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请您,喝杯热巧克力茶?”一声尖啸突然响起,险些惊了人的魂魄。
小货车慌慌张张急刹车,就差那么一点点,没有追尾撞上前面的“大奔”小轿车。“活见鬼,”学长“嘭”一声关了车门,握紧拳头大力挥舞,他气呼呼地嚷嚷:“给我从车里滚出来!”
话音刚落,囡囡的“老娘舅”已经从小货车的窗洞里,兴致勃勃地探出脑袋,他夸张地尖叫道:“啊哈,车来也!”瞧着这辆脏兮兮的小货车,“大奔”同学真是乐开怀,他忍不住鄙夷地歪歪嘴巴,轻声嘀咕:“哇啊,不要吓人吧,这也算是车?不可思议。”
“嗯?”娘舅望着含笑不语的“花神”,又瞧瞧“大奔”和它的主人,再望一眼他的宝贝外甥,禁不住疑神疑鬼地嘟哝:“这算什么话?!怎么我刚才好像听见,让鬼滚出来啦,囡囡啊?”他瞪着垂手不语,明摆着忍气吞声的外甥囡囡,皱皱眉,咬咬牙,刹那间前思后想,“老娘舅”索性闭上嘴巴。
“大奔”同学他也乖乖闭上了嘴巴,本来预备要破口大骂的,因为他看见,“花神”已经不再含笑了。与此同时,娘舅也看明白了。他十分明智,选择缩回小货车里等待结局,他甘愿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逍遥派”。或战,或降,或者不战而降,再或者战死了也不降,一切的一切,都让外甥囡囡他自己瞧着办吧。
寒风“呼呼”吹得紧,“老娘舅”还煞有介事地摇上车窗,借此机会摆明态度,他这是铁定了要袖手旁观,今夜他豁出去,横竖不肯管闲事。反正,“囡囡小鬼头”那样子,他是越看就越生气。他深知,若是“泡妞玩女人”,他这个外甥向来“高手”。至于正经谈恋爱嘛,哼哼,好戏在后头。
娘舅先生,学长“大奔”,男人囡囡和女孩胡湖,剧院门外偶然的一次遇见,竟然冰冻三尺一般陷于僵局。他们都不曾料想,今后的命运,会是一出精彩得足以登台的大戏。正是要紧关头,偏巧“老娘舅”他撞进来搅局。没有了退路,囡囡也就豁得出去了。他旁若无人,慢吞吞把双手插进牛仔裤的裤兜,故作轻松地望着“大奔”,又瞧了瞧它的主人,然后低下头,他专注地望着女孩胡湖。
囡囡的眼睛,万分地温柔,他淡淡地说了句,“我只有货车,那么你?”
“可我喜欢,热巧克力茶!”女孩子突然热情洋溢地嚷嚷,那么明朗欢快的声音,仿佛春风猛然扑进“驾车人”的怀抱,令他很是吃惊呢。她居然不战而降?一瞬间,男人们都睁大眼睛望着她,包括那位紧贴车窗玻璃两眼放光芒的“娘舅先生”。
迎着寒风,她把“花花草草”吃力地高高举起,隆重的样子仿佛是高举着一颗糖衣炮弹,她把它急切地塞还给她的学长。匆忙扭头,她强拉发愣的囡囡,他们先后钻进小货车。她今晚再度认定,他就是她心仪已久的“同路人”,她不在乎他和她彼此存在的距离,仿佛是曾在梦中遇见过,她要与他一路同行。
“嘟”一声欢呼,小货车甩下“大奔”们扬长而去。灰蒙蒙的车身宛若一只小小的船儿,在“湖光山色”的大都市匆忙启航,他们在车上情同风雨同舟,一路上乘风破浪奔向湖畔的幸福小镇。
铁青的一张脸,冷若冰霜,愈加显得狭长清瘦。那对深陷眼窝的大圆眼睛,气鼓鼓地突起,乌溜溜,泪汪汪,成了挂在脸上的一对怨恨符号。“大奔”同学垂手站立在“大奔”车旁,沮丧地望着那辆品相极差的小货车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顿时涌现一丝恨意。
恨意茫茫然袭来,花草随之飘零,纷飞的落英俨如一场花雨,花瓣,叶片,纷纷扬扬,悄然坠落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随之一同坠落的,还有花草的主人沉甸甸的失落心情,一塌糊涂得无从收拾。自古从来,戏如人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是他还不太明白,无情流水蕴含的深意。花落,水流,一切都只是在路上。
夜申城,夜深沉。看门人关上黑色的铁栅栏门,小心翼翼地落锁。在他的身后,上海大剧院的灯火熄灭了。明晚,这儿又是一出新戏,依旧是“爱恨情仇、落花流水”吧?
