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闻讯大怒,知薛氏父子是不自量力的宵小之辈。是以李渊敕封二公子为西讨元帅,命其率兵,消灭薛举。
我乃秦王府的一份子,此等战事怎能少得我?
海棠树下,我手托盘子,扬起双眼,眉飞色舞地看去树上长得小小的海棠果。虽未成熟,但果子皮儿鲜红夺目,犹如浴血凤凰。果香馥郁,若能配酒而饮,定是好事。
我飞身跳上了树杈,坐好。把盘子放在腿上,我随手摘来一颗海棠果。尝尝鲜,试试味,然再拿回去给二公子和段志玄他们品嚼。
扔进嘴里的海棠果,入口即化,酸甜淡浓适宜。
我复摘下几颗海棠果,一手咬一口,果肉黄白点红,爽脆鲜嫩。
甜而不腻、酸而不刺。
假若果子成熟了,吃下去的也剩甜甜蜜蜜的感觉了。
想着,我迳自傻笑起来。
勾着腿起身,在海棠树上蹿下跳、飞上坠下地摘取果子。安稳地跳落地面,我捧着一盘的果子,心满意足。想道:“不晓得二公子看到了会是如何的欢喜!”不自禁的,我竟唤他作了“二公子”。记忆他的面容,我霎时红了脸也未觉。
主人欢喜,我也欢喜!
扬眉,复又笑了。拔足,正欲往前。
突然撞上了一堵“墙”,我稍向上看。我抬头,弯眼。“齐王?”
四公子摇了摇手中的东西,嘻嘻而笑。“怎么,撞着本王就不用赔罪了?”
我嘴角勾笑,稳练道:“参见齐王殿下,我一个泼皮丫头不懂人情世故,还请殿下见怪不怪。”
他将手中的东西抱怀,得意忘形地看我。
“殿下,你怀里抱的是何物?”我好奇地观观。
他道:“这是云桑自西南带回的花藤,名曰:雷公藤。”
雷公藤叶绿而嫩,上有纵棱,枝心中空。表面摸着甚是光滑,藤皮色泽褐红带黄棕色,感觉奇特,不似北国能看的物种。叶片上盛开的小小的花骨朵,黄黄白白煞是可人。内头缀着的花粉,零零散散,摇摇欲坠。
我笑哈哈,“不晓得齐王妃还有没有这雷公藤呢!”
四公子朝我做鬼脸,哼声道:“你要来作甚?”
我理所当然,“看着挺好玩的。”
他啐道:“真是胡闹!这可是用药的,怎容你来玩耍?”虽说如此,可他也被我惹得有些兴致。
我嫌他小气,便不多问。
他见我不理不睬,也就问道:“你是怎么的?方才我摆明玩笑,你何须认真?”
我不睬他。
他小嘴撅着,“沉冤,莫气。”
我岂非小肚鸡肠之人,陡然就笑。“当是莫气,不然我的小命也会被你气没了。”这等揶揄,竟让四公子豪爽大笑。
好会儿子,四公子见到我托盘上的海棠果。一时嘴馋,他舔舔唇。“这是海棠果么?”
我点头。
他笑道:“可否给我一颗?”说完,伸手欲拿。
我心中诧异,退后一步。
他的手虚在空中,净是拿不到。他抱怨道:“只一颗都不可?”表情无赖,可眼底却很清明。
我一度看呆傻,有些迷惘。迳自说道:“待我送去给秦王殿下后,回头就给你摘些。”
他抿紧双唇,缩手入袖。眼生迷雾,看得我一阵痴一阵讶。
我顿生恶意,拿起一颗海棠果递到他的嘴前。“好罢,就一颗好了。”
他大喜,“啊”的一声张开了嘴。
我将海棠果凑近他的嘴巴,却在他正欲阖嘴一咬时,我快手将海棠果拿出来。“呵呵”嗤笑,我打趣道:“就不给你,如何!”
他的上牙齿磕着下面的牙肉,几欲咬到舌头。痛楚地伸了伸舌头,并朝我吐舌,横道:“无聊至极!”我仍是笑,管他如何拐骂。
告别了四公子后,我进入二公子的书房。将堆叠好的海棠果盘放在旁侧,等候他的归来。等了许久我都乏了,不知不觉竟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眼眸迷失了清晰的光芒,只见前面有人正盎然地端量着我。擦拭了干涩的眼,我睁大眼睛。
霍然一惊,一起身,一撞书桌,一疼一乍一呼。
我眯眼喊痛,他却笑了。
我讶声道:“殿下,你几时回来的?”
二公子走前坐在我对面,与我只隔一面书桌的距离。“半刻前。”他的黑眸充斥着无可忽视的笑影,似绽放,又似在掩藏。
我面臊羞怯,觉得无地自容。想道:“想必他是看到我的睡态,觉得太丑,所以不唤我起来!”念了念,顿觉他的可恶。
二公子微笑道:“海棠果酸甜适中,甚是开胃。”
我一愣,面色红了又红。“是么!”低头眈眈盘中,只剩三四颗果子。
忽然,我亮起双眸视察他的面色,以为他会因此而喜,可是在他脸上瞬间出现了晦涩的惨白。我尚有惊诧,问道:“殿下,你的脸色怎么霎时白了?”
