸杀人,皇上不得知,阁臣不及问,害岂渺小!”再如第五条指出:“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一手握定……是真欲门生宰相乎!妄预金瓯之覆宇,窃作貂座之私情。”而第九条与第十条揭露,魏忠贤勾结奉圣夫人客氏,联手害死皇后所生的皇长子,又对怀孕的裕妃“矫旨勒令自尽”,故意造成明熹宗无嗣绝后。对于这种令人发指的罪行,按照当时的法律,是要株连九族的。杨涟在奏疏的最后说:“掖廷之内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都城之内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即大小臣工积重之所移,积势之所趋,亦不觉其不知有皇上,而只知有忠贤。”杨涟希望皇上立即将魏忠贤就地正法,客氏驱逐出宫。在当时魏忠贤勾结客氏专擅朝政,黑白混淆是非颠倒的年代,敢于讲出这样尖锐的言辞,是要冒杀身之祸的。杨涟的大无畏精神极大地鼓舞了朝廷内外正直大臣的斗志,掀起巨大的倒魏浪潮,接二连三地上疏弹劾魏忠贤。色厉内荏地魏忠贤不得不表态,向皇上辞去东厂总督太监之职,魏忠贤的亲信内阁辅臣魏广微代皇帝拟了一道温旨予以挽留。魏忠贤企图把杨涟的奏疏扣留不发,以消减其影响,然而京城百姓纷纷传抄这份奏疏,拍手称快。据吴应箕《留都见闻录》说,甚至京“几于家抄户诵”,“忠义之气鼓畅一时”。
但是,魏忠贤控制了明熹宗,也控制了整个朝廷,疯狂反扑,迫使主张“调停弥缝”的内阁首辅叶向高辞官而去;接着,在魏广微的策划下,倒魏干将魏大中、高攀龙、赵南星等先后被罢官,陈于庭、杨涟、左光斗等被革职,内阁部院几乎全部落入魏忠贤及其亲信控制之下。至此,魏忠贤以为时机成熟,终于大开杀戒,先后有“六君子之狱”和“七君子之狱”,残酷迫害异己分子,杨涟首当其冲。
锦衣卫镇抚司头目许显纯遵循魏忠贤的旨意,借口“追赃”,对杨涟进行严刑逼供。每隔五天就用酷刑拷问一次,杨涟皮开肉绽,牙齿全部脱落,仍坚贞不屈。许显纯竟用钢刷把杨涟的皮肉刷得“碎裂如丝”,体无完肤得杨涟依然不屈不挠。魏忠贤不断以皇帝圣旨得名义--下令许显纯严厉“追比”,并且要五日一回奏。许显纯严刑逼供毫无作用,想把审讯杨涟的难题推给刑部,遭到魏忠贤的严厉谴责。许显纯只得加重刑罚,用铜锤敲打,致使杨涟肋骨寸断;再用土囊压身,铁钉贯耳。到了七月二十四日夜里,许显纯索性用大铁钉钉入头颅,活活把杨涟折磨至死,许显纯却向朝廷报告:杨涟“病故”。
誓死不屈的杨涟在狱中留下了绝笔血书,其绝笔写道:“枉死北镇抚司杨涟绝笔于狱神之前:涟以痴心报国,不惜身家,久付七尺于不问矣!日前赴逮,不为张俭之逃亡,杨震之仰药,亦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故亦日长途锒铛不脱,欲以身之生死归之朝廷……不意身一入都,侦逻满目,即发一揭亦不可得……生死顷刻,犹冀缓死杖下,见天有日。乃就本司不时追赃,限限狠打,此岂皇上如天之意,国家慎刑之典,祖宗待臣之礼?不过仇我者立追我性命耳!”据说这篇二千余言的绝笔写成后,杨涟亲手托付给同狱难友顾大章,顾大章把它藏在关圣人帝画像后面,以后又埋于狱室北壁下。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得以从狱中传出,落到杨涟之子杨子易手上,人们今日才能一睹真容。
杨涟死前还写了一篇一百二十八字的血书,藏在枕头里,死后随尸体抬出,落到家属手中。血书表露了他视死如归的凛然气节:“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字字血声声泪,今日读来令人震撼,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样一位赤胆忠心的高级官僚竟然死得如此之惨,让人感叹不已。
明末清初吴应箕为杨涟所写的传记,笔底带有感情:“……,(杨涟)疏草传诵天下,时甲子六月事也。逆挡功齿憾入骨,然外廷多正人,且欲杀涟而无名。自外廷与内构,而涟始削籍矣……乙丑四月,五虎梁梦环参奏汪文言及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等皆缇骑逮治,后先拷死。时贾继春继起用,即追论涟移宫通王安犯上,罪当死。难以坐赃,于是借封疆一案,谓涟等受熊廷弼银鬻狱,诬坐赃二万两,竟以此杀涟。涟立朝廉直,天下所知。当被逮,郡邑震惊,集众至数万,欲禁官旗夺涟,涟叩头乞父老得解散。村市设醮祈生还者数百处。比就道,士民乞送者万计,下至老妪菜佣瞽蹩乞儿,各争持一钱为赠,官旗皆感泣……涟下镇抚(司),许显纯以锻炼赃银,痛加掠治。涟人叱显纯:‘熊廷弼初在辽阳,我有奏疏,广宁陷后,我奉命而出,及失事入,我有何辞一死之语,熊廷弼恨欲杀我,此岂受贿为营脱者?……汝昧心杀人,狗猪不食其余。’显纯大怒,将头而乱扑,齿颊尽脱,涟骂不绝口,仍加铁钉贯胸,立刻死……死七日,始得领埋,时盛夏尸烂,仅存残骨一具而已。”
崇祯元年,明思宗清查阉党逆案,并且对遭到阉党迫害的官员平反昭雪,宣布杨涟等人在狱中被强加的诬陷,官复原职,给还诰敕。杨涟之子杨子易向皇帝呈上父亲临死前所写的绝笔与血书。明思宗为杨涟追赠官衔与谥号:“故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赠右都御史杨涟,谥忠烈。”
杨涟可以瞑目了。然而人们的思索仍然难以停息,如此刚直不阿的忠烈之士,为什么生前遭到这样不公平的对待,死得令人惨不忍睹?为什么这样的现象,以后还屡屡出现?杨涟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呜呼!
第十一章 党争漩涡中的郑振先郑鄤父子
中国传统政治始终纠缠于朋党之争,尔汉的党锢之祸,唐的牛李党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