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三卷冰山底下绽放的玫瑰--杨逵和他的文学世界 作者:石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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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三卷冰山底下绽放的玫瑰--杨逵和他的文学世界 作者:石一宁-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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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沉的暮色中,杨逵在长长的抬石头行列中,是极其普通的一个犯人。一块块石头,一步步路程,一把把汗珠,年老体弱的杨逵在走着人间最沉重的路。但在另外一些场所,杨逵终究是杨逵,他倔强的生命意志与文学理想,如同“压不扁的玫瑰花”,开放在最黑暗的梦魇世界里。 
  绿岛监狱为了标榜当权者训导政治犯的功绩,用来应对外来人士的某种“参观”,也让新生们参加一些文体活动,诸如演出歌仔戏、话剧,举办运动会,以及编辑《新生活》壁报等等,以便把绿岛监狱装扮成“模范监狱”。 
  在1957年12月5日至7日举办的一次监狱运动会中,谁也没想到,五千公尺马拉松的长跑名单中,竟然出现了杨逵自告奋勇的名字。对于当年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以下的绿岛政治犯来说,奔跑在运动场上的,多是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以杨逵已超过知天命年龄的“老新生”身份,以杨逵瘦伶伶的身体,这样来舍命陪少年,它让狱友们在敬佩的同时,也着实捏着一把汗。当播音器里响起“杨逵”两个字时,全场爆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席地而坐的新生们,全都站了起来。五千公尺的马拉松比赛,时间一分分过去,第一名冲刺了,后来者紧追不舍,最后一名也到达了终点,除却中途退场的,始终不见杨逵的身影。直到这一项目就要颁奖了,被落下很远的杨逵才一拐一拐地跑进场地,抵达终点。这一刻,掌声再次响起,人们为杨逵的长跑精神,为杨逵在绿岛中的生命存在,而致以深深的敬意。 
  殊不知,在杨逵种植的山间菜圃旁,有山泉流经处形成的一个“游泳池”,而弯弯的山路,又成为自然的“跑道”。为了锻炼自己的生命意志,增强自己的生活信念,杨逵把游泳和跑步当作每天不变的课程。他对自己从不会游泳到学会游泳,从体弱老迈到坚持跑完五千公尺比赛,感到非常自豪。他在写给儿子资崩的信中说,他奉行的是马拉松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乌龟的精神,也就是愚公移山的精神。” 
          杨逵:“绿岛时期家书”(1957年12月的信),收入《杨逵全集》第12集(书信卷),(台南)国立文化资产研究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版,第25页。他还做诗一首,用以自励:“天天跑五千,骨硬皮肉坚,不怕寒流冻,不怕烈日煎。” 
  绿岛监狱为了配合新生改造,创办有《新生活》壁报和《新生月刊》内部刊物,杨逵奉命担任刊物的编辑。这种用钢笔写成的文字,要经过狱方的层层审查,才可在壁报上张贴出来。政治犯们每写一篇文章,要以曲笔而为,旁敲侧击,不能直抒胸臆。在这个没有自由的荒岛,所有的文字写作都有严格规定,包括家信,如果一次写信超过三百字,就要受到惩罚,更不用说文字内容可以出格了。尽管如此,杨逵不肯放过这个园地,在险恶政治环境中坚持笔耕。当年宜兰县罗东镇的女青年萧素梅,因为参加读书会、关心社会政治,而以所谓“颠覆政府”罪入狱,关押绿岛五年零九个月,在50年代前半期,曾为杨逵的新生“同学”,出狱后与杨逵的长子杨资崩结为连理。萧素梅当年担心被狱方利用,不敢在《新生活》壁报上写文章。后来,她曾问及杨逵:“爸爸,您为什么要在《新生活》壁报发表文章呢?这不是上了为他们宣传的当吗?”杨逵则回答说:“不,不管在怎样的环境中,你都要把刺角伸出去,试探一下你的文章能发表到什么程度。” 
          萧素梅女士谈杨逵,见于笔者对萧淑梅女士的访谈录,2004年2月7日,广西南宁,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杨逵作品研讨会”上。 