他正欲回话,登时身感晃动,胃觉一袭翻江倒海。
我绕过书桌,蹲着扶他的臂,急道:“你怎么了?”
他双手摁着腹部,嘴开而欲吐。却否,任何都吐不出。干呕恶心,四肢寒凉。
我惊出一身冷汗,他的力气全压在我身上。一下子,我们都跌倒。我爬起,将他扶直。“殿下你别吓我啊,到底,到底是怎,怎么了?”我惊慌失措叫。
二公子的腹部传来剧痛,额前已是冒出习习凉汗。呕吐不出,很是辛苦。霎时,他头晕目眩,直觉耀眼昏花。“你……怎么有两……两个你……”呼吸艰难,他还是强行吐字。
我措意张狂,搂着他大呼救命。随而,看紧他道:“莫怕,莫怕!”说起来,倒是我最怕。不知怎的,胸中涌起股子的酸涩,借此打湿了我眼眶的干枯。
我的救命声引来了一众人等的前来。
最快走来的是段志玄,他紧张地跪了下来,看去二公子问道:“怎么回事?”
我拼命摇头,口若悬河。
长孙无忌蹲下来,发现二公子面如白纸,嘴唇绛紫,似是中毒征兆。
遽然间,李靖道:“殿下中毒了。”
我几欲忘记,李靖曾言他对医术略懂一二。
或许,他能帮助二公子。
此时,众人心乱如麻。
段志玄看向我,吼道:“殿下怎么会这样的?”
我还是摇头,直觉惶恐。
长孙无忌将我轻轻拉开,把中毒的二公子交给李靖。环着我的腰身,长孙无忌在我耳畔柔声问道:“沉冤,到底发生何事了?”
我惊吓如临山鬼,惴惴不安。
李靖稍微查实二公子的双目,只瞧他眼珠泛白,瞳孔若有扩散增大之状。陡然,他叫嚷道:“快取些鸭血来!”
众人恍然未动。
李靖咆哮震吼,“若不想见到殿下有事,就快去取鸭血来!”
我屏息,凝视着他。第一次看到,他怒了。好像一头野兽,失去了至亲而叫啸。
长孙无忌放开我,赶忙起身动作。
段志玄怒不可遏地瞪我一眼,其后随长孙无忌离开。
我颓丧地看着在李靖怀中躺着的二公子,他静静地不动,宛如一具干涸死尸。双颊早是散紫,目色发白而潺。肌肉松软,好似木偶。
我捂着嘴,起身,冲了出去。
接壤的时光里,都是李靖强行往二公子的口中灌入鸭血。鲜红腥臭的味道遍布书房,二公子的青青子衿上,都是恐惧的红。坠落身下的血,犹如狰狞索命的阎罗。
忽而,二公子口吐白沫。白色的痕迹从嘴角流淌,顺着脖颈而下。
我一直站在门外,捂紧双唇,不是惶急,而是愧疚。
李靖说了,二公子是中了一种名唤“雷公藤”的毒物。花粉洒下,公子误服,几欲索命。
今日我只见过四公子,还有他手上的雷公藤。
可他说,那是云桑自西南带来的。
她是不会害二公子的,四公子尚不知情,更不会如此一做。
是我,是我。
若不是我摘海棠果,就不会遇着四公子,就不会与他撞上了,让雷公藤的花粉洒在果子上。
若不是我贪睡,就不会让二公子把大量的海棠果都吃进肚子了,就不会看着他受如此折磨。
正当我苦思懊悔时,段志玄一手扯着我走到走廊,然狠狠甩开。
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看向满脸愤怒的他,我知道因为我,他又恼了。
段志玄恨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些甚?”
我忍着泪水的冲击,抬头看向他。“我害殿下中毒了。”
他冷嘲热讽,“中毒?只是中毒这么简单么?”
我收缩瞳孔,谨慎道:“是何意思?”
他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他么?”
他?何许人也?
“很快,他们就会取而代之了……”幽幽的话出于他的嘴里,使人冰寒。
我不懂,“段大哥,我不明白你的……”
他一吼地打断我,摆手甩袖。“齐王与你青梅竹马,你们自然是友好亲密。但你可曾想过,里面躺着的人,他是你的主子啊!你竟敢联同齐王对殿下下毒!”
我“咝”地吸着冷气,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没有。”
段志玄嚷道:“你没有?对的,你是没有!可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太子与齐王如愿了。若说太子他们是元凶,那你就是帮凶!”
