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的好,喜欢我,不想我杀太多人,造太多孽,于是甘愿放弃自由,想要留在我身边,可是我拒绝了她……宁愿她只是个敌人和对手。她为江南的百姓求药,她一路跟来,她在那林中放走了朱陵,埋了那许多人,她今日受的苦难,是她的善良,是为了旁人,却也是为我。如果不是我,其实这每一件事她或许都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她那样聪慧的一个人,怎会一次次让自己这般吃苦……”
“她说,即使我要欠,也宁愿代替那千万人吃苦,让我只欠她一个人……”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靠在镜湄怀中,簌簌发抖,“她说出那样的话。湄儿,我怎么能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原镜湄安静听着,却不知,自己此刻的心痛,与他比起来,孰多孰少。
“我这一生,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遇到她之后,我却总是要千般万般克制自己,却还是一再失了冷静……”
“我与她立场如此相悖。就算与她当敌人也可比旁人无比开心。那日我留她在身边,便是存了这份私心。但我每次对她有一分心机,心里便痛一分,再做不到从前的木石之心……”
“可笑我庚桑楚,自恃才智,步步为营,运筹帷幄,但即使眼见她因我而受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做。妄我口口声声视她为今生知己,却非但比不上扶雪珞万一,简直要连圣沨那混蛋小子也不如!”
“我知道再这般下去自己势必要越发难以决断,终于还是不能留她在身边了……”
大雨说来就来,倾盆如注。
站起身来,推开镜湄,他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雨太大,所以他没有看见那个从小就一直注视着他的女子哭得泣不成声。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而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安静守在她床前,少女颜色白得几乎透明,即使睡着,秀眉也是轻微蹙着。庚桑楚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见她,那男装的少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莫不洒脱肆意,带着让人心动的明亮,他便是在那样的笑容中心中一动,却又何来今日这般忧虑?想着,不由暗叹一声。
抚着她发,长长的眼睫下平日里总灵动飞扬的眸子此刻却是紧紧闭着,惹来怜爱。心中情潮涌动,他终是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尚有些苍白的唇上一吻,花瓣一般柔软的触觉,让他心中几乎哽咽。
低低一声呻吟,却是萧冷儿已睁开了眼。庚桑楚脸上一热,转过头去。萧冷儿伸出手握住他的,笑容却甚有甜意,半晌轻声笑道:“上一次这般躺在床上起不来,还是五年前呢。那时若无云丫头倾力救治,只怕我早已尸骨无存。”勉强抬了头,轻搁在他身上,思绪早已飘得老远,庚桑楚不由自主回过头来,见她唇边若有似无笑容,美不胜收。
“那时我只有十一岁罢。一个人在外流浪了许多天,浑浑噩噩,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去哪里,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她说着轻笑起来,仰头看了看正凝神倾听那人,“喂,你看我像不像个要饭的料?”
庚桑楚点了点她额角,笑骂道:“你这又臭又硬的骄傲性子,只怕去偷去抢也不会要饭。”
萧冷儿不由翻翻白眼:“什么去偷去抢这么难听,我还道你要说我宁愿饿死呢。不过你说的倒也对,我那时若不是……若不是遇到一些事,只怕还真会去偷去抢的。但那时我什么心情也没有,竟就那般饿了许多天,连自己也不知走了多久,居然就到了江南。江南啊,我从小就听娘说着,心里向往得很呢。”说着悠悠叹了口气,“但那一年,娘死了,我再也不爱甚江南不江南。”她脑海中的江南一直都只伴随记忆中那温柔的语声,她梦中的江南之游,也只愿跟在那人美丽的身后。
庚桑楚神色一动,轻抚她发丝,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那是六年前吧。那一年……我娘也过世了。”
萧冷儿心中一震,抬首望他,见他面上微茫神情,不知怎的就觉怜惜,握住他的手:“不要伤心。”
回握住她,庚桑楚俯下身子,目中既是酸楚又是甜蜜:“恩,你也不要。”
两人静静偎在一起。
“那时我浑身都像被抽干一般,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哪里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记得连日不停的下雨,我又饿又冻,心底一片茫然,迷迷糊糊之中,便到了一处桥洞下栖身。就那样一直半昏半醒之中,我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终于感觉到,我就要死了,那时我心中当真高兴得紧,死了,就可以见到娘了呢。”
