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期读完,提出报告,则无此雅兴也。”第二天晚上他和叶圣陶对酌时,“谈小资产阶级”,表示“近来对于满脸进步相,开口改造,闭口学习者,颇为反感。将来当撰一文,专谈知识分子,择一适当刊物发表”。'38'几天后(5月15日),他从天津参加开明书店分店的开张仪式回北平时,在火车上吟成《自嘲》诗一首,其中就有“避席畏闻谈学习,出门怕见扭秧歌”之句。'39'不过话虽如此,9月1日他在送儿子宋剑行去东北前夕,仍是“切嘱今后当多看新出版书报,庶几思想日有进步,认识不致错误”。'40'6月9日,他出席学术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会,沈志远报告时说“学协”可能要改名“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周扬、齐燕铭都有所暗示。6月22日,他出席中国学术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会。“学协受某方暗示,似非改换名称,重新组织不可。李鹤鸣'李达'、侯外庐、沈志远等似颇不平。鹤鸣谓我们应开一名单给他们看看,愤懑之情见于辞色矣。”当晚,他从叶圣陶那里得知,已接新政协筹备会通知,周恩来、沈钧儒、郭沫若三人发起召集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然则今日学协之会诚多此一举矣”。'41'几天后(25日),他作为史学方面的13人之一参加了成立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的座谈会,与会者共57人,名单都是“经周恩来详细拟定,列名单前后皆费一番推敲云”。周作报告,然后多人发言。“沈志远竟明言此会之召集,主要目的在产生新政协代表云云,颇失态。侯外庐则以泛滥无归之言词,历述学术工作者协会之工作成绩,亦近孟浪。”'42'7月17日,他出席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筹备会,沈钧儒任主席。“发言者有陶孟和等,大抵皆空泛,尤以樊弘为最冗长而最不得体,听者必多反感也。”'43'一方面宋云彬对那么多的会感到疲倦,一方面这又是一种“待遇”,没能参加,又会感到失落。3月29日,他和徐铸成、王芸生、傅彬然等同游天坛,回音壁被封闭,未能入内参观。“出来时未循原路,误入禁地,遭军士检查。” 傅彬然告诉军士,他们是民主人士,并拿出六国饭店的小木牌给军士看,“窘状可掬也”。接着,他们又到别处去玩耍,又是听大鼓,又是打弹子,吃面食,喝白酒,等回到饭店,才知叶圣陶被接到某处出席座谈会没回来。“此一座谈会余与圣陶、彬然同被邀请,但时间屡次更改,本已定今日午后五时许,复接电话,谓又改期,故余与彬然往游天坛,初不料至五时许果派车来接圣陶去矣。”'44'
何必多此一举的“一举”
4月21日晚周恩来在北京饭店有报告,招待处的李女士来请叶圣陶。“圣陶以疲倦不出,叶师母愿偕柳太太一起去。余问李女士,余等是否亦被邀,因余不在房间内,恐招待处无法通知也。李女士去后复来,谓招待处已决定请宋先生去,余婉辞拒之。”'45'8月21日宋云彬在日记中说:“金灿然扬言胡乔木将于傍晚来本会,与同人商讨《论人民民主专政》(曰商讨者客气话,实则领导同人学习也),彬然及时赶到,但待至八时尚无踪影,亦无电话来,何轻诺寡信如是耶!”'46'他听叶蠖生谈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组织中事,由一句“惜不便详记耳”可知,连私秘性最强的日记都不便记,当不会无足轻重。
此外,不愉快的事还有许多。4月19日晚,宋云彬与叶圣陶作了一次长谈,兴致很好,回来还想与傅彬然谈。“彬然忽谓招待处李女士携表四份来,请各人填写学历,家庭状况及将来志愿等等,李女士说此系照例手续,不必请各人自己填写,可请傅先生代他们三位一填(三位指圣陶伉俪及余),所以我已经替你和圣陶、圣陶夫人都填了。余闻言大不快。余等此来,先有周恩来电邀,复经香港中共人士催请,到平已匝月,彼等岂不知余等之情况,而尚须加以调查、研究乎?李女士明知此时欲余等填表,可能引起反感,故不直接送与圣陶,而请彬然代填。既知此种措施能引人起反感,又何必多此一举?”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特别早。“以此事告之圣陶,圣陶亦有同感。”他表示要到招待处将傅彬然代填的表格拿回来,看看内容如何,叶圣陶也同意。接着,他就去招待处向吴良琦索取,吴的表情很尴尬,支吾一番后,将三份表格交给他。“彬然知其事,大不谓然,谓余有意使招待处人难过,不合民主作风。余为详述彼等此种措施之不当,然彬然不悟也。”在作了些修改后,他还是原表还了回去,并在当天的日记详细记下了这件事。4月21日晨间,宋云彬与叶圣陶“谈及昨晨与彬然吵嘴事”,圣陶认为“彬然认为中共人士凡事皆无错误,亦一偏见”。'47'
