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道:“不许掐架,不许惹事,不许欺负其他人。”放手改为牵手,缓下石阶。
我随着他的步伐走,酡红着颊。“才不会呢!”
也太有点看不起我了罢!
他知我是口是心非,也就不赞一词。
我送开他的手,让他上马。
他坐于马背,低眸注视着我,灼烫的热度从前至后围困着我。
我侧脸,掩饰自己的害羞。
忽然,令人费解的一幕映入眼帘。
罗士信抱过尔月翻身上马,技术稳练间透着温柔。
尔月坐在他的身前,被他轻易地锁在怀中。
小儿女姿态,瞬间展露。
我心生油然,忖道:“尔月怎会坐在士信的前头呢?”
回想二公子,他从来都是让我坐在他背后。
有何不同?
那对痴情人更添紧密,是我见所未见。
就在想时,大队已经出发。
目送二公子的背影,我又忖道:“为何他从没让我坐在他的身前?”
深秋的枝叶经霜一染,颜色皆变。
第一日的学习,正式开始。
秋风送爽,天高云淡。
我坐在文学馆里的偏厅,等待头一位来教导我的夫子。
时儒生当必正襟危坐,所谓“站如松,坐如钟”便是这样炼成。
可是,我不会。
我半身躺坐在软垫上,双腿晃来晃去,坐无姿态。
偌大的秦王府,少了主子,多了自由。
没人在此,我的自由我做主。
俄而,夫子进门。
我漫不经心地斜睨,瞅瞅是何人这么倒霉。
瞧着,我在心里捧腹大笑。摁住肚子,我翘起诡异的嘴角。
来者初见我,他的眼张了张,铜铃般大。下颚蓄着短小的胡须,稀疏形容。面容姣秀,文人雅意。白袍衣衫,书生独有。
我弹起来,行礼。“先生有礼。”
他的脸光泽有加,孕育红润。“老夫杜如晦,杜克明。沉冤姑娘有礼。”彬彬有礼地朝我作揖,他露出含蓄的笑。
“先生为甚不称呼我为‘将军’呢?”我大逆不道。
自从我成为军人、成为将军后,就没甚人叫我姑娘。
他自然道:“那姑娘为甚称呼自己为‘我’呢?”反问作答。
我愣了愣,回答不出来。
学生见到老师,就算再不喜欢对方,也必须恭恭敬敬的。
举一反三就说明:既然你是我的学生,我没必要称呼你为“将军”!
杜如晦的“常参谋帷幄,时军国多事,剖断如流,深为时辈所服”深得二公子赏识。他自少聪悟,好谈文史,与房玄龄同为二公子的左膀右臂。
我对他不能过于放肆,得有所顾忌。
未几,杜如晦道:“姑娘可读过《论语》?”
“不曾。”我坚定不移地应答,随而想道:“我若读过还让你教屁啊!”
他深思会儿子,进而点了头。“那么今日老夫先让姑娘了解一下何为儒学。”
摆手示请,我好整以暇地望他。
他微红了脸,眉梢弯弯。“儒学回溯于春秋之际,孔子创立儒家学派,赋予其丰富内涵。约莫在孔子前,‘儒’是一种职业。所谓‘职业’,出自《周礼·天官·大宰》之‘九日闲民,无常职’。”
我趁他不注意,很不雅地打了个哈欠,激起了疲倦的泪水。
他继续道:“儒者精通婚丧嫁娶之仪,遂时常穿着特制的衣裳,应邀为世家门第办理婚丧事宜。孔子年轻时便……”
我懵头懵恼地截了他的话,“那衣裳可是像您这样的?”眨眨眼,扫视他身上的白衫。
“并非如此。”他猝然蹙眉,不好解释。
我道:“夫人可否讲些战国时期的儒学?”陡然间对此起了兴致。
“也好。”他的眼闪念光芒,“据《韩非子》记载,时战国儒家共分八派,即颜氏之儒、孟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子张之儒、子张之儒、漆雕氏之儒、东正氏之儒和孙氏之儒。其中颇得后世敬重就是子思、孟轲和荀……”
“且慢!”我抬手,稍稍打断。“先生所讲之人且都是我不熟悉的,不知先生能否选择其中一人来说呢?”
他想了想,觉得也对。“孟子主张‘人性本善’,他所以为之‘同情之心’、‘是非之心’、‘羞耻之心’和‘退让之心’便是由伦理教化上的忠、孝、节、义、仁、礼、智、信拓宽而来的。时人推崇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认其为大丈夫之性。”
我“哦”地点头,神态故作。“后于孟子之荀子提出的‘知天命而用之’,时人大为赞赏,因由在何?”既然他对儒学如此了解,便让我出题刁难。
“荀子糅合孔子之‘礼’、韩非之‘法’进而提出‘君舟民水’,此为历朝的统治方略记下了充分的舆论准备。”他认真地分析,丝毫没有差错。
我耷拉脑袋,眼中狡黠。“您讲了许久,我还是对此不解。先生可否对书讲义给我听?”
