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傍晚,我们方各自散了。
回房时,罗士信却站在门外道:“沉冤,我有话问你。”
我转过脸,瞅住他眼中忽来的肃穆。“何事谨慎?”
他走到柱子旁,慢慢地用背脊倚着。“宫中的事你都听闻了么?”我问“是何”,他道:“陛下最近册封了一位张婕妤。”
闻言,我有些震愕。眼眸氤氲,一时踊跃。
他认真道:“莫说你当真不知晓。”
才不信呢!
我道:“你想问甚?”
他道:“这是否你的美人计?”
我心头激荡,涟漪撩起。“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微叹气,“张婕妤如今成了陛下的专宠,你知道么?”
“那是陛下的事。”与我有何干系。
“我想这不仅是你的功劳,还是息夫人的功劳呢。”他顿然瞥住我的视线,“不过——息夫人尚且比你更懂得玩弄权术。”
我激灵,问道:“此话何意?”
他直白地耸耸肩,仰头看去天边烧起的晚霞。“她使了一计‘新旧并用’,张婕妤天生尤物,我见犹怜,自当能使陛下对其爱不释手。不过,息夫人还利用了宫中失宠多年的尹德妃。德妃之容与去世多年的窦皇后相近,遂她能重新获得圣宠。”
我纹丝不动,却说道:“息夫人的确利害。”
他摇摇头,“自古皇帝风流,贪新忘旧是常事,而李家之人也是如此。”
我瞄着他眼底浮动的痞色,意有所想。
他续道:“但是,他们都且是深情专一的人。一旦确定了,均不会轻易放手。”仿佛是告诉我,他的眼卷着漩涡,目不转睛地观我面色。“故而息夫人知道张婕妤只能得一时垂怜,因为陛下对张婕妤的宠爱万万不及他对尹德妃的念念不忘。”
我吸了口气,“也许罢。”三字作断,勿再多言。
他立起身形,双掌垂下而轻蜷。“既然殿下已经重新获权,你为何还要放手一搏?”
我含笑道:“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因由。而我,如是。”
“恐怕你心里盘算的不是为殿下争权夺利,而是——为你自己。”他与我心有灵犀,一点小事,他都能心知肚明。
我模棱两可道:“我为秦王,也为自己。”
他道:“你当初所言,‘董卓与吕布,逐鹿美人心’到底何解?”
我一撇带过,“你毋须知道,只希望你能保密。”
他未语,犹豫顷刻方才点头。
次日,我来到了前厅。
二公子正与长孙无忌、李靖等人议事,我遂倾听,却不说三道四。跪坐在软垫上,拿起矮桌前的茶盏,呷了口茶。
二公子见我目色自然,风采隽朗地笑了笑。
我闻声观去,不自禁红了脸。垂下眼睑,细细地用手抓住衣领子,感到心口跳得快。
长孙无忌循循察我,眼内有些淡色。他对向二公子,拱手说道:“辅机尚有一事须告知殿下。”
二公子抬手,请他直言无妨。
长孙无忌瞅了瞅我,“殿下且还记得在长安郊外被黑衣人追杀一事?”
我怔了怔,瞟着二公子。
正好,他如是看着我,进而点头。
李靖道:“属下与辅机已查明实况,黑衣者乃高句丽人。”
我眼神闪耀,心困道:“高句丽?怎么又是他们?”观向长孙无忌,他捎一袭眼色予我,示意我莫要焦灼。
他道:“闻说王世充于数年前豢养了一批高句丽人,教其功夫,示其策略。”余光笃笃地瞥我。
我的瞳孔一缩,波光氤氲薄雾。忖道:“当年的高句丽人不是要刺杀王世充的么?怎的王世充还要重用他们?他所图为何?”
他继续道:“他们效忠王世充,为其窥察各地反王的实况。”
李靖道:“一直以来,他们都视李唐为众矢之的。”
二公子目眦弯弯,情态游动。
我思索道:“凭今日王世充的势力,他是不敢对大唐作出自负之态的。若他要使高句丽人将我们杀之,何必矫揉造作地掩饰?何况二公子一无大权,二无叛心,王世充应该是不会觊觎他的。”想来便去,心上总有疑虑。
李靖眼神泰瑞,“郑国根基未稳,即便他要铲除一些拥兵自重的反王,何须先来杀殿下?现儿王世充顾忧的人,应该是夏王窦建德才对。”
长孙无忌认同地点了头,“如今王世充按兵不动,固守洛阳,若殿下生有收复东都之心,只怕王世充必当起兵反攻。适时,殿下才是岌岌可危。”
须臾,他看看我的神情笼罩暗云,不已有虑。
我的心有了些凉意,想道:“听他们这么说,想必王世充也是想来一套,作来另一套。但是,高句丽人着实瞄准了二公子。他与王世充没有深仇大恨,王世充也该不会冲动妄为的。既然这样……”陡然,我惊吓了一身冷汗。眼底急闪乱色,波澜暗涌。我双拳“咚”地捶在矮桌面上,心道:“得雪!”
