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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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春- 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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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应声说好,整理好衣衫。
  江夷朝我甜甜一笑,捧过水盆,放在桌面上。“姐姐先梳洗罢,江夷去拿些清粥小菜给你吃。”
  我感谢他的好意,不过问道:“二公子呢?”
  他一听,适才的笑脸即时敛去,鼓鼓的腮帮子好像青蛙。“他被我师父唤去砍柴烧水了。”
  我低声地“啊”了声,想道:“孙思邈该是知道二公子的身份,怎么还唤他去干粗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道:“师父说他过分得闲,就让他辛劳一下!”他贼兮兮地笑了,“姐姐有所不知,二公子不到五更天就起身,然后被师父呼来唤去。”好不得意。
  砍柴烧水,洗衣做饭,都被二公子承包了?
  我也觉得有些好笑。
  真难想象,一个李唐皇帝是如何做这些浅易功夫的。
  江夷软软地说道:“不过他也算是有人性的呐!他已经为姐姐做了一架轮椅车,待会儿子江夷便搬过来让姐姐坐上。”
  我愣着无言。
  他为我做了这么多……而我只成为他的负累。
  卯时一刻,江夷把一架轮椅车搬进来。他尽力扶着我,让我坐到轮椅上。
  我顺了顺衣衫,看向他道:“你带我出去瞧瞧好么?”
  他“嘻嘻”笑了,点头答应。推着轮椅,带我出了茅屋。
  二公子赤着上身,在雪地上挥斧劈柴,动作极其纯熟。
  我看着他,心头泛酸。嘴唇嗫嚅,想呼唤他。
  江夷察觉我的恍惚,以为我不开心,遂问道:“姐姐怎么了?”
  我摇头。
  孙思邈慢条斯理地走来,手指曲起敲江夷的脑壳。“小小个儿竟敢撒谎了?”
  江夷缩起脖子,退一步摸摸头颅。“师父说甚啊?江夷不懂!”眼睛左瞄右瞟,古灵精怪。
  孙思邈俯视我,却对江夷道:“二公子干了很多粗活么?”
  眼前所见,就只有砍柴。
  江夷复退一步,小嘴翘起,眼睛瞄我。
  我怔怔地与江夷对望。
  孙思邈道:“孙某只不过让他砍柴做一架轮椅车罢了。”
  江夷连忙低下头,脸色羞窘。
  他本来不喜二公子,遂在我面前说尽二公子的坏话。
  这个小鬼,果真纯真无邪。
  我浅笑道:“江夷,下次不要这样了。”招手请他过来。他的身子骨跟我坐在轮椅上是差不多高,我伸手就能摸到他的头发。
  他的腮帮子红红的,嘟哝道:“不会、不会了。”
  俄而,我问孙思邈道:“孙先生既然知道二公子的身份,为何还要他干粗活?”
  虽然砍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小菜一碟。但是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小题大做。
  他道:“身份高低,在孙某看来不外如是。”
  我愣怔,觉得言之有理。
  他跟着说道:“况且,这是我教导他人生之理的一部分。”
  我不明所以。
  他的容貌变得严肃,“孙某想,你应该知道自己还剩多久了罢。”
  我终于明白为何昨儿他不光明正大地告诉我,因为昨儿有二公子在。我轻声道:“两年,还不足够。”我还有许许多多未曾了结的心愿,想与二公子共同完成。
  他攫住我闪烁的眼,“不对,你不止两年命。”
  我抬头贯注他的双目炯炯,不似作假。
  他先吩咐江夷下去,然后看去外头砍柴的二公子。“只看你能否舍弃情欲了。”
  “沉冤不懂,还请先生明示。”我心里惶惑。
  他道:“你与江夷也算有缘,而孙某也愿意医治你的病。”
  我问道:“先生是想让沉冤留下?”
  二公子则走?
  他道:“其实你的身体你自己很清楚,心疾和蛊毒都不能抹去你的意志,孙某唯独能想的是,也许二公子会是你的软肋。”
  我也望去二公子的身影,冬日的阳光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落下一层暖光。
  “孙某不能担保定必治好你,但也能将你的性命推后几年。”他淡淡定定的。
  “敢问先生,多少年?”推后几年,那是多少。
  他认真道:“只要你留在这儿三年,我能保你多三年的命。”
  我在心里偷想,原本剩余两年的性命,如今竟还能多出一年。我问道:“我留在这儿就能多一年的命?”
  “也许更多。”他断定。
  我心道:“可是在这三年内我便不能见到他了。”眺望二公子已转过来的面容。
  他热汗淋漓,却丝毫不觉疲乏。
  “若我捱不过三年,这不划算啊!”我打趣地笑了笑。
  他正欲语,偏在此时,二公子已经走来。
  二公子凝视着我,微笑道:“你怎么看着我?”