他思索片刻才道:“凭空而论着实不能让你明白多少。”他指引我走入内室的书柜,为我介绍儒家典籍。
我让他拿出《韩非子》,他觉得甚好,因故拿出。
我示意他翻开几页给我瞧瞧里头的内容,他二话不说,还真打开。
我心里窃喜,好戏上演。
他缓缓打开几页,古色书香飘渺着丝微的霉味。
欻然,书面上蠕动着一条又乌又赭的东西。仔细瞅去,竟是千足虫。
杜如晦张目直视着书上的千足虫,铁青了一张秀脸。倒吸冷气,嘴唇翕张。
我忍着笑意,佯装刚看见,登时嚎道:“先生小心!”大义凛然拿起手,撂下书面上的千足虫。
虫子的脚滑过我的手时,他见着恶心丑陋,却又硬着脸面去看。
“噗嗤”一声,我似再忍不下去。拍腿大笑,背脊一下撞到了书柜。
杜如晦的脸又红又青又白,宛如画师调配完美的颜色。他屏息凝视,吓得不敢吱声。看都不看我,立马趋而过门,离开偏厅。
我笑得直坐在地上,不停地拍打笑疼的肚子。
真是太好玩了,简单一条千足虫便吓得杜如晦不敢反抗。
那么,接下来的游戏方才是真正的开始。
这日,才是头一日。
流金岁月,谁家少年正憨痴。
这日,东宫遣人而来。
我应邀进宫。
崇文殿,陈设依旧。
我真想不明白,大公子好端端的第一正殿显德殿不住,偏偏来丽正殿的偏殿居住。
穿过拱门,自丽正殿而入。
大公子只穿一袭月牙袍衫,眉目恍惚,透彻月光流水。看见我,他笑如春申甘露。
我也笑,前行。以定远将军之礼,单膝跪地,拱手道:“拜见太子。”
他虚扶我起,“起罢。”
我站起来,对视他道:“太子近来似乎清减了许多。”
他请我上座,“政事多了便愁。”坐下软垫,他与我平视。
我正襟危坐,双手搭置大腿上。“还望太子多加歇息,以免生病。”有此忧国太子,天下之福。
他嘘气道:“沉冤,莫非你不疑问我为何忽然邀你入宫?”
我晃了晃头,徐徐一笑。“你叫我来自然商谈的不是政事。”
他“呵呵”吐笑,气息偷香。“耳闻你最近与十八学士请教学问。”
我咧嘴点头,心道:“请教?”
捉弄才对!
他道:“我看得出他待你很好。”话带恬静,欣喜的眉色才下。
我噙着丝笑,“秦王嘴硬心软,却待任何人都好。”
他渐渐又笑,“也对。”
我观望他,闪烁了眼神。
他道:“你怎么没有随二弟前往洛阳天策府?”
静默半晌我才道:“若我去了天策府,那我不就要丢下十八学士?”
开个玩笑,无伤大雅。
他笑得温雅,点头道:“都对。”旋即,“还好……你没有随着去。”陡然间,他敛起了笑。平静的脸容恰如夜皎皎兮既明,目光摇曳于我身。
我一愣,没有多言。
他转眼渡于秋水光,烟波浩渺。“其实,你在等。”
我心头颤了颤,惊诧于他的心独有恔。
他莞尔道:“好罢,我不再与你拐弯抹角了。”似乎,“经江陵一役后,陛下对李靖益添倚重,遂有意遣其安抚岭南诸州。”
我收敛心思,想道:“岭南多蛮子,陛下怎会突有奇想?”静静思忖,问道:“殿下告诉我这件事是想作如何打算呢?”肃起眉头,犹疑地盱他。
现今秦王府只剩我、李靖与尉迟恭看守,二公子、玄甲军与一干人等都在洛阳天策府安置,若大公子要出计,恐怕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缓缓道:“告诉你也只是出于关心罢了。”腔调犹如金玉之声。
我下颚绷紧,心里“咯噔”地跳。屏息睇着他,无言以对。
良久良久,门外哄起一道响声。
这么听来,我顿觉危机可以化解。
四公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段沉冤,你果然在此。”
我朝他行礼,“齐王殿下还记得我啊?”揶揄的调子侃侃而起。
自从上回庆功宴后,眼下的他不仅是齐王,还成了司空。
闻言,他的脸炭烧似的沸热着,啧啧成声道:“你还没死啊!”抱臂瞥我,嘴角翘高。
我笑道:“你没死,我怎么敢死。”
貌似除了那次“劫狱”我和他说过话,就连庆功宴我们都没,而且也有些时日没见面了。
他跳脚,瞪我,“你咒我!”脸扑扑地红。
我津津充溢欢喜,未语。
巧言善变,四公子从小到大都非我对手。
大公子摇头失笑道:“这儿可是东宫,你们得注意些。”
此时,四公子才觉失态。红着脸,“大哥……”
“坐罢。”他掸了惮身旁的软垫,示意地给予眼色。
四公子鼻子朝天一努,可爱得紧。随后,落座大公子身边。
