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正拍打着我的脸,我眯了眯眼。“师父!”我微微呼唤,“我很乏啊,让我眯会儿子好么?”趁段志玄不在,才大胆提出要求。
他揉了揉我整日下来被段志玄掐红的脸颊,笑如草上枯荣。“你听师父说的,千万别睡过去。”
“为何啊?”我眯着眼睛,眼睛无法聚焦一点。
他的眉头静寂,却在眼底沉溺着苦涩。“……你会死的。”
我飘渺地说道:“死……”
他伸出双手揉拧我的太阳穴,慰安道:“你莫怕,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怕死,可很怕痛。”我微摇头,眼圈红了。“师父您告诉我,我是否得了重症?”没救了?
他笑道:“不是。”声音中带着丝许的颤音,他的眼睛映着我害怕的模样。
我嘟哝地嚷道:“师父,我的心很痛,快透不过气了。”眼角落下了泪水。
他擦拭我的眼泪,轻声道:“傻丫头,你相信师父,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嗯”出声音,慢慢地张大双目盱于他的愁色。
我愈发觉得脑子不清醒,头重脚轻,身如云端。眼睛张了又眯,眯又被强迫打开。我真的乏力,四肢由初始的发软变得现儿的麻痹无力,甚至没有知觉。
段志玄与李靖,时时刻刻都守候在我身旁。
每隔一个时辰,他们会相继拿药汤给我吃。知道我嘴里苦,他们都会给我吃些蜜枣以缓解药苦。
可是,这捱不了多久。
第二日,我的眼都滚了一大黑圈,眼球充血,血丝四漫,宛若山魈追魂索命。
段、李二人皆陪伴我,不敢懈怠。
他们都连连三日无睡,守候榻边,探察我的病情。
其实,我到底是甚病症?
为何他们都不愿告诉我?
二公子,你何时才回来啊?
我怕我等不及你,便睡去了。
到了第三日,我发现我真是太坚韧不拔了。
整整三日,都不睡。
我的身子极其虚弱,好像沉浸在湿润的沼泽里,无法抽离自我。
李靖将我扶起,小心翼翼地喂我吃药。
我虚软地动了动手脚,额头还是滚烫得很,肚子又涨又痛,不过脚踝最痛。
我曾经趁着李靖和段志玄不在时,用了很大力气才看见自己的脚踝因何这么热。乍看,脚踝红肿得像个小山包,可摸上去却不疼。
吃了一口药,好似要吐。我干呕了下,然侧歪着脑袋,呼吸缓慢。“师父,还有多久?”
李靖道:“殿下已经回长安复命了,不久便会回洛阳。”
我“哦”地拉长低音,没甚可说。
“沉冤,你觉得哪儿痛呢?”他提了提嗓子,带着些急味。
我想了想,“全身都痛啊!”瘪瘪嘴,鼻翼动了动。
“你再等等,”他轻声细语地安慰,“殿下快回的了。”
我点头示意,想着他们总是说这么一句,都听得我无聊。
他不语,继续喂我吃药。
我吃了约莫两三口,登时觉得喉咙有腥味,似要涌上来。强制地将腥味压下,可发现浓烈的味道充斥着鼻子。突然,我两眼抖大,鼓着嘴往外一呕。哗啦啦的黑血,从我口中吐出,像染墨的瀑布,教人看着恶心。
李靖惊得汤碗都掉了,裂开了一地的碎片和着浓稠的血慢慢契合。他急道:“沉冤!”扶好我,不断抚顺我的背脊。
我颤动嘴唇,眼眸发酸。
门外似乎传来了纷至沓来的声音。
我咧着嘴笑了,两眼瞪直,望去门外。
门“咿呀”地推开,外头灿烂的阳光,热切地吸着我的魂魄,好似召唤我离开肉体。
我再也禁不住折磨了,两眼泛白,终于昏厥。
风尘仆仆、披甲未卸的二公子就站在门槛外,见状,匆忙赶来床榻。
后头的人也是焦灼万分地随来,将榻上的人儿围着。
二公子睇视地上一滩的黑血,冷淡地盯着李靖。“怎么回事?”
李靖拱手道:“沉冤是有中毒之兆。”
二公子靠近榻边,轻柔地握起榻上人儿的手掌。感触一瞬,极其冰冷。他稍有愕然,其后尽是心疼。“何毒?”
李靖眉头急切,“末将与沉冤下岭南时,沉冤曾去过外头的林子溜达。回来时带着伤,属下查看了她的伤势,发现她脚踝处只是有被蛇咬到的伤痕,伤口无毒。沉冤说过,是一个农夫为她啜血的。”
尉迟恭嚷道:“明明无毒,那农夫干么要为她啜血啊?”
李靖道:“我并不清楚。”
尉迟恭喝问道:“李药师你到底是不是医者啊?如此简单的问题你会不清楚?”双手蠢蠢欲动。
程咬金连忙拉过他冲动挥舞的手,“你先听李将军说完。”
李靖沉眉,忽问了一个问题。“敢问殿下,沉冤可还是处子?”
