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摆手道:“撤下罢!我现儿没心情饮酒。”
四公子生死未卜,教我如何安乐。
她道:“姑娘你不必忧心,奴婢想齐王殿下定会吉人天相的!”
我瞅着她,她笑得从容。
自一个月前,二公子允了她留下伺候我。
当时,我不明白。我一个小丫头,怎可有人伺候?
可是,二公子却道“你须得一人知心”。
或许,他想到我身边缺乏女子陪伴,遂才会答应让尔月留下。
尔月为我斟酒一杯,递至我眼前。
我稍纵而看,然缓慢地举杯慢饮,忽觉酒香郁而寂苦。吐了吐舌头,很想教训一下尔月的失职。
忽而,听得了程咬金的大笑。
我偏头望去,程咬金和秦琼,竟还有一个罗士信,齐齐进至长廊。
其实在七月时分,罗士信已经投唐,归入了秦王府。
难怪,他对我了如指掌。
程咬金奔放笑道:“这回我终于报仇雪恨了!”进而想道:“平日里这丫头就只有戏耍我的份儿,今日我算是雪耻了!”想罢,他吃吃偷笑。
我鼻子哼气,就知道有诈。
我看向秦琼与罗士信,“你们怎么在此的?”
秦琼文雅一笑,落座石凳。“你如此忧心,怎教我们不与你一同忧心呢?”
我心一热。
罗士信笑道:“毕竟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呢!”
我瞥着他,发现他的笑果真使人有出手痛揍的冲动。我道:“少说无益之语。”斜睨着他,给予他白目一双。
他倒也不为过,耸肩轻笑。
尔月一一为他们斟酒,“几位将军,请酒!”她指节推动酒壶机关,气压提升,壶心转换。
罗士信打趣地关注她的眉色,她飞舞如霞、流转清风。他“呵”的笑,举杯痛饮,然“哈”的吐气道:“好酒!”此时的酒味甘醇馥郁,津津是美。
尔月赧然低头,未语。
程咬金粗粗饮酒,重力地把杯盏扣下桌面。举袖擦拭嘴角,他看向我道:“沉冤,你莫要忧心过多了。”
我单手支着下巴,念头飘远。
程咬金不悦我不回话,才想几句心底话,打算说出。
忽而,廊外奔至一丫头。她大呼小叫,尖尖细细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沉冤姑娘,沉冤姑娘。”
我应道:“何事这么着急?”
她不及呼吸,急忙道:“齐王妃于府外求见。”
我道:“她若想见秦王殿下的,你便去向殿下引见啊。”何须来此寻我无聊。
她扭扭头,“可是……齐王妃要见的人是您。”
我懵然,起身。“见我?”
她点了点头。
程咬金拍桌蹬脚,“莫见她!”
我怔了怔,愈渐不语。
他怒气闪眼,“这女娃前来且不会有好事的!”
我瞥去程咬金。“咬金你别急,或许她会告诉我齐王的下落呢。”
程咬金的嘴张了张,无语。两眼扇风却怒,手拍去了桌边。酒盏乒乓跳起,如若星斗火苗。
我笑笑,对向丫头道:“请王妃进来。”
丫头点了头,小步跑出去。
半刻,云桑已请入长廊。顽皮的风撩拨她的青丝、她的罗裙。
程咬金负气转身,憨憨的脸尽是红扑扑的愠色。
我好笑地看向云桑,“齐王妃,你是怎么了?”
她赫然是窘,眼光涤荡。然一刻,眸色黯淡。抬头盯住我,她道:“你应该知道齐王殿下的状况罢。”
罗士信心思婉转,空泛的眼投进云桑的沉色中。
我道:“他不是在太原么?”反问她。
云桑道:“殿下有危险。”
我一滞,然笑问道:“这些我都知道。这回你寻我,是有何紧要之事么?”
秦琼右手捞过酒盏,抿着。他瞥了瞥云桑,尔后将目光放置我身。
云桑的眸色幽邃,“救他回来。”口吻霏霏。
我眉挑三分,“为何?”
她道:“莫非你想看着他死?”以问作答,十拿九稳就将四公子的生命押注我身。
我呼气平稳,“没有人会想他死。”
她道:“他想见你。”
我摇头,“你怎得知?”现儿的四公子生死未卜,无人敢前往太原相助。
她敛眉,声音开始发颤。“我想了良久,才敢来此求你。”她的心思简单,一刺就破。
我心念着“求”一字,后又问道:“你其实不需要这么做的,这是为何?”
她痴笑道:“只有你才可帮助他。”
清风微醺在我脸,铺开了酒甘味浓。
我一笑,想她定是明白到我与四公子的友谊之深。
正当我要给予答复时,秦琼截然道:“齐王妃,请恕在下无礼,沉冤是不会应承你的。”他朝去云桑的方向作揖,深表遗憾。
我很诧异,站起来想说话。
罗士信见我有动,故而抢先说道:“齐王有难,王妃不该是寻太子殿下帮忙么。怎的就来秦王府求助沉冤?”
