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旨意刚下,第二天礼部尚书于慎行(字可远,山东东阿人)便上奏疏说,皇长子册立拖延至今,册立东宫的大事,是臣礼部的职掌,如果臣等不言,那便是有罪,请速决大计。这下把万历帝惹毛了,心想昨天我刚刚许诺按长幼伦序,你立刻上疏催促我,这不存心和老子过不去么?于是降旨说于慎行要挟君王,怀疑圣上,淆乱国本,难逃罪责,扣发薪水三个月。
堂堂主管意识形态的最高官员礼部尚书被罚,内阁大臣不能坐视不管。当时内阁四大臣,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南直隶的同乡全在家休病假,只剩下资历最浅的王家屏(字忠伯,山西大同府山阴县人)在守摊,他替于尚书求情,皇帝得给他一个面子呀,派太监告诉他:如果廷臣不再上奏烦扰,准备明年举行册立东宫的大礼。若再有人提这事,那就等到长子十五岁时再说。——此年皇长子虚岁九岁。
这就等于万历帝拿自己朱家皇位传承的大事,和廷臣们赌气。你们越催我,老子就越推迟,看你怎么办。皇帝,发起了小孩子脾气。
王家屏这位老西可不像申时行那样圆滑,他知道皇帝是缓兵之计,在这个问题上总是出尔反尔,便说口传圣谕,难以为凭,请皇帝为此颁诏天下,明示来年册立,而且当仁不让地为皇帝拟好了诏书的草稿。这摆明不相信皇上,让皇帝写保证书,皇上能高兴么,自然不答应这个要求。王家屏于是干脆把皇帝的口头保证告诉外廷群臣,心想这下皇上你不写保证书,我让大伙儿都来作证,到时休想抵赖。
皇帝本来是想把私下里把阁臣哄一哄,到时候再说。这下痛恨王家屏把自己架到炉火上烧烤,责问他为什么把给你一人说的话泄漏。王家屏回答得非常堂皇:如此事关祖宗社稷大事,哪能臣一人能定下来的?皇上又重罚了许多上疏请求册立的臣子,臣如果不能将皇帝许诺明年册立的德音传达给众臣,来冰释大伙的疑惑,就会被众人误解诋毁。——意思是说我这样也是为了大明江山,不得已为之。
碰到这样的大臣,皇帝还真没办法。
首相成了风箱里的老鼠
张居正死后,申时行当首辅,采取的是走钢丝、搞平衡的为政方式。在清算张居正时,万历帝和多数廷臣的态度一致,因此申时行还能玩得转。可到了争国本时,皇帝和多数廷臣对立,势若水火,以“调和鼎镬”为己任的宰相如何能调和得了?首辅变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众臣们都还惦记着前一年皇帝说过二十年春季举行册立大典的话,到了万历十九年八月,看到还没啥动静,知道皇帝又在糊弄兄弟们了,于是大伙儿想提醒皇帝信守诺言,但害怕话说得太直惹怒皇帝。一位工部主事——六品小官张有德,想出一招巧妙地提起册立这个皇帝最烦的话题。他上疏请示如何准备册立的仪注,这理由很充分,因为重大典礼的仪注都归工部准备,当然得事先造预算、置办设备,怎能临渴掘井。万历帝便说臣工又故意用册立的话题烦扰他,于是就以上年的旨意为由:若有人再提此事,册立就往后推迟。命令册立再延期一年,并将张主事罚俸。
此时王锡爵已经以老母在堂需要奉养为由,告假离开了这个是非窝。还剩下三位内阁大臣申时行、许国和王家屏,联名上疏请皇帝来年春天册立太子。当时申时行生病告假,但次辅许国将他的名字列在首位。神宗看完奏疏很不高兴,问申时行,你怎么也和那些激扰的小臣一样?申时行便给皇帝写了一道密奏解释说:“臣当时告假,事先不知道这事,圣上主意已定,张有德不明大计,望皇上亲自裁定,不要因小臣误了大典。”皇帝一看,觉得首辅体谅自己,很高兴,将密奏和其他奏本一起交给礼部。——皇帝批示臣下的奏疏,一定要交给分管部门归档保管,但密奏不在此列。万历帝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他此举也许故意让外面的廷臣看看首辅是何等地体谅皇帝,你们得以他为榜样。