  杨逵性格温和,内心世界却很积极,充满了行动者的果决,从不放弃任何可以争取的机会,想方设法创造自己的生活。《新生活》壁报的园地上,经常出现杨逵的名字。据不完全统计,杨逵仅在《新生活》壁报发表的小说就有《春光关不住》等三篇,诗歌《八月十五那一天》等七首,评论杂文《光复话当年》等十九篇,书信《给在彷徨途上的孩子们》等六篇,共计三十五篇(首)。除此之外,杨逵在绿岛监狱创作的作品,另有戏剧《牛犁分家》等十三种,其中在绿岛监狱晚会或绿岛街头演出的为七部;未定稿的诗歌有《十月好风光》等七首,评论、杂文有《上山砍茅草》等十九篇;与此同时,杨逵还以书信方式,写给亲人一百一十一封《绿岛家书》。如此众多的文章,竟然是在绿岛监狱中完成,杨逵对人生的进取态度和对文学的坚持精神,可以从中窥见一斑。 
  绿岛时期的杨逵,还在一些意想不到的人生际遇中,经历了特殊的考验。1957年2月,廖文毅等人在东京成立所谓“台湾共和国临时政府”,展开“台独”分裂活动。而国民党当局亦多方布局,从事颠覆该组织的反制行动。1957年底,执政者将杨逵借提到台北,软禁于新生北路,开始了两个多月之久的谈判。谈判内容是要杨逵“答应加入国民党的特务组织,利用他在日本文化界的声望与关系,只身到日本从事地下秘密活动,隐身潜入所谓在日‘叛乱’集团内做卧底反间工作,并搜集有关共产党与台独分子在日本的活动内幕,以及参与人员的详细资料,必要时将派员协助等等,‘将功补罪’,以弥补未完的刑期为诱饵,软硬兼施逼杨逵就范。” 
          杨建:《拒绝出卖儿女的杨逵》,原载《自由时报》1997年8月29日。 
  那段时间,杨逵白天必须接受主义熏陶、思想改造、理念沟通、任务解说,以及包括条件交换的说服与谈判,每天都有两三个特务采用疲劳轰炸的手段,轮流前来约谈,甚至恩威要挟,或以高官厚禄诱惑,或以惩罚恫吓威逼。杨逵自始至终坚持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妻子叶陶和五个儿女必须同往,当局则不能接受这个条件,双方都不肯相让。斗争经验与智慧颇为丰富的杨逵,早已看穿当局的政治把戏,他判定当局不会同意自己的要求,故始终坚持己见。万一当局真的答应了妻儿同行的条件,他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条件提出来。在杨逵看来,九年的狱中生活都已经挺了过来,熬到刑满释放,能让他自由实现未完成的理念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不会为了一时的荣华富贵,而违逆他一生中所最执著、最热衷追求的人道社会主义理想的奋斗。“所以一心一意想回绿岛坐完刑期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婉言相拒地与当局周旋了两个多月,终于谈判破裂”,同①。于1958年2月又被遣返绿岛,继续羁押未完的刑期。 
  漫长的绿岛生涯,梦魇一样黑暗的日子,它能囚禁杨逵的身体,却无法磨损那种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精神。作为一个“逆风何所惧”的乐观主义者,他不仅以自强不息的精神支撑自己,也用这种精神鼓励家人,期盼大家携手扶助,共同走过这段悲惨岁月。在他的影响下,杨逵家人也以坚强乐观的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绿岛营区公墓北边的一座山脚下,凹进了一个大山洞,底部砌成几个台阶,俨然是一个大舞台,而台前的一片空旷斜坡,就成为天然的观众席,绿岛监狱的露天晚会、戏剧演出都在这里进行。杨逵绿岛时期创作的话剧,多在这里登台亮相,诸如独幕喜剧《丰年》、《真是好办法》、《睁眼的瞎子》,四幕歌舞剧《牛犁分家》等。上述剧目还与《驶犁歌》、《国姓爷》、《渔家乐》等街头剧一起,在绿岛街头巡回演出。 
  同样是在绿岛的这个露天舞台,让狱友们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监狱晚会,是杨逵一家人的同台演唱。1956年春天,叶陶带着两个孩子,千辛万苦地来到绿岛探望杨逵,家人有了一次难得的团聚。监狱的晚会上,杨逵与家人登台演唱的一曲《甜蜜的家庭》,在监狱人生的特殊氛围中,以乐天的精神,唱出了绿岛囚犯对家的共同向往: 
   
  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好又安康。姊妹兄弟很和气,父母都慈祥。虽然没有好花园,春兰秋桂常飘扬;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天温暖夏天凉。可爱的家庭呀!我不能离开你,你的恩惠比天长。…… 
   
  深情依依的歌声,在绿岛监狱里响起,也把政治犯们带回久违的家庭亲情的思念中。许多狱友含着热泪在听,节目顿时获得了台下的满堂彩。 
  绿岛的铁窗岁月,再次证明了杨逵生命意志的坚忍,人生理想的执著,内在“能源”力量的强大: 
   
  这一生我的努力,都在追求民主、自由与和平。我没有绝望过,也不曾被击倒过,主要由于我心中有股能源,它使我在纠纷的人世中学会沉思,在挫折来时更加振作,在苦难面前展露微笑,即使到处碰壁,也不致被冻僵。 
          杨逵:《人生金言》,1983年接受方梓访问;转引自向阳:《阳光一样的热——读杨逵先生〈绿岛家书〉》,《绿岛家书》,(台中)晨星出版社1987年3月版,第12页。 