云桑面容一紧,忘乎言语。
秦琼道:“在下想,陛下且会派兵支援齐王,王妃毋须惊忧。”
她眼眸讳莫如深,失去了当初的纯真,仿佛消了早春,剩存一季寒苦。她观于我,道:“沉冤,请你看在你与殿下青梅竹马的情分上,我求你……”
言未罢,罗士信则笑道:“齐王妃,所谓‘青梅竹马’也不过四个字罢了。”
云桑身子骨不消抖动,四肢发憷。
我燃起几分怒意,想着他们怎会如此多管闲事。我马上道:“王妃,沉冤定不负与齐王多年的友谊之情,我会……”
她霎时抬起双目,观着我。
罗士信敛起笑意,遽然站起身来瞪我,打断道:“沉冤,莫忘了你的身份!”
又是这一句话!
我一怔,未语。
秦琼谆谆道:“齐王吉人天相,王妃应该在府等候的,而非屈尊来求我等。”手一摆,请示道:“王妃请回罢。”
我跨开步伐,郁结上头。
忽而,罗士信扣住我的左腕,制止我的动作。生力一扯,我的背撞进了他的胸膛。他低头在我耳旁道:“若是让秦王晓得,你是知道他会如何待你的。”
近乎耳语的话,虽是轻柔,却让我起了一层层的疙瘩。
看去将去的云桑,我恨不得出一声告诉她,我会帮助她的。但是,我却不可。
云桑睨着我,嘴角噙着丝冷淡。“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勉强。”转身,离开。行了几步,她回头盯着我的眼。“自我嫁为人妇起,那个蠢得利害的杨云桑就已经消失了……”
她渺渺的口吻,冻住我的双腿。动不得,说不得。
最终,她还是走了。
拳头握紧,我一把撞开罗士信。
他松了我的左腕,踉跄退后。
我瞪住罗士信道:“是段大哥教你的罢。”
他恍若未闻,“我们都是为你好。”
我道:“你是为我好,还是为秦王好?”
若是段志玄教他们的,那他定又是为了二公子。
秦琼走来,说道:“即便你去了,也救不了齐王的。”
我的心泛寒,觉得他们的话就如天地良心,我的话就是胡说八道。
一旁站着的程咬金,也赶紧说几句话劝导。他急道:“沉冤,你就听他俩说的罢。若你去了,肯定会被刘武周那狗崽子抓住的。”话说在嘴,他也就变得笨拙。
我灼烧了眼,不想多说。罢了,我甩袖怒退,也不管程咬金的大声。
既然我与四公子一番友情,我怎能弃他于不顾。
三日后夜,我趁着整个秦王府的人都随李渊去迎接败仗归来的裴寂,我于是偷偷逃了。
太极宫设宴,硬衬裴寂的瘪然之相。
轻裘肥马,夸赴入席。天恩浩荡,若看富贵,实则唏嘘。纵然百人应邀,也绝不敢有缕缕怒言。
再看另一端,我快骑飒露紫,狂奔千里尘烟,终究是入了关。只奇怪的是,在我入关之时,竟无人挡我问话。顺顺利利的,进入太原。
把飒露紫带去马槽,我跑去了烽火寥寥的城楼。
此刻,月沉,日头东升。
微茫的雾气掺杂一股冷霜,迷了我的眼睛。
上了城楼,只有零丁几个守将。
见外人进,他们铺着浓重的困倦,猛的捞过身旁兵器。指向我,齐喝道:“来者何人?”
抵在脖颈处的刀锋,寒光直射。
我镇静道:“段沉冤。”
只三字,突地唬着了守将几人。
其中一人问道:“你便是陛下敕封的女武官?”
看必,是有人识我名气。也对,泱泱李唐,竟有一女子能为官,也是值得稀奇之事。
我点头,“对。”
又一人道:“秦王遣你来的?”
我摇头,“出于朋友情谊。”
他们不懂,但却生生装模作样。放下抵着我的刀,他们随意将兵器一丢,然坐在旁边,自顾自乐,仿佛当我透明。
我哑声道:“齐王呢?”
一人道:“在郊外罢。”
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还是去了。
郊外的九月,山头笼罩四野的花色。漫山遍开秋菊,天高气爽,秋菊初开,怒放孜然。层层叠叠、挨挨紧紧,娇嫩的花蕊仿若天宫玉盘,又似明珠玉澜。
金菊就像是军人视若珍宝的铠甲,鲜血即便没有染红了金甲,也添了一袭大气之美。秋风吹拂,满山秋菊如若亭亭玉立的罗裙少女,携带一身朴雅清肃的香气,迎风起舞。
我走近细瞧,整株小花,如倒映在山水秀丽的月光,有条不紊的姿态使人肃然起敬,就像在狼烟风沙中屹立群山的军人。
花田中,矗立一位浊世将军。
我道:“齐王!”