这下可给申时行带来莫大的麻烦。以找茬为职业的礼科给事中罗大纮如获至宝,他上疏弹劾申时行,“申时行表面上附和众臣请求册立之议,暗中却与宫内交通合谋。”这就等于说堂堂首辅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那时候小臣特别是言官选择弹劾对象,官越大越过瘾,如果大官被自己弹劾辞职了,那么就在官场上扬名立万了;如果因此受到处罚,也就成为不畏权势的英雄人物。一个用钱买了个中书舍人——秘书局秘书的安徽人黄正宾,正想找件大事博出位,来争取被官场主流接纳,因为在重科举的明代,捐官者根本被人瞧不起。于是他也跟着上疏诋毁申时行。万历帝便将黄正宾廷杖,与罗大纮一起贬斥为民,这一赌他赌输了,买官的银子算是白花了,人家科举出身的被斥为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受够了夹板气的申时行心灰意冷。他处在这个位置,不能像小臣一样直接和皇帝对立,小臣这样做可以邀名买直,而首辅处理不好和皇帝关系,那朝政就会乱套;可作为文官集团的领头人,他又不能为了取悦皇帝,而背叛这个集团,否则将身败名裂,连子孙也跟着挨骂。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挂冠而去,数次上疏请求退休,终于被批准。而擅作主张将申时行列在联名奏疏首位的内阁二把手许国,也没法呆下去了,请求退休回家。现在,内阁中的老人只剩下王家屏做了首辅,另外补充了张位、赵志皋两位新人入阁。因争国本使内阁大换血,其引发的政治地震不亚于现代国家内阁集体辞职。
缺了太极拳高手申时行的内阁,更没办法处理越来越剧烈的君臣矛盾。
皇帝的批示被驳回
因争国本引发的君臣对峙,我以为到了后来,对万历帝而言,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让大儿子或是三儿子当皇帝了,他明白长子继承是几乎不可改变的结局。但他不能轻易向文臣们地头,你想呀,堂堂的皇上在文臣的压力下不得不就范,对于万历帝这样一个敏感而固执的人来说,多么痛苦。所以到了后来,事态越来越演变为赌气而较劲,一根筋的皇帝遇上一根筋的群臣们,谁也不愿意轻易认输。
僵局总得需要人打破,万历十九年工部主事张有德的迂回战术已经碰壁了,但有人再想出新招。二十年正月,礼科都给事中(礼部监察局局长)李献可偕同六科言官向皇帝上疏建议“豫教元子。”也就是说让皇长子正式出阁读书。皇子读书可不像普通子弟上学,随便找个私塾就行,太子和一般皇子地位不一样,其教育方式也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太子,那么请的师傅必定是学问出众的大臣,教导他的不仅仅是识字明理,而重点是教导怎样做一个皇帝,也就是说,对太子的教育是素质教育和职业教育合二为一,就如当年万历帝自己被立为储君后,他老爸找了十几位品学兼优的大臣组成教师团。
李献可的奏疏说得委婉而有理,他认为皇长子十一岁了,豫教的典礼应当在早春举行。内廷尽管可以诵读经书,身边也有近侍辅导,但内廷的幽闭比不上外朝的清肃;内臣的忠臣比不上少师、少保的尊严。
万历帝是何等精明的人,一下子就看出李献可暗藏的玄机,如果举行皇长子正式受教育的典礼,就必定牵扯到皇长子的名分问题,请少师、少保级别的大臣来教导他,就是等于宣布他是储君了。
哼哼,小小的花招哪瞒得过朕?万历帝不能直接斥责李献可的奏疏荒谬,因为人家说得太堂皇了。皇帝便挑出一个笔误,李的奏疏中将“弘治”年号写成“弘洪”,照理说,一个饱读经书的朝廷命官,将先帝的年号写错,确实不应该。于是批示,以“侮君”的罪名将李献可降一级,调到京外,其他跟着上疏的言官每人扣发半年工资。
这处罚需要内阁去办理,可首辅王家屏可不像申时行,他认为李献可做得没错,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处罚,毫不客气把皇帝这道批示驳回。这实在太不给万岁爷的面子了。在唐宋时,明确设立了宰相,并规定皇帝的诏书必须有宰相副署才能生效,所谓不经凤阁鸾台(即宰相)不能为敕。宋太宗时想任命一个官员,宰相不副署,他都不能堂堂正正用朱笔批示,只能“墨敕斜封”违法任命。明代朱元璋废除宰相后,内阁名义上只是皇帝顾问,自然没有副署的法定权力,但嘉靖以后,内阁权力日大,顾问变成了真宰相,但敢于这样驳回皇帝批示的,还很罕见。而且王家屏随后托病请假,不理政务。
紧接着,大学士赵志皋、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吏科右给事中舒弘绪、陈尚象、户科左给事中孟养浩以及十几位御史、给事中争先恐后上疏为李献可鸣不平,尤其是孟养浩更是指责皇帝不守信用,说话不算话,是罪一人而失去天下人之心。这就等于指着皇帝的鼻子叫骂了,万历帝面对这样的文臣,只剩下一个办法应对:廷杖。孟养浩被廷杖后罢职为民,其他官员各有处罚。
皇帝也搞迂回战术(1)