明明知道她此刻就在自己怀中,明明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庚桑楚仍然控制不住的手脚轻颤,只觉连空气都是冰凉,紧紧拥住了她,生怕怀中的温度会随时脱离自己而去:“你竟受了那么多苦,若是我早几年遇到你……早几年遇到你就好了。”随即又想到,自己若当真早些遇到她,却又能做些什么,不由心中一黯。
萧冷儿被他搂得浑身一痛,忍不住轻掐他手心:“讨厌鬼,你要不要在少爷我重伤未愈的时候折腾我啊。”
庚桑楚一惊,急忙放开她,面上有些讪讪:“我只是,只是……”
明白他想法,萧冷儿一笑,心中虽温馨无限,却也只肯给他一个白眼:“笨蛋,就算让你那时遇见我,还不同样是在受苦受难,只怕还越发要拖累我呢。”口中虽如此说,但想到他那时遭遇只怕比自己更困难许多倍,便觉心中怜惜之情越甚。
庚桑楚拍拍自己额头,苦笑道:“这倒是,你我若那时相遇,此刻恐怕早已是地狱里一对鬼夫妻……了。”这句话脱口而出,到最后一句时才觉出不对,庚桑楚头扭到一边,有些不自然的讪讪。
亦是没想到他竟说出这般话来,萧冷儿蓦的双颊绯红,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无措,只得装作没听到,红着脸继续道:“便在那时,出游而归的云丫头看见了我,便不顾家仆反对硬是带了我回家,请了江南最好的神医来医治我。但那时我早已在鬼门关前徘徊多时,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救活的。请来的大夫一个个都束手而去,但云丫头那倔强性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说至此,她眼中已是雾蒙蒙一片。
庚桑楚吁一口气:“此刻她真是我心中最最感激与尊敬的人。”又觉这话似有歧义,不自在补充道,“否则我上哪再去找第二个这般聪明的丫头当对手。”
口是心非!心中骂他一声,萧冷儿续道:“那时我持续发着高烧,云丫头虽然连开了读许退烧药给我,但就是退不下去。云丫头便日夜不停的看守在我身边,那阵子已趋深秋,她便每早四更时就到门外收集秋霜,五更天时便把收集来的双露敷我额头与全身,这样每日循环,她自己虽也因此感染了风寒,但无论依伯伯再如何劝阻,她就是不肯歇息。这样过了几日,我的发烧不止也终于遏止了下来。云 儿大喜之下,立即又招来一班大夫,但那些大夫诊断之后,虽言明又救治之法,却须得活人的心血作为药引子?心如流血,那活人不也就得死了么?众人都是大惊,依伯伯有一位医术十分高明的挚友,他却道这样的做法虽然有些危险,但他倒也有八成把握可同时保住两个人的性命。说来说去,却仍然是有危险的。依伯伯本执意不许,但云儿性子刚烈,你也是见过了的,她无论如何也要为我以身犯险。依伯伯无可奈何,最终也只有同意。于是那神医用了个极高明的法子为我俩换血,这法子虽最终成功了,但云儿连着十多日为我奔波劳累又受风寒,这心血一出,本来虚弱的身体更是差到了极至,由此我与她同样在鬼门关走上一遭,又同样在病床上一起躺了个把月,这才又一起好转起来。至此,”她说到此语声顿了顿,明显带了些哽咽之意,“我与她血脉相连,两心相通。”
庚桑楚直听得惊心动魄。也不知怎的,他此刻心中,竟是极欲见到依暮云。
萧冷儿淡淡笑道:“这也就是那日,苏大美人掳走云儿,我为何那般自信能找到她们的原因。”她指着心口,双眉轻蹙,“这些年来,我虽然大多些日子在各地游走,但每当云丫头有了任何危险甚至任何不开心,我心中都能有所体会,那种心血相连的感觉,仿佛她有一点心痛,我便也要为她而痛,所以——”她扬起头,调笑道,“就算为了我自己的好日子,也得把那丫头给养得白白胖胖无忧无虑才行。”
“所以,依大美人心中有多爱圣沨那家伙,你其实最最清楚不过。”
愕然半晌,萧冷儿气极指着他鼻子:“你个绣花枕头,能不能装也装得傻一点不要把我心思猜那么透?”说着点了点头,“虽然这几年我从来没问过她,还是前不久从洛云岚口中才得知,甚至从前不懂感情。但她心中巨大的缺失,我却明白得很。”
“所以,你瞒着我有意接近圣沨,有一半目的,都是为了你家的大美人。”
萧冷儿神色奇怪的望着他,庚桑楚已经抢在她之前叹气:“我真的很不愿意说我又猜到你想要说什么。”
萧冷儿狠狠挥手:“说!”
“你个绣花枕头,能不能不要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两人互瞪半晌,双双放声大笑。
小心扶她在床上躺好,庚桑楚潇洒起身:“你且休息,我明早再过来看你。”
萧冷儿笑意盈盈:“我自然知道,今晚你我都还有些事要办,但就算要去,你也先给我乖乖回房把衣服给换了,我可不想明天再看到一个病痨子。”
攘了攘她肩头被子,他犹疑良久,还是凑到她额上轻轻一吻:“我也想说,你这丫头,能不能不要像我肚子里虫儿似的。”
脸上淡淡晕红,直到他走后许久方才散开,萧冷儿好象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向窗外笑道:“夜里风寒露重的,大哥哥莫不是想晾一整个晚上?”