我看向大公子的眼眸似若流波之将澜,黑白的颜色驳杂,又觉是石青斓斑,总藏着甚。
四公子道:“自从上次你被拘到现在,你还好么?”声如苍翠成岚,朗朗起劲,冥冥中又带有别扭。
我玩世不恭笑道:“不就是坐牢么,死不了的。”慷慨就义都可以。
他噘嘴,“你该庆幸了罢。”看不起我的姿态轻浮。
我轻咳几声,正色道:“虽然我不赞同你的做法,但也不会因为那件事而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放话低声,似是试探。
四公子微微抖身,十指迅速蜷缩,藏于袖中。他别眼,瞟了瞟大公子,眉额淡淡起了波纹。
大公子笑道:“四弟擅自动用了东宫的兵权,碍了你和秦王府的人真是对不住啊。”不过,“四弟也只是公事公办而已,若是得罪了秦王府的人,还请你们海涵。”
目眦放黜,我佯装纳闷道:“太子说笑了。”
他注视着我,“今日便是说笑,来日只怕是真的。”
我平实地看住他,“多谢太子教诲。”朝他抱拳。
他但笑不语,拿过茶几上的酒壶,斟了三杯暖酒。执起一杯酒,他向我敬酒。“我们始终是知己,我不想玩笑成真。”
四公子听不懂我们的话,却也举杯。“好久都没饮酒,今日要不醉无归。”看了看我,他笑了。
我弹指一下,然高兴地拿起酒杯。“有道理。”
不管大公子说的话是否带有玄机,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他说得对,我们始终是知己。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学士,房氏高手
第三十章十八学士,房氏高手
“大——”
尖叫声、欢呼声、沮丧声交织在清蝉轩中,刺耳又兴奋。
“第三十七局,开大!”我欢呼雀跃地大嚷,双手急忙扫走桌面的一沓铜钱,放进地上的金盆里。
整整两贯,共计二千文钱,重十二斤八两。
意料未及,秦王府的丫头家丁们都是有钱的主子啊!
早在七月,李渊颁布铸币政策“废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径八分,重二铢四絫,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同时,大唐继承南北朝以绢帛为货币的传统,实行“钱帛兼行”。商货以货币铜钱通行,也可以锦、绣、绫、罗、绢、絁、绮、缣、紬等帛物进行等量交换。
我乐得合不拢嘴,笑看在场赌输的丫头奴才们。
“段将军你耍赖!”一个毛丫头,不依不饶。
我转动眼珠子,狭隘道:“开赌者是我,可摇骰子者是你啊。”手指着毛丫头。
她登时面上烧红,撅着小嘴。“将军!”
“来来来!”我招招手,“这回换我坐庄。”把三颗骰子丢尽摇筒中。“买定离手!”感觉方似回到了幼时。
那时我还只是一名小叫花,生活穷困潦倒,小小的我和得雪便要出去工作攒钱请郎中为爹治病。
小叫花怎容他人看好,遂我做过了许多工作。
其中,摇骰子便是我的强项。
我闪了闪眼里的光芒,“快些!买大买小?”环绕赌局,再观下赌注的丫头奴才们。
一个奴才断定道:“这回肯定是小!”
另一个奴才却道:“胡诌!应该还是大!”
丫头们纷纷议论,似乎对我不大信任。
我再唤一声“买定离手”后,便开始摇骰子。
清脆的骰子撞击着摇筒,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我忽然想到二公子,若让他知道现儿的秦王府被我搅得乌烟瘴气,甚至还学坊间流氓开赌局,他定会气得暴跳如雷的。
晃了晃头颅,我“訇”的把摇筒扣在桌面上。四下张望,淘气道:“要开了。”
丫头奴才们紧张地看着摇筒,心里祈求。
我正欲翻开摇筒,忽然听见一道骂叫声。
“你们在此作甚!”
眼瞅是个小老头子。
他的容色裸露着生性的弱不禁风,个头稍矮,身子骨清癯可怜,仿佛风吹就倒。可听适才的吼声,感知他性子仲直,不受拘束。朝我吹胡子瞪眼睛,一派儒家老头。“你是谁,竟敢闯入我的清蝉轩,还公然聚赌!”
我愣怔地攫住他的目光,心道:“虞伯施?”虞世南。
丫头奴才们但见是他,连忙丢了铜钱和骰子,向他行礼。
我不禁想道:“不就是个大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