言官们激烈地反对自己,万历帝并不惊奇,他伤心的是作为首辅的王家屏也动辄撂挑子,给自己难堪,于是派太监上王家训斥他不顾大局,让他尽快回朝办公。可驴脾气的王家屏就是不理皇帝的要求,一再上疏请求退休。万历帝没办法,总不能按着牛头强迫其河水,只得照准。在细节上万历帝做得比较漂亮,虽然恼火王家屏的行为,但还是派官员用公费护送他回山西老家。
只要进了内阁,就得代表文官集团说话,否则就可能有张居正那样的下场,因此被皇帝特恩批准不经廷推——即吏部主持公开讨论候选人进内阁的次辅张位,想到的不是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而是和众廷臣保持一致,照样三番五次上疏要求万历帝早日册封,行豫教礼。
万历帝真是伤心,提拔的人没一个为自己排忧解难,太令人失望了,于是召回了告病在家的王锡爵,坐上了他同年兼同乡申时行坐过的首辅位子。王锡爵敢于担当,办事果断,但他低估了争国本这件大事的复杂性。
因为皇帝曾答应在二十一年(1593)举行册立东宫大典,深知万历帝在这一问题容易反复的王锡爵,写了封密奏给皇帝,敦促此事。谁知皇帝回复他的手谕,耍了一个花样,不但不提当初的诺言,而且提出“待嫡”和“三王并封”的解决办法。
所谓“待嫡”,就是说根据祖制,有皇后所生的嫡子则立嫡,皇后没有生育儿子就立长子。如果现在将长子立为太子,日后皇后生了儿子怎么办?不如先将皇长子和三子、五子(次子、四子已夭折)一起封为藩王。如果以后皇后生不出儿子,自然由长子承继大位。
因为当时皇后才三十岁左右,还有生育能力。皇帝这次“迂回战术”看起来能自圆其说,但王锡爵一看皇帝的手谕,大为惊恐。他太了解皇帝这样说无非是找托辞,压根儿就是他不愿意痛痛快快让老大做太子。万历帝和皇后的感情一向不好,这也很正常,和皇后的结合,多是“包办婚姻”,所选择的皇后一般是出生清白、相貌端庄、性格贤淑,因为要母仪天下么,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比女性魅力,恐怕皇后是最没有竞争力的,皇帝自然不喜欢和这样的大老婆睡觉。明朝朱元璋以后,皇后生育儿子的只有孝宗的张后,所生的是那个荒唐透顶的正德皇帝。孝宗是个遵循“一夫一妻”的好丈夫,不近其他女色。这说起来是个好品德,但同样不免被后来的文臣议论,认为他这样做是对祖宗社稷不负责任。如果孝宗多临幸其他嫔妃,就可能多生几个儿子。如此的话即使后来正德死后,没有儿子,也有亲弟弟即位,不至于将远在湖北的藩王儿子——后来的嘉靖接到北京坐龙椅,也就不会有“大礼议”那档子搅得朝局乱成一团的事情了。反正,皇帝怎样做,文臣都有说辞。
于是,“三王并封”的圣谕颁发到礼部,而整个朝廷立刻像炸了窝一样!
王锡爵为官以来,以刚直不阿著称。当年因张居正夺情事件,翰林吴中行、赵用贤被廷杖,正执掌翰林院的王锡爵找到权势赫赫的张居正,为自己的学生求情。此番皇帝出了个“待嫡”的馊主意,他竟然没能尽力反对,不用说和刚离职的首辅王家屏相比,就是他那位同年老乡申时行,看起来柔顺,而在立太子这件大事上毫不含糊,宁愿辞官也不无原则地顺从万历帝。大约王锡爵看到万历帝为册立东宫的大事,连续两任首辅都不为皇帝说话,自己再那样干,太伤皇帝面子了,不如先顺从皇帝,日后再慢慢斡旋。
廷臣们本来对皇帝册立东宫之事一拖再拖很不满,这下竟然等出了这样的结果。以往皇帝只是搪塞,推迟册立,但总给个时间表,现在竟然要将皇长子封为普通的藩王,而等待皇后生儿子,这就更没谱了。在大臣们看来,大伙儿被皇帝当猴耍了,于是舆情激荡,反对声不绝入耳。
光禄寺丞(从六品)朱维京上疏说皇帝“欲愚天下,而实以天下为戏也。”邢科给事中王如坚的上疏更加直白激烈,他历数皇帝从万历十四年开始,如何一次次失信,拖到今天,现在竟然要待嫡,质问皇帝:“陛下言犹在耳,岂忘之耳?”并且讽刺皇帝,说古代帝王后宫没有偏爱,因此皇后多嗣,我朝以来,有几个皇后生儿子的?而且拿万历帝本人举例,因为万历也是庶出,王如坚反问万历帝,当年陛下六岁就被册立为太子,为什么没有和潞王(万历的同母弟弟)一起册封为藩王,而等待皇后生子呢?——那言外之意是:皇帝自己不喜欢皇后,所以才没有嫡子,如果多和皇后过夫妻生活,嫡子也许早生了,还要等到立皇后十五年后再生儿子?这几乎是指责皇帝的私生活了。皇帝没办法,处罚了两位廷臣后,后来还下了道旨意解释自己和皇后的关系好起来了,说去年中宫得了点小病,现在病好了又何朕在一起了。意思是说可以过夫妻生活了,生嫡子不是没可能。连和皇后之间的夫妻私生活也要向大臣说明,恐怕只有明代的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