此时,众人均投以目光于我。
得雪憎恨李渊,痛厌我,简而言之,她也就不会放过二公子了。她说过“何人毁了玄邃,我就毁了何人”的话,当初她能擅自调动王世充的兵马协助元宝藏,今日她也能够派人刺杀二公子。
深知李渊身在九重太极宫内,根本无以下手刺杀。唯有先取李唐声威甚高、用兵如神的二公子,如此一来,李唐便会失去扎实的根基,此后逐步衰落。
的确,她意欲摧毁李唐江山。
李唐、李渊、二公子,她都不会手软放过。
我咬牙切齿,一种不堪忍受的仇恨直冲脑门。冷风嗖嗖,试图熄灭,可也迅速又点燃起怒火。
长孙无忌见我神情,一知半解。他却还是道:“辅机曾听,王世充把一半兵权归于其王后。若不是王世充的话,恐怕便是段……”
脸皮涨红,随后发青渐白。想无可想,一怒之下,我掀起矮桌往外翻。
不时,桌上茶盏“乒乓”跌落,裂了一地的碎片。
二公子眉梢轻挑,眼底幽远沉积。
我怒气填胸,难以释怀。声音由低至高,我渐渐地吼了起来。“给我住嘴!”
长孙无忌于心不安地望我,嘴唇翕张。
拳头“砰”地捶在腿侧,我撕开声音,咆哮道:“我会杀了她!”竭尽身上力气,胸肺忽有闷意。翻开手,撑地起身。
殊不知,元气错乱,竟伤了内息一片。我歪了歪身子骨,插足一撇,踉跄侧倒一边。
顷刻间,二公子与长孙无忌快速到我身旁。他们一左一右地蹲下,将我扶起。
二公子眼疾,瞄了一眼长孙无忌。随而,转眼于我,询问道:“痛么?”
我心疼麻利,眼眸微眯,喘不过一口气。
长孙无忌着急道:“是心焦犯了?”他的手抓紧我的臂腕,眼瞅紧我。
二公子睇向他,目光圆实。紧跟随后,他伸出左手,抚顺着我的背。
我呵气用力,脸面泛白。心中愧对二公子,猛的抽开了他的手,径直倒向长孙无忌怀中。
他手快得很,霍然搂住了我。“沉冤?”急得声音发颤。
二公子见我举止明显,虽有疑惑,却也沉在眼底之处,不着痕迹。
李靖迅即上前,穿插在三人中间。“还是我来罢。”固定我的身形,拿起我的右手开始把脉。会儿子,他的眼寻得了丝异样。“殿下,沉冤须得回房歇下。”望向了二公子。
他未曾多说,轻点了头。
我靠在长孙无忌怀里,眯着眼瞅二公子。心下阑珊,负疚羞惭。赶忙错开眼,让李靖扶我起身,回房。
二公子拂拭眼内的丝微痛楚,欺身站起,十指蜷起。
长孙无忌看了看二公子,固有明白意思。眼睑撇开,不愿卒读二公子的眼神。向他拱手道别,跟着李靖后面,走了。
我侧躺榻上,任李靖仔细给我诊脉。
良久,他离开我的右手腕,将我的手放入被中,顺带掖了掖被角。“你最近可曾犯过心焦?”浅声的话,如此关怀。
我嚅动发白的唇,“不曾。”
他一向是君子坦荡荡,所以毫不掩饰地望住我,说道:“你的脉象有了丝奇怪。”
我道:“是么。”平静如水。
他道:“你既然不曾长久心焦,为何脉象怪异?你是否有甚隐瞒我?”
我摇摇头,“我甚是不知。”
莫非是如古人所说的“多愁善感”,若如此,可真真滑稽!
他惋叹道:“方才你急痛如绞,气不可喘,如此病态,这是心疾的征兆。”
我惊了惊,“平日里我与敬德吵闹,也不见痛色。只是忽然,我就觉心跳猛猝,气息全乱了。”
他一语中的道:“你之所以屡屡心焦,想必与你大喜大悲之态有关。”
小吵小闹怡情养性,大怒大悲恐脾伤心。
“之前,你对刘先生一事耿耿于怀。迄今也是郁结难舒,不免是过悲所引的焦虑。而今你只听你妹妹的事情,就辄动怒。过怒,独独有害。”他警醒地紧盯着我,状似凶狠,却又仁慈。“若再这样下去,不用数年你就会得心疾。适时,你就莫怪我把事实告知殿下与你大哥。”
我受了惊吓,脸皱成一团,连忙抓准李靖的手臂。“师父万万不可啊!段大哥若知道的话,许是狠心怨怪我不惜身子的。”
“你紧张志玄,那么殿下呢?”他循循诱导,逐一攻破。“殿下待你的好,众人都有目共睹,你不想想他也会怨怪你的么?”