我“哈哈”地吸气、呼气,眼前一花。我忍着,摇头道:“大哥,我没有啊!”心道:“我当真不知雷公藤的花粉有毒,假若会有此后果,我定不会把海棠果给殿下吃的。”伸手抓去他的臂膀,请求他能听我解释。
可是,他却厌恶地甩开我。
我感到胸怀闷瑟,仿佛有一股酸意上涌。“大哥……你听我说……我不晓得海棠果沾有……”
言未罢,段志玄扬起右手,冲积着所有怨怒,在我左脸上狠狠掌掴。
我顺着他的力,偏过脸颊。微翕张着嘴,直觉呼吸衰竭。耳廓内听得“嗡嗡”鸣响,左脸火辣麻木。
我僵硬地抬头看,段志玄喘气地瞪住我。他的眸中深藏难以置信,却闪逝地被憎恶替代。
我咬唇忍泪,眉尖震晃。
他轻道:“你给我滚!”只四字,在我听来却有一个甲子的漫长痛苦。
我“噗通”一声软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喘着粗气。
他转身走进书房,带上门,听得“砰”的重声。
我双手发颤,腿脚发憷。
“二公子……”
整整三日三夜,二公子都未醒来。
李渊知此消息后,满心苦楚。但想到战事元帅无人,就甚苦闷。
当天,大公子携四公子前去议政。
四公子举荐由大公子挂帅当是适合,数数而来,二公子虽是用兵奇才,但大公子身为他的哥哥,自然也不输给他。
李渊听此,也有些心动。但又想,大公子乃东宫太子,本应坐镇长安,怎能说挂帅就挂帅呢?
这,不成体统!
大公子看到李渊的优柔寡断,就赶忙推辞,说不愿争二公子的“西讨元帅”的名号。毕竟,这名号是见证二公子为国效命的象征。
李渊深知大公子宽仁豁达,觉得待他如此实在不好。他犹豫再三,最后以等待的借口打发了大公子与四公子。明眼说二人能有一身忠君爱国之情,暗地还是提醒他们安守本分。
清晨花滴露,无悲亦无怨。
我跪在书房外已是一夜,霜晨露水淌湿了我的衣衫,凉凉的。
门一直不开,火烛光了又暗。
我抱臂搓暖,细细地哈气。忽而,眼下经过一双重台履。我顺着履头沿上而观,息颜身着金色长袖画裙,腰束于胸,身形显得纤长。肚皮隆起,是有四个月的身子了。姿态丰腴,风华绝代;神韵苍寒,寒梅傲雪。
“见过息夫人。”我眼睑一蘸,垂头。
息颜冷酷的声音响起,“抬头回话。”
我不敢不从,遂缓缓撩起眼。
她观去我的面色是一袭惨败如斯,“你以为跪在这儿有用么?”
我“腾”的一震,看入她的眼眸。
她道:“跪是错,不跪也是错。”
我满腹酸意,只道:“你若想借故讽刺,大可再冷漠点。”
息颜嘲谑一笑,却未置一词。
片刻,她冷声道:“离开这儿,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深深地吸气,别开脸道:“夫人,我想有一事你到如今还是不清楚。”眼角扫视她的面容,我咬字道:“我乃秦王属下,假若他撵我走,我便二话不说离开。否则,任何人都不可命令我。”眼如阴鸷,电击般地摄于她的眼底。“——连你也不可以。”
她的双脚一悸,虚浮地退了退。左手勾着裙腰,右手覆在肚子上。眼若冻裂,无法释怀。
我肃起脸,逐令道:“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逗留于此,还请夫人回罢。”
她暗自呵气,眉妩却冷。稍等半刻,她还是去了。
我长叹,压在胸臆内的郁闷也有了抒怀。继而,我念道:“我跪在这儿不仅帮不了他,还会给他蹭烦。”但,我如今该何去何从?忽然一下激灵,我想道:“何不去找良方妙药,即便不可帮助他解毒,但也可减轻他的痛苦。”
对了,就是这么办了。
倚地起身,我歪着腿走了。
上阁楼,这是府中藏书最多的地方。
我四下张望,不知从何下手。顺着书柜走几步,忽然,窗边靠着一抹身影。我拨开一两本书籍,偷窥过去。
刘文静手捧古籍,仔细斟酌。神情谨小慎微,眉角处却含股子的笑意。似乎发现了目光,他笑道:“还不出来?”
我脚一顿,滞然开来。然而,呆若木鸡地走出,看向他问道:“先生在寻医书古籍么?”
刘文静道:“你呢?”不答,反问我。
我未言,双目溢满了惭愧。
他道:“殿下中的是雷公藤的毒。雷公藤又名钩吻,乃断肠草的一种。闻得上古神农便是误尝它而丢掉性命的。”神农尝百草,却因断肠草而丧命。
我揪着衣襟,忍着心内的酸痛。心道:“断肠草?吃了这的会断肠么?”
那么的话,二公子如今定是生不如死。
想想,我的眼迷雾重重。
他翻开手中的页页书香,“不过,雷公藤的根叶之处才是最毒。”
我张大双目,不敢去信。
登时,他话锋一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