第二章 风雨人生:世纪台湾的长跑者(下)  
四、东海花园的大地园丁  
  1961年4月8日,杨逵从绿岛监狱释放。梦魇般的岁月,蹉跎了杨逵生命壮年的大好时光。劫后归家,杨逵时年五十六岁。 
  从1949年4月6日被捕入狱,到1961年4月8日绿岛归来,经历了十二年分离的家庭,终于又团圆了。尽管杨逵心里早有准备,可当他看到苦苦支撑了这个家的老妻叶陶,看到已经长大成亲的儿女们,看到从未谋面的媳妇、女婿、孙子、孙女,还是禁不住心潮难平,老泪纵横。 
  十二年来,这个家因为杨逵锒铛入狱而深陷困境。一阳农园的光景无法维持,家人只好不停地搬家,终于在台中渔市场的淡沟一带住下来。债务和利息像雪球一样滚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亲友走避,人情冷漠,一个政治犯的家庭,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精神重负。叶陶依旧沿街卖花,苦苦拉扯着五个儿女。孩子们有的被迫辍学,帮助家计。跟着在日本学过化工的姊夫,资崩和弟弟杨建小小年纪就开始学做肥皂、面霜、酱油,再到街上叫卖。在杨逵往日朋友的帮助下,家里也曾开过豆腐店。叶陶和两个男孩子半夜两点就起床,手工磨完豆浆后,由叶陶把它制成豆腐,两个孩子轮流睡觉,天明以后再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有时孩子们也四处招揽零工,补贴生活,甚至于上山盗取“国有官柴”,偷偷卖钱换米。有的孩子是通过帮人洗床单,做家教,靠半工半读完成师范学校或大学教育的。最困顿的时候,家人离散,四处流浪谋生,七口人竟被分隔在六个地方。尽管如此,人人都在困境中挣扎、打拼,终于走出了一条条人生之路。 
  特别是叶陶,一生跟着杨逵出生入死,从日据时期到光复以后,屡屡出入监狱,又陷入与丈夫生离十二年的孤苦境遇。她为拉扯五个孩子,支撑这个家,默默承受了一切的煎熬和牺牲。以她从事社会运动的名望和古道热肠的性格,后来也曾担任台中市妇女会常务理事、北区妇女会理事长的职位,而这一切,只是让她于繁忙的生计打拼之外,不断为人排解纠纷,更忙而已。这年5月的母亲节,台中市选举叶陶为模范母亲。望着家中悬挂的“母亲楷模”的横扁,杨逵与叶陶感触无限,欢乐中又带有难言的苦涩。 
  杨逵虽然告别了绿岛,然而,面对并不接纳释放政治犯的社会现实,面对走向老迈的五十六岁的生命现实,杨逵又该怎样开始他的人生出发呢? 
  杨逵认定,最能表现自己志愿的职业,“应该说是园丁。晴耕雨读,灵感来时写写文章”。每每政治理想受挫、不能自由写作之际,杨逵就选择了归农,以自我开拓的天地,来与不公平的现实社会抗衡;以自我创造的桃源乡,来期待可以自娱娱人的美好境界。他心中浮现出一幅未来新乐园的蓝图,并立刻见诸行动。 
  听朋友说起高雄乌松一带,有人因还债欲卖掉一片果园。杨逵急匆匆地赶过去,才知道卖的只是果树,土地则因为是三七五放领地“三七五减租”与“公地放领”皆为台湾当局第一次“土改”中实行的政策。1949年4月19日,台湾当局颁布《台湾省私有地租佃管理条例》,强制实施“三七五减租”,其主要内容之一,就是限定耕地租额最高不得超过主要产物全年收获总量的37。 
          5%。租率根据佃农总收成保留1/4,余下的3/4由地主与佃农对分计算。1951年6月,台湾当局颁布《台湾省放领公有耕地扶植自耕农实施办法》,将“国有”及“省有”耕地所有权有偿转移为农民所有。其方法是:地价按照耕地主要产物全年收获总量的2。5倍,公地租率为全年收获总量的25%,受领农民只要连续缴纳10年地租,即取得耕地所有权。,钱尚未缴清,不能出售。杨逵想做自由自在的果农,最终颇费周折成交。但心有不甘的卖主总在设置障碍,不让杨逵自由放手地管理果树,家人与卖主之间时常发生摩擦,这使得杨逵大伤脑筋。终于决定放弃乌松果园的时候,算算将近一年来的收支,反而亏损了许多钱,这对于家无恒产的杨逵夫妇,压力和拖累都显得过于庞大。 
  这时,家住清水的台湾省总统府资政杨肇嘉准备写回忆录,急需秘书帮忙。杨逵1935年5月曾在《台湾新民报》发表过一篇《杨肇嘉论》,故得友人李君晰推荐,担任杨肇嘉的私人秘书。杨逵除了每天代为处理信件,撰写回忆录,还在杨肇嘉丰富的藏书中,潜心阅读,重温了台湾近代史的命运。后来因回忆录的部分内容与历史事实有所出入,而杨肇嘉又固执己见,杨逵遂辞掉秘书工作,返回家中。 
  这段时间里,杨逵因为往来于台中与清水之间,不断经过大度山一带的东海大学。这里的环境清静幽美,终日书声朗朗,杨逵很为这种自然环境所吸引,也向往着能与青年学生往来的前景,遂“梦想在这地方依照自己的设计开设农园,种些花木水果,过着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 
          杨逵:《垦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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