人影一震,骚乱了安谧的花朵。
踏着花田小路,我走到他的面前,与他相视。
才多久啊,竟觉是一个甲子的漫长。
少年不再轻狂傲立,略微弯曲的腰,若似受了委屈,一蹶不振。
四公子看我的眼眸,蓦然,他懊丧地笑道:“我就猜到,你会来的。”
我也笑,“记念当初,我也这么追着你跑。”
曾经的我们,一马、一马车,追追赶赶,最后还是冰释前嫌。
他“嗤”的一声笑,拉过我的手磨蹭在他手心。细细的茧子就像尖刀,生硬地刺进我的脉搏。
我道:“日出跑了,可我却没跑。”没有夸父追日,没有苍凉神话,只化一抹真情实意。
他笑得好,捉紧我的手。眼眶湿润,嘴唇努了努。
良久良久,我抽回手,拍去了他的肩头。我道:“我们回家罢!”笑了笑,我说得轻松。
可是,他却晃头。“家?我的家在那里。”手指去那边的山头。
山头一端遮掩下,是李氏一族尚未起事的家。
我道:“齐王妃她在等你回去。”
妻子快变成望夫石了,求你回家罢。
他道:“只有你在等我。”
我听不懂,换我拉过他的手。摩挲了他手心的细茧,我道:“不仅有我,还有太子。”
他应了声,说道:“对,我有你们。”浅浅的笑,十分心酸。
“回罢。”我轻轻扯了扯他的食指,就像在哄小孩。
他挣开我,笑容难堪。“裴寂可以不要脸面,但我却要。”
一个败仗的军人,难提班师回朝。
我心道:“他知道裴寂回京了?”甩了甩脸,我道:“你是怕刘武周会真的攻取太原么?”
以刘武周的实力,也凭他的认知,他不敢轻举妄动、强取豪夺。
四公子颤悸的眼,仿佛对一切洞若观火。“不管如何,我暂时是走不了的。”
我道:“不会的……”复拉住他的手,我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冷汗。
他还是抽开手,轻推我道:“你为我所做的,我都明白。”溢于言表的道谢,竟是让我觉得可恨。
我扭扭头,咧咧道:“殿下,我们不能一并回京么?”
他道:“你是聪明人,该是知道我的。”眉峰骤降,果锐断定。
我紧皱着眉,忽而有感。
眼前的四公子成长了不少,任性轻率、吊儿郎当等词语不再适合他。
耷拉肩肘,我颔首道:“既而你有所决定,我亦不会强人所难。”
强扭的瓜不甜。
匆匆瞥他两三眼,我马上起步离开。
四公子观着我的背影,重叠的花田金黄,逊色了太多太多。
忽而,秋色弹动。电光石火,锁甲连环而起。三两成群的人影,已将我与四公子迅捷围裹。
我却步,转头望四公子。
他纹丝未动,静待如鸷。
我瞪眼瞥见,花田之中,耸立了一个山高海宽的人。他身长九丈,面阔深刻。脸如若三重炭火,黝黑似夜。两条粗大的眉毛凶神恶煞地扬着,虎眼就像风尘吃了黄沙,泼野爽彻。
众里寻他,那人两眼直射于我。
我们被人埋伏了。
快速靠近四公子,我低头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难怪他一点害怕都没有!
他道:“你走。”
我心一窒:“到了此时,他怎么还……”想着就生怒。
正要说几句蠢话,就闻对方先声夺人。声调震耳欲聋却是宽敞,宛如天崩地裂的宇宙洪荒。
那人叫道:“你便是李元吉!”语气肯定。
四公子也不畏惧他的吼声,上前几步道:“对!敢问来者,可是尉迟敬德?”
尉迟恭的大名,我还是听过的!
不就是一个胡人身份的、武功高强的、脑子简单的、像门神镇鬼的人么!
突地,他的眉蹴蹴而紧。短哼一声,他面色不好道:“你将是败者,何以在此嚣狂?”
闻若此声,感觉他才是嚣狂之辈。
我破声还击,喧道:“凭尔等几百没用之兵,就可让我们束手就擒么!”
荒谬怪诞!
尉迟恭一顿,随后偏头看来。“你是何人?”
我“哼”的一声,抱臂别脸。“袭击埋伏,果真是只有愚蠢的胡人才能做到。”
话一捎,尉迟恭沉色颇多。不容置喙,他的面目愈发深沉。持身举步,他大吼大嚷道:“好你个放肆的臭丫头!”
我挺直腰板,昂头瞪他。“好你个泼野的丑胡人!”
臭和丑,谐音!
尉迟恭双拳握紧,气得头顶烧红。
鹦鹉学舌,有模有样。
我道:“你若有胆的,敢不敢与我单打独斗一场?”
他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