顿时,众人皆愣皆惊。
二公子清冷的眼里起了异色,神秘莫测地瞅向李靖,似作揣度。片刻后,才答道:“不是。”
众人呆若木鸡。
李靖深入问道:“何时之事?”
“两个月前。”二公子一语带过。
欻然,李靖深深叹气。
尾后赶到的秦琼,问道:“将军是有何难处么?”
李靖微摇头,有些丧气。“末将能够肯定沉冤中的是蛇毒,本来蛇无毒,但……”忽然一顿,惹得众人提心吊胆。“殿下与沉冤鱼水交欢,殿下的阳刚之气进入了她的身体,阴阳结合,使她的身体由此生毒。”
秦琼有些脸红道:“言下之意,沉冤的身子骨本是无毒,却因行周公之礼反而中毒了?”
李靖沉沉点了头,“有些毒需要以阴阳调配方可解毒,有些毒却也因此而毒害更深。”
“为何她现儿才发作?”秦琼生出疑问。
李靖解释道:“阴阳需以调和,方可使毒性发挥出来。”
尉迟恭与程咬金同时绕过那一滩黑血,蹲在床榻边上,看去那人儿昏厥的模样。双眉紧皱,嘴唇惨白,眼角的泪水是人儿痛不能忍的结果。
二公子抓紧那人儿冰冷的手,悄声唤道:“沉冤……”
秦琼看向李靖,“可有解毒之法?”
李靖为难地扭头,“暂且没有。”
尉迟恭“腾”地站起,怒气汹汹地冲去李靖面前,一手揪着他的衣襟。“你该死的!怎会没有法子啊?”
李靖偏头,眉头零散地蔓延辛酸。
秦琼失望地注视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儿,心思似一刹蹙得实紧。
看着好友躺在那儿受着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
程咬金眼含泪光,双唇抿住。他攥紧拳头,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门。
尉迟恭被他撞了下,歪了歪身子。他恨得跺脚,连骂几句粗言秽语。
秦琼观着二公子面色虽淡,可他的背影却有些发颤,遂说道:“殿下……”
“你们先回罢。”二公子抢白,婉转的心思全部系在那人儿身上。
秦、李二人互视一眼后,便悄悄退去。
尉迟恭复跺了跺脚,怒火冲天地奔了出门。
二公子探手摸向了那苍白得发紫的脸颊,指尖战栗地触她的每一处肌肤。他的眼充满晦涩,惭怍且又怜爱。“对不住……”轻悄悄地在人儿耳边讲述着,仿佛讲着惊天动地、海枯石烂的感人故事。
秦琼倚窗站着,把头仰起来。
头一回,他听见了二公子诉说着的愧疚。不仅听出了内疚之音,还有无尽的绵绵情意。
他若有若无地笑。
好知己有所依托,罗士信在天之灵也就深感安慰。
那人儿足足晕了三日,二公子将其抱回了天策府。
自此,天策府陷入了一片沉暗之中。
无人敢大声语言,就怕呼吸也不敢很大声。
连日来,李靖府邸的人,天策府的一等文武将才,都翻遍了自家的书房,希望能找出一些解救那人儿的灵丹妙药。
终于到了第四日,李靖从书柜中找到了关于蛇毒的具体解说。
闽滇之地深山常出没长虫,即为蛇。当地人以驯养蛇为乐,甚至为生计。
李靖似曾想到了些事情。
南岭西南处有滇南,称之为苗疆。
忽谈苗疆,傻乎乎的程咬金想起了云桑乃苗疆女子。
云桑是苗疆女的话,那么说来,她可能有法解毒。
二话不说,程咬金、尉迟恭和秦琼,骑马出发,抵返长安。
快马加鞭未下鞍。
据闻四公子夫妇最近都不在太极宫武德殿进出,遂肯定是回了齐王府。
于是,他们带马直奔齐王府。
到达齐王府时,已是黄昏。
三人皆营营役役,风霜扑面。站在门外,等候小厮通传。
可是,经过小厮往复的通传,皆说“殿下与王妃出门了”。
尉迟恭冲动上前两步,捋起袖子,好似要开打。“你他娘的,齐王到底开不开门啊?”凶光毕露,图穷匕见。
见状,程咬金更加冲动。他双足一点,翻身跳上台阶。推出拳头,用力捶门。“开门啊,齐王!”声嘶力竭地吼。
秦琼连忙制止二人的举动,“既然齐王不在,我们明日再来罢。”
尉迟恭“呸”地吐口水,“那厮会不在?我看他是不想看见咱们!”
程咬金还是大力地捶门,恨不得以蛮力把门捶烂。“齐王不会见死不救的。”他相信四公子与那人儿青梅竹马的交情。
秦琼沉着下来,思索他们的话。
尉迟恭也走前去,与程咬金一齐捶门。
不久,小厮已经开了大门。
映入眼帘,竟是衣冠华严的四公子。他不耐烦地吼道:“你们休要在此放肆!这儿不是秦王府,也不是天策府!”