书生本色,直言不讳
当时应邀北上的知识分子大多处于兴奋状态,即有困惑也是浅浅的。4月15日,赵超构和金仲华打赌,前者说大军将于10天内渡江,后者认为没这么快。4月16日听了周恩来的报告,赵超构“大得意”,因为他赌胜了金仲华。'48'4月24日,大军已下南京,金仲华赌输了,请宋云彬、叶圣陶、萨空了、傅彬然、刘尊棋等吃了一顿,多数是“知北游”的同行者。街头的宣传车、秧歌队,胜利的喜悦感染着这些曾经沧海的知识分子,少有想得更远的。
8月22日,宋云彬与昔日同舟北上的陈叔通谈了半小时,陈几天前从上海北来,曾与毛泽东作过六小时的长谈。“彼告毛氏,目前各方皆呈‘脱节’现象,非经长期努力不能克服,而最主要者为发展生产。发展生产亦非空话所能做到,除土改外,政府必须帮助农民凿井开沟渠,以利灌溉,必须广设大规模之肥料厂,供给农民肥料。必待生产发展,农民生活程度普遍提高,然后谈得上‘城乡交流’也。”陈叔通还说:“联合政府即将成立,而人才殊感缺乏,不仅各民主党派中少人才,即中共干部,亦刻苦耐劳有余,学问经验不足也。”对此,宋云彬的评价是“叔老人极通达,所言切中时弊,然对于中苏关系不能了然,他日有机会当为详细解说之”。 '49'实际上,一介书生的宋云彬对中苏关系也未必有很深的了解。对政治他终究是外行,应邀北上,只是“客人”,他的好友叶圣陶对此有极为清楚的认识。从6月29日起,他所在的教科书编委会待遇从供给改为薪给,大抵按照北平大学教授的标准,每月可得小米1000多斤(8月5日补发7月份全部薪水,小米1040斤,按每斤88元折算,共91500元。市价每斤一百二三十元),同一时期,北京饭店的理发师每月可得小米300斤。当时的物价一个西瓜就要千元,理发一次400元,只有西红柿便宜,100元可买很大的六七个。9月2日,他收到《光明日报》送来的稿费,千字1200元,他私下表示“未免太少”。'50' 不过,他在北平的生活还是过得有滋有味,酒每天几乎都要和叶圣陶小酌,值得一提的还有他记下的一些鲜活细节。比如7月10日,他和叶经过一个西瓜摊,他请叶伉俪同吃西瓜,叶说这样吃不雅观,他说反正没有熟人,吃几块何妨。正在立吃之际,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说:“吃不得的。”回头一看,原来是郑振铎,“相与大笑”,一同步行回来。'51'9月23日即政协会议期间,他开完会,“邀章元善同返,大吃螃蟹,饮白干甚多,既有醉意,遂大唱昆曲,章君和之。至美亦有醉意。伴送章君至胡同口,沿途大叫‘三轮’,旁若无人。今宵乐哉”。'52'如此举动似乎不像是他的为人风格。30年代在开明书店工作的那些岁月中,宋云彬就已养成了开明人特有的笃实、质朴、稳健作风,也就是脚踏实地、认真勤勉、一丝不苟的“开明风”。积习难改,即使在北平编教科书的日子里,作为一个严谨的文史学者,他对当时读到的书或审读的教材也常有直言不讳的意见,哪怕是对范文澜这样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权威,或者徐特立这样的元老,乃至茅盾这样的文坛巨匠,仍不脱书生本色,与他为自己能否最终进入政协代表名单而忧心忡忡的心态大相径庭。
3月31日,他读了两天前买的郭湛波《近三十年中国思想史》,在日记中说:“内容贫乏,叙述失次,当时仅翻目录,以为此书可作写《章太炎评传》参考之用,现在失望矣。” '53'范文澜等编的《中国通史简编》经删改,准备用作高中课本,第一册完成后交给宋审阅。5月18日,他花了一天时间,通读一遍,并加了标点,提出八项意见,说明此书作高中课本,“实在勉强之至”,他认为“此书观点尚正确,而文句多别扭”。'54'7月27日,此书再次删改后交给他最后校阅,他说:“范著叙述无次序,文字亦‘别扭’,再加删节,愈不成话。”对书中可笑的常识错误,他认为“范氏颇读古书,不致有此误会,可知此书实未经范氏细心校阅也”。'55'第二天,他写信给范文澜,将《中国通史简编》“种种错误与缺点告之”。'56' 8月6日他曾收到范文澜回信,到底对方作出了怎样的反应,他日记中没有记。