  我也笑,从衣袖内掏出一方帕子,擦拭他额上的热汗。“我想一辈子都看着你。”想不到此时此刻我还能模仿着罗士信的情话绵绵。
  他“嗤”的生笑,执起我拿帕子的手。“傻子!”
  他的笑意贯穿我的全身,驱走体内的寒冷。
  孙思邈看着我们的笑语蜜意,于心底微微叹息。
  情人也,累赘也。
  第二日,二公子还是早早起身。
  不过这日,孙思邈没有让他再砍柴,倒是让他烧水做饭。
  一整日下来,他都躲在厨房里。
  门外偶尔飘出一些浓烟,都会吓得我想过去瞧瞧。
  江夷会拦住我,他说二公子都这么一个“老人家”了,还怕被火烧死不成。
  我觉得江夷真是人小鬼大。
  迤逦如画的江山,二公子都能手到擒来,小小一顿膳食也应该可以的。
  不过我又想,他自幼锦衣玉食,如何会这样辛苦!
  思至此,我只能唉声叹气。
  暮色渐浓,时已黄昏。落日的余晖穿透白雪皑皑的竹林,斜射入屋,凝滞的颜色裹着漫天晚霞,合拢着最美艳的丹青图。
  我和江夷坐着等吃,倒是孙思邈懂得帮助二公子打下手。
  我觑着江夷,“你之前还说自己有多孝义,怎么现在就自顾等吃了?”
  江夷的小脸拂红,“江夷所说的是‘爷爷’,不是‘师父’。”低下头,胶住十指。
  我好整以暇道:“孙先生的模样长得像爷爷,且他又是你师父,应该是你尽孝的人。”
  忽然,孙思邈从外头进来。“孙某的容貌像爷爷么?”
  不像罢,像个老顽童。
  我一滞,想不到他来了。垂眸,窘迫地干笑。
  二公子也进来,在矮桌上摆弄着许多看似普通、却飘香气的饭菜。
  我痴呆地看着他,心中感动得说不出话。
  他诚实道:“我头一回做饭,还请你莫要介怀。”耳根子红了个半边天。
  我欲语。
  江夷不满抢白道:“不好吃肯定介怀。”
  二公子才不睬他,看着我道:“尝尝看。”
  江夷执起筷子,用牙齿咬着。他瞪住二公子,小孩儿心思暴露无疑。
  我咭的一笑,拿起筷子拣了青菜放入嘴里。虽有些焦味,但也咸淡适中,美味可口。我赞同道:“好吃!”
  他的耳根子越来越红。
  我于心里更觉好笑。
  江夷“哇”的叫道:“好难吃啊!”搁下筷子,面容扭曲,佯装要吐的模样。
  二公子冷睨他一眼。
  孙思邈拿起筷子,轻敲江夷的脑壳。“食不言,寝不语。”随而,他开始吃饭。
  江夷大失所望地摸着脑壳,小小的眉毛像虫子爬着。“师父常说江夷驽钝,其实都是您敲出来的。”咕哝的话别是有趣。
  我噙着丝笑,拣起一条青菜放入他的碗中。“多吃青菜,人就不蠢。”
  他露出天真的笑颜,连忙吃菜。“好吃好吃!”含糊不清的语调,看透他之前对二公子的口是心非。
  漫步春秋夏冬,牵着你的手不离不弃还余多久?
  第三天上午,二公子被孙思邈唤去熬药。
  孙思邈不辞劳苦地教导二公子如何分辨药材和取药材。孙思邈擅长阴阳、推步,妙解数术。他说,这些可教给二公子,让其为我的病疾多思方法。
  他得了空闲,教我有关静心凝神之法。
  我们在雪里的一处空地上。
  他根据我所练习的“五禽戏”重新演绎他的“五禽戏”,然后说道:“第一时,心动多静少,思缘万境,取舍无常,念虑度量,犹如野马,常人心也。第二时,心静少动多,摄动入心,而心散逸,难可制伏,摄之动策,进道之始。”
  在前我已听过关于他的“五时论”,遂也能念念有词。“第三时,心动静相半,心静似摄,未能常静,静散相半,用心勤策,渐见调熟。第四时,心静多动少,摄心渐熟,动即摄之,专注一境,失而遽得。”虽然我半身不遂,但我的上身仍然可练“五禽戏”。
  “第五时,心一向纯静,有事触亦不动,由摄心熟,坚固准定矣。从此已后,处显而入七候,任运自得,非关作矣。”他慢慢收势,吐纳气息,脸色归于平静。“你得常常练‘五时’,这样才可令你保持平静的心。如此一来,心疾发作的几率也会减少。”
  我受教,双手顺着气息缓缓放下。
  “待会儿子我再教你一套‘阿是穴’的取穴法,这对你的蛊毒蔓延有所帮助。”他细细言道。
  我感激道:“多谢先生。”随后瞥去竹林。
  他察觉我的神不守舍,问道:“你当真舍不得他?你只想要短暂的相聚,而舍弃永远的生命?”
  这样的人真奇怪!