窗外早已站立多时那人影似乎怔了怔,这才推门慢慢走了进来,绝世容颜难辨喜怒,眸色明明灭灭:“你早已知道我在外面?”
萧冷儿笑得狡黠:“可不只我一人知道。”
圣沨默默不语。
萧冷儿冲他挥了挥手笑道:“你过来。”
他慢慢走近。
萧冷儿笑看他半晌,方指了指床边,示意他坐下,这才笑道:“三件事。第一,我早已告诉过你,修罗宫之事我对你只有感激,绝没有半点责怪,你不要一见到我就一副‘我有罪我悔过’的丑模样,这可不是我心目中万年冰山的大哥哥形象。第二,我自那晚见到你就知道你的身份,第一个想到的的确是云丫头,她待你之心我不信他们全然没告诉你。第三,”她望着他,顿了一顿,“无论我接近你有多少目的,我待你之心,也是真的。”
圣沨逐目看她半晌,低声道:“你想我如何?”
萧冷儿几乎要叹气了,但别人既然开口了,她自然不会客气:“你至少应该主动去看看她。”终究忍不住悻悻说了句,“人不自觉,鬼都害怕。”
圣沨却似没有听到,径直看着她,突然问道:“你方才那最后一句话,可是真的?”
萧冷儿笑着点头。
圣沨心中终有了些暖意,但不知为何,想起她方才与庚桑楚亲密神态,心中便很是有些涩涩。
两人互相望着,却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萧冷儿指了指身后枕头,圣沨会意,有些皱眉,却仍是帮她垫高一些,让她半坐半躺。
满足的靠在他身上,窗外月光如银,萧冷儿静静瞧了半晌,忽然道:“若非今日我受伤,他觉得有些内疚, 只怕万不会对我这般亲密和卸去心防。”
圣沨沉默,他不知可以说什么。萧冷儿却似自言自语:“但我宁愿他对我冷淡些,也不愿因我的原故而让他心中不好受。”
圣沨一怔,转头看她,她却已不再说话,只安静看窗外月华。
这边厢两人相对无言,另一边此刻却早已闹翻了天。
却说庚桑楚换过衣服,随便处理了一下腹上伤口便匆匆赶往芳草居,谁料刚到门口便与里面慌不择路一人重重相撞,两人都是惊叫一声,庚桑楚看向那人,这下却是大大的奇了,那人一脸慌张,可不正是平日里从来都温柔娴静的洛烟然?
两人相望片刻,洛烟然这才想起正事,又是“哎呀”惊叫一声:“庚公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一起找云儿去。”
庚桑楚吃了一惊:“云丫头?她跑去哪了?”他此刻心中对依暮云,再不若平日里只口头上调笑两句,隐约总有了些感激关怀之意。
洛烟然焦急道:“她从昨夜起便一直等你到今天,连一刻也没合过眼,直到方才再忍不住,竟趁我……趁我沐浴时打伤几个侍卫和丫鬟夺门而去,说是要找圣沨公子,但她哪里知道去哪里找。公子,这里守卫森严,我实在怕云儿有危险,我们快些去找她吧。”
庚桑楚点了点头,拉了洛烟然便往前走,走两步又回头向身后道:“老展,立刻去流光苑叫老二过来,绝不可惊动了冷儿。”
展扬幽灵一般飘出来,点了点头,再飘然而去。
洛烟然瞧得眼睛都险些直了。
庚桑楚忍不住笑道:“姑娘可含蓄点,千万莫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洛烟然看他一笑生辉,不由一呆,随之脸红道:“ 今日连烟然也想要说和云儿一样的话。”
庚桑楚摇扇叹道:“怎么这年头美人们各个都这么霸道,连人家的笑容都要限制?难解啊难解。”
洛烟然俏脸不由更红。
庚桑楚却突然深深看她一眼,笑道:“姑娘往后也不用总对我这般客气,直接叫我名字即可。”
洛烟然难得眼中一抹狡黠:“你的名字?问心?还是庚桑楚?”
庚桑楚突然闭上了嘴。
“若是后一个,只怕……”洛烟然脸上笑意越发盎然,见庚桑楚愈加尴尬神色,不由大感有趣,笑道,“为了我自己的小命着想,我从今往后便叫你庚大哥吧,大哥也直呼我名字就行了。”
庚桑楚沉吟片刻,点头道:“甚好,那我们这就找云丫头去。”当下两人不再多言,寻着依暮云先前留下足迹而去。
却说依暮云自立刻芳草居后便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她来地宫虽也有些日子,但除了一直待在芳草居之后便从来没有外出过,此刻虽心急找圣沨,但无奈大路不识一条,也只好到处乱跑。
正自小心翼翼走着,忽听一声厉喝道:“什么人?”刹时便有几盏灯笼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