7月13日,宋云彬受文供社之托审阅邓初民的《寻找知识的方法》。“看前三章,无论文字内容,均有问题,修改太费事,拟提出意见,仍请邓老自加删改为妥。” '57'8月18日,他读了经权威单位编写的《初中中国近代史》下册稿,在日记中说它“不特辞句不通,且凌乱无次序,原欲稍加修改,用作教本,今若此,只得敬谢不敏矣”。'58'
惟语言运用得当才能表达得当
8月19日,他审阅新华书店出版的《中等国文》第三册,其中选了中共“五老”之一的两篇文章,他认为“均不知所云,非特文句不通,语意亦不连贯”。'59'他接着发了一通感慨:“近来朋辈中颇有强调所谓思想问题者,以为只要思想搞通,文章写不通也无关重要;又,凡解放区刊布之小册子,不论其文字如何不通,必奉为至宝,大有‘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之慨。最近彬然与朱智贤合辑一书,供师范作教本,所搜集者皆解放区材料(大抵是讲各科教学法的),文句不通,出人意表,而彬然则赞美不置。圣陶曾因此大为不快,颇有辞职不干之意。此类文字,如任其谬种流传,毒害青年将不知伊于胡底。圣陶拟订中学课程标准,其中有一项说明:‘一个词儿用得合适不合适,一个虚字该补上还是该删掉,都是内容问题,不是‘文字问题’。表达内容既然以语言为工具,惟有语言运用的得当,才能表达的得当。’至哉言乎!圣陶殆有为而发欤?” '60'这也显示出这个不懂政治的读书人几分天真可爱之处,1957年4月10日,毛泽东在中南海的卧室里召见《人民日报》编委,讲了许多问题。“大家谈到有些民主人士,如黄炎培,喜欢写诗,诗又不合平仄,还要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毛的意见是,还要从政治上考虑。人家是歌功颂德,诗不好也是可以登的。”'61' “诗不好也是可以登的”——宋云彬恐怕怎么也想不通吧。
8月27日,宋云彬到北大出席国文座谈会,讨论大一国文教学问题时,对于清华所选大一国文目录“颇表不满”。'62'29日,他继续审阅清华所选的“大一国文教材”,认为“茅盾之《托尔斯泰博物馆》,疵谬百出,此种作文,若在□□教刑时代,应责手心数十下矣”。 '63'宋云彬为人处世有慎重的一面,比如他对柳亚子“牢骚”的劝阻,比如6月19日,有人告诉叶圣陶“苏州解放后征粮甚急,其夫人曾被押追”时,叶圣陶写信给周恩来请求进行调查。信稿请宋云彬斟酌,他的意见是 “措辞须极谨慎,不可使对方误会为地主说话也”。'64'7月31日,浙江老家有人来,说起“故乡自解放后,一般商人均感到前途渺茫,尽量享乐,赌风为之大盛。四乡散兵游勇及国民党特务横行骚扰,使城镇上的人不敢下乡”,'65' 他并无什么表示。
尽管他小心翼翼、 处世低调,仍免不了时时流露出一个读书人的书生气来。
3月26日晚,与张志让、徐铸成去看京剧,他在日记中说演《得意缘》的梁小鸾最近被推为全国妇女代表大会代表,“思想当甚进步,然艺实平平”。'66'7月5日,他看了文代会的曲艺晚会,连阔如是北平曲艺界出席文代会的代表,“然其‘评书’表演殊平平也”。'67'3月27日晚,他参加国民戏院的晚会,主要是欢送巴黎世界和平大会代表出国,代表团正副团长郭沫若、马寅初先后致答辞,他的评价是:“郭氏所陈都老生常谈,并无精彩处;马氏则近乎荒唐矣:彼谓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旦爆发,中国完了,全世界也完了,此何言耶?此老倔强可爱,惜所见不广耳。” '68'4月16日,听了周恩来的报告,他感慨当年在重庆曾家岩听周的报告,“时作悲愤语”,“今则时移势迁,满怀愉快,语调亦转为轻松矣”。 '69'4月21日,他在北京饭店出席文化界拥护巴黎和平大会座谈会,直言“夏康农主席发言多无次序”。'70'8月8日,有人告诉宋云彬,开明书店的老同事周予同等对时局以及他们的工作态度“均不了了”,“予同且常以恶意揣测,谓余等甘受人利用云云。此公头脑恐已无法改造,日后必为新社会所摈弃,余敢作此预言”。 '71'然而,历史的吊诡是仅仅8年后宋云彬自己就成了右派,“为新社会所摈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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