  如果你爱惜生命,会不惜一切地让自己留在这个世间。如果你深爱那个人,会不惜一切为他活。
  我看着远处的竹林,“并非时间的问题。”
  “那是甚?”他直白地问。
  我徐徐地叹气,唏嘘岁月峥嵘。“我心里虽然有许多牵挂,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我不想因为一时的贪生,而不顾身边的人。不仅是二公子,还有支持我的朋友们。我若离开他三年,便是要永远地离开他。我怕自己熬不下去,我怕自己等不到三年后。”
  他把双手背在后面,“只需三年你都不肯么?”
  “纵使三日我都捱不过,”我的眼睛有些痒,“三日不长不短,却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看到二公子砍柴、做饭、烧水、洗衣、打造轮椅的模样,我已经觉得此生无憾了。他懂得帝王术,深知美人心,却以为捉不住我的一举一动。其实,当他要去介休刺探敌情的时候,我早已把他的身影留在这里了。”按住自己的心脏,有些隐隐作痛。
  他轻叹道:“这便是人世间矢志不渝的感情么?我以前从不相信,以为那都是外人瞎编乱造的鬼话。可如今,我却有点相信了。”
  我笑道:“我们相遇相知也有十三年了,时间不长,却成为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不想就这么忘了,我不想忘了这个为我付出了很多的男人,我也不想他忘了我曾给过他的承诺。”语毕,我的眼泪滑落下来,湿润了腿上掩盖的衣衫。我紧紧瞅着竹林的动静,温柔的风带着深深的寒意,蚍蜉撼树。
  孙思邈的眼圈红了红,连忙侧过头去。“甚山长水阔,甚天长地久,孙某不懂。孙某只明白,倘若你不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即便你不想忘记过去的种种也是徒然。一旦你死了,饮过孟婆汤就得投胎转世,永远地忘了他。”
  我摇头晃脑,潸然泪下。“无论是三日还是三年,我都等不到了。我只想留在他身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难怪他会称你为‘傻子’,你果真是傻啊!”他微笑地看向竹林。大好时光不要,简单地拥有几日便足够。如此之人,想必容易满足。
  我笑出了眼泪,昂起头看看他。
  他的眼圈泛红,似乎被我感动。
  我问道:“您能坦白地告诉我还剩多久的日子么?”
  “既然你懂得珍惜,何须知道日子还剩多少呢?只要你能把余下的事情完成了,便再无遗憾了,不是么?”他反问我,眼底的笑意淙淙如水。
  我愣怔片刻,未语。
  他道:“孙某知道你舍不得他,而他同样也舍不得你。孙某不会强留你,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我远眺竹林,斑驳树影,丰盈舞动。我转着轮椅,慢慢地推下石阶。“多谢先生的好意,沉冤毋须多想了,沉冤是不会离开二公子的。即使到了最后也不会离开,”轮子轧过地上的雪,划开了两道深刻的轮印。
  孙思邈瞅紧我的背影,阖目长叹。他的声音在后响起,“段姑娘,你只有三个月了。”没有说甚,也没有不说甚,简单明了,人生无悔。
  我微笑着将轮椅推进竹林内。
  他的音调逐渐飘渺,幻化成风,镶在了云雾里。
  竹林里一直伫立一个人,紫烟熏袅青铜案,朝时乌发暮时雪。
  二公子的肩上有雪,发丝染霜,却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一颦一笑。他由始至终都站在竹林里,看着我与孙思邈的身影,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对话,却不敢迈步行来。
  我把轮椅停住,轻轻地搂住他的腰际,把耳朵侧靠在他平实的胸膛上。泪如雨下,却有笑意。“二公子会等我么?”
  等我,海棠林下、介休城外,我曾说过。
  他抱紧我的肩膀,温声软语道:“会。”一个字,痴情几许。
  我轻挣开他,用袖内掏出一块暖玉佩,呈现给他。“这块暖玉佩是我们的机缘巧合,当初我拿走你的玉佩,随后还给了你。你在介休城丢了,我替你捡回又还给你。直到在你的书房,你亲手把它赠给我。如今,我还是要还给你。请你好好地佩带在身上,莫要再丢,也莫要再给我。”
  他眼内疑惑,深深地望着我。
  我把玉佩系在他的腰带上。
  他焕发青莲,容与珂雪。“沉冤,我给你三十年的时间好么?”
  我心头如威光四照,暖暖的。
  “我只要你三十年就够了。”他眼泛泪光,虚饰着喜悦的晶莹。
  心绞着,我想揪紧这般酸楚。“好啊!”我笑逐颜开,“我给你三十年……”来等我。
  他眯眼,试图遮掩自己的软弱。酒涡满腮边,如葡萄酒甘醇。“我会等你的,不管如何我都会等你。”
  佛说:人有三世,前世、今世、来世。
  我破涕为笑,泪滴如珠。抱住他,我把哭脸掩在了他双臂中。心中念道:“倘若上苍能给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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