程咬金一怔。
尉迟恭差点想回吼,但想到对方来堂堂王爷,遂还是以礼相待。他抱拳道:“参见齐王!”
其后,程、秦二人也跟着行礼。
四公子怒哼,眉角蹙紧。“你们到底在吵嚷着甚?”
秦琼好脾气,温煦说道:“回禀齐王,我等有急事想请殿下出手相助。”
“堂堂上柱国秦叔宝也要请求本王?”他冷笑出声,情态尽是嘲弄之意。
尉迟恭压着火,双手抖了抖。
秦琼笑道:“叔宝恳请齐王让我等进去见王妃一面。”
四公子挑眉看他,双手背靠在后。“见本王的王妃?这是为何?”
秦琼道:“沉冤身中蛇毒,此毒或许是王妃见过的。”
四公子心跳一窒,双手俱颤。表面佯装自若,谈笑道:“你如何得知王妃见过?”
尉迟恭抢话说道:“王妃乃苗疆女子,不正正最熟悉毒物么?”
四公子怒视他一眼,“你——”说不出的怒气壅塞在心。
忽而,程咬金跪在地上。“请齐王救沉冤一命。”
尉迟恭恨他的没出息,连忙扒他起来。“你干么?”怒气汹涌在心腔,使他调子都变。
程咬金甩开他的束缚,“请你看在与沉冤多年的交情上,出手救救她罢。”他的眼充斥着担忧。
四公子移开脸,决绝道:“你求本王也没用,本王是不会救他的。”
尉迟恭喝道:“她是你的青梅竹马啊!”
娘的,真想一脚踹死他,叫他这么绝情!
“她不是!”四公子叱咤,“本王之前已经说过了,以后再也不理她!”
尉迟恭走上去,不顾君臣之礼,一把拽着四公子的衣襟。“她会死的你晓不晓得啊?”努力地大嚷,希望能让四公子有丝后悔之心。
四公子全力推开尉迟恭,“她死也好,活也罢,都与我无关!”最终关头,他还是隐藏不住惶遽,卸去了“本王”,只用了孩儿性子的“我”。
尉迟恭想打他一顿,还好让秦琼拉住了。
秦琼赔礼道:“请齐王勿见怪,敬德向来冲动莽撞。”
四公子喘息着,眸子红了一圈。
程咬金拽四公子的裤腿,求道:“求齐王出手相助!”懦弱卑微的口吻,缠着些抖音。
尉迟恭挣开秦琼,一把攥起程咬金。扬手给他一个耳光,尉迟恭怒不可抑道:“混账东西!若教沉冤看见了,她定会取笑你这么没用!”
程咬金被他打得金星直冒,呼吸浑然。
四公子不愿再看他们,干脆下逐客令道:“你们都给本王滚,否则本王对你们不客气。”故作冷漠,可心里的颤涌在声调之中。
秦琼欻然道:“齐王当真想看沉冤死于蛇毒么?”
四公子周身打颤,嘴唇哆嗦。神情变色,眼神逐渐空洞。
秦琼道:“你纵然再恨她,却也不想见着她死。倘若齐王是真的不理沉冤,那你便是恨她。可恨始终无非是因为……”张大嘴形,正要吐出。
尾后想说的字,瞬即被四公子吼断。“住嘴!”
他抿唇,斯须才道:“叔宝住嘴了又如何,始终抵不过殿下心里所想。”
“好!”四公子的唇角瞥出阴狠,算计的目光闪过眼内。“要救沉冤也可,除非……让她一生留在齐王府。”
“你这是幽禁!”尉迟恭语出惊人。
四公子笑得阴森,“本王想二哥定是不会答应的!你们若在此询问本王是否愿意救沉冤,为何不问二哥是否愿意放了沉冤啊!”他的眼凝固着光芒,没有城府,善良仍存。
尉迟恭正欲开口大骂,遭到秦琼抢话。“我等先行告辞了。”一手拉过尉迟恭,一手拽着程咬金,缚手缚脚地离开了齐王府,不知去向。
三人跨骑返回洛阳天策府。
秦琼把四公子无理的要求告知二公子。
他并未作声,继续照顾着榻上容色苍苍的人儿。
他的面色带着惆怅与疲累,纵使众人担忧,他也不会松懈下来稍作休息。
段志玄每日都协助李靖配药和试药,以将最稳妥的药汤送进那人儿的嘴里,使其不用受太多苦痛。
一直未返长安的房玄龄和杜如晦,则是日日前去尔月的房间,求她出门看看自己的主子。
自从罗士信死后,她虽说不怨怪任何人,可变得孤僻起来。星夜躲在房中,除了吃喝,便是呆坐,其余不闻不问。纵然自己主子中毒了,她也目不见物。
有人劝告二公子将那人儿交给四公子医治,有人则认为是四公子之计,万万不可将那人儿送入虎口。
经过一番权衡后,二公子决定把那人儿送往长安齐王府。
这夜,天寒地冻。
尉迟恭阻碍二公子的脚步,伸手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