我张了张嘴,气血上脸,红光万丈。随即,又被单薄的白铺盖在脸。轻轻摇头,我绞着手道:“不会的,他是秦王。”
他道:“秦王如何,二公子又如何?”
我的心弦被他挑挵,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暗道:“二公子……”然还是摇头。“可他就是秦王啊。”
他叹了叹,不再多问。“或许你该想想,在你的心里面,二公子到底所占几分。”浅笑在唇,他渐渐退了下去。
我细想他的话,不禁多了几些惭愧。想到得雪要杀他,我竟一点都帮不了他。如此的我,在他心上也该只有厌恶。
作者有话要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第二十三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六月,红衫佳人,看遍缁尘西京。
景气渐渐不同了,湿暖的空气开始夹杂着闷热和烦躁。
我选择对的时机,可每每几乎遇着了二公子。
逃避了一个月,也不是法子。
见到他,我辄想到得雪要杀他的情景。
一来,对不住他;二来,面对不了他。
这日,我在小花园中遇着秦琼。
他坐在石阶上,双手置在腿侧,仰头观天。
我悄悄坐在他的身旁,垂眸愁思。
不自意间,碰触着腕上的银手环。刹那,我四肢充实地麻了麻。
日午墙头,疏落几片海棠。树上最繁枝,春心飘零。泪融胭脂,红得鲜艳。一时花败,也无坏事。宿妆淡粉的海棠,低带柳莺飞过,落下怃然沧桑。
他轻语道:“看似天晴,可等会儿子就要下雨了。”
我一怔,瞥了瞥他的侧颜俊异。
他转头看我,含笑道:“就如你现儿的心情。”
我闪了闪眼色的惊愕,随而问道:“叔宝,如果有一日你陷入两难抉择,该如何是好啊?”
他道:“世人总得作出选择,无论是何,都会伤了其中一方。”且后,他又道:“既然要选择,为何不选对你重情重义的一方呢?”
我惊愣了一下,重复道:“重情重义的一方?”
他的眼眸如水,笑容清爽。“对呀!谁真心待你,你许是一看便知。”他的话掺着玄机,似在暗示我。
我心里矛盾:“他说的人……可是二公子?”
他婉转道:“狐狸与兔乃是天敌,只有一方死了,另一方才会安心。若一旦遇着变故,如说下雨的话,”他的手指,轻轻地指上天。“滂沱大雨,两只狐狸与两只兔子即便是再大的仇恨,也会暂时平息干戈,一齐躲雨。”
风云变幻,说来就来。
不一时,云絮淡墨,时隐时现。
闻言,我“哈”地大笑。捧腹不已,我直踢腿发泄心底的好笑。思忖道:“叔宝居然将王世充与得雪比作兔子!”那么说来,我与二公子便是“狐狸”。
狐狸要吃了兔子,不在一时。
秦琼要告诉我的道理,便是如此简易。
笑够,我平心静气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心底总还有些不通之处。”
曲折的电光,掠过云开而渐浓的天穹。雷声随即赶到,鼓噪地颤抖着。
我又惊又奇,心道千万。“叔宝!”霎时间,不能再语。
他开口中啊!
秦琼的眼如星月凈丽皎洁,笑若春笋。“我没孔明上晓天文、下明地理这么利害,却也能知人心。”柔和的眉目,如水倾泻千里。直达我心,化成了卒读思绪的风流丹青。
我问道:“人心如果可以像比干那样,是否也好?”比干拥有七窍玲珑,通透人心。
他缓缓摇头,“比干之心,纵然是能开七窍。最终,他也只是落得剜心抱恨的下场。”转而,他直看我的眼目。“沉冤,你也有七窍之心,但你尚有一窍未开。”
我问“是甚”,他并不坦白,只道:“细心留意,自当想通。”
“唿唿”几声风过处,雨密密麻麻地铺陈在地,清脆悦耳,赏人心目。雨打海棠,风吹绿苔,草色盎然岚色尽展。
秦琼撩起下摆,娓娓站起。“回罢。”朝我伸出右手。
我昂头观他面色,一派自然自在。心头纵使疑惑不解,可被他稍稍点拨,也算开通了不少。
笑了笑,我点头。给出左手,搭上他的右手而起立。
中旬,楚王杜伏威降于李唐。李渊封其为吴王,赐予国姓。
迄今以来,唯独李世勣与李伏威受此荣誉。
喜事无独有偶,秦王府双喜临门。
一喜,李渊册封二公子之长子李承乾为恒山王,次子李恪为长沙郡王,二子方才两岁虚龄。
二喜,秦王妃长孙氏怀有身子已三月多。
闻讯,我忽觉高兴不起来。心中堵塞,又好似一刻被甚刺穿,呼吸不畅,难以调息。瞬间,觉得恼怒得很,然不久觉得负气伤心。
数日后,我独步池畔寻花。忽闻有声,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