“花花草草”也仿佛在熄灯的时刻,失了魂魄,这些香馥馥、红艳艳的尸骨,瞬间瘫软破碎,在雨后湿漉漉的石板人行道上被抛弃。雨水,倒影在泪光,星星点点在他眼中闪烁。心伤,梦碎,花神跑掉了。
第十六章 白日美梦
上海冬天,正是多梦时节。夜色温柔,细雨如丝,零零星星夹杂了小雪珠子,插上风的翅膀轻盈飘落,轻轻敲打木雕的窗棂,那些“叮叮咚咚”的悦耳脆响,断断续续,起伏连绵,仿佛八音盒奏响的小夜曲。雪珠子落在窗户乌油油的木格子上,停靠,瑟缩,悄然凝结,它们越来越多,微弱天光下白花花的一片。冰雪编织而成的花环,那些纤巧的雪白花朵,映照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影,缤纷闪亮。雪花环饰的窗框,小心翼翼地衬托女孩子秀美的剪影,她仿佛梦中的“花神”朦胧又可爱。
女孩胡湖独自倚靠在临窗的茶桌旁,双手托住下巴,她凝神呆望窗外那些银白闪亮的小雪珠子,看它们怎么样纷纷扬扬地坠落,听它们怎么样“叮叮咚咚”地叩响,想象它们怎么样静悄悄地破碎,然后慢慢腾腾融化,重新变回小雨滴“淅淅沥沥”,快活地乘风飞舞在天穹下。
雨水是永恒的,或是晶莹剔透的雨滴,或是洁白轻盈的雪花,或是透明润滑的冰霜,或是飘浮舞动的雾气和云彩,水做的身子骨儿朴实无华,在天地之间坦然轮回,从生到死,死而复生,一次又一次于坠落之后再度飞翔。
雨、雪交替的冬夜,寒意袭人,心境也湿漉漉的。女孩守候在窗前,莫名地感伤,屏气凝神地看下雨、听雨声,她在雨水中依稀看见春天的痕迹。春天尚在远方,而她久已期待,此刻她凭借一个暖融融的“白日美梦”,暂且温暖她那瑟缩的灵魂,如同在躯壳的深处点亮一盏微弱灯火。
一阵热烈的掌声,就这么样突然地响起,如雷贯耳哪,令她很有些吃惊呢。吃惊的胡湖匆忙转身,许多、许多湖蓝色的气球,云朵一般轻飘飘地从天而降。点翠茶局,刹那间一天一地的湖蓝。那些蓝色的光芒,仿佛湖水的粼粼波光,她仿佛瞬间深陷蓝色的梦境。
在她周围,一张张友善的面庞,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男人们使劲儿拍响大巴掌,“噼噼啪啪”的掌声,落雨一般起伏连绵。“好啊!哟!哟!”骤然降临的哄闹与喝彩,使得原本冷清的店堂,顿时变得热火朝天。还没等女孩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她已经被高大的“囡囡先生”抱起,“呼”一下的气势犹如逮住小猫。他把她高高托起,在零星飘落的湖蓝色气球下行走,穿越兴高采烈的人群。
她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到长长的吧台桌子上,那儿洒满了馨香的花茶,星罗棋布的绿色叶片,声色不动地设局诱捕心灵,茶的香味挥之不去,直叫人欲罢不能。糊里糊涂的女孩自投罗网,他让她成为众人目光的交点,今夜她是人间戏台上的花神。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他的目光分明有深意,他仿佛已然侵入她。有人吹响口哨,此起彼伏的又一轮掌声和哄闹,很快就被囡囡先生举手制止。环顾四周,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拔高音量,一本正经地向大家伙儿隆重介绍,说:“弟兄们,请注意!这一场深夜的‘虫子’聚会,介绍大家认识,我的……嗯,我在路上遇见的一位‘小朋友’,她的名字叫‘胡湖’!”
“喔哟!”鬼头鬼脑的瘦小青年“白头翁”,拼命伸长脖子,摇头晃脑地尖声怪叫,又带起大家伙儿的一阵哄堂大笑。欢笑声中,女孩开心的笑脸映照着霓虹,她已然红晕满腮。
“胡湖同学!大学城的一名新生。今晚,她跟随学校的剧社,演出了《牡丹亭》,也就是这个、这个‘咿呀呀咿’的,”话说到情感的高潮,他却意外卡壳,慌得他赶紧凑近她,小声请教人家,说:“嗨,你今儿晚上演的,是什么呀?”
“花神。”胡湖羞怯地咬着嘴唇,很小声地回答他。
“什么、什么?”囡囡故意装蒜,急切地连声追问。他学着她的神情模样,顽皮地眯缝眼睛,他是想听她羞答答地再说一次。
“是花神么。”她的声音更加地小了,语调轻柔而又细碎,俨如那窗外“淅沥”的雨声,这回他反倒听见了。
“噢,花神,花神啊!弟兄们?”大男人囡囡激动地高声嚷嚷,他恍若大梦初醒,他的眼中分明闪着泪花。
“伙计们,为咱们‘老大’的‘花神妹妹’干杯哟。”身材粗壮魁梧的中年大汉金师傅,高高举起酒花满溢的大号啤酒杯,他冲着众弟兄使劲儿晃了晃,乐呵呵地吼叫,提议大家赶快喝酒助兴。他那条大嗓门,声音如雷贯耳,那效果堪称“声震屋宇”。话音未落,可巧的是,他临桌的一盏“点翠”纸灯笼,“噗”地应声熄灭了。
“好哇!花神妹妹哟,嘻嘻,呵呵,”眉开眼笑的“白头翁”故意拖长声音,大力渲染气氛,他兴奋地挥舞双臂,跳着脚儿领头起哄。“为花神干杯!为花神干杯!”两个小伙子笑嘻嘻地扯开嗓门叫嚷,他们齐心协力瞎胡闹,附和“白头翁”嬉戏取乐。血气方刚、浓眉大眼的沈健,和身旁神气活现的小白胖子“姚姚”勾肩搭背,他们俩热心热肠地同“头儿”囡囡开玩笑。瞧他们那意思,大有“狼狈为奸”的味道。
大家伙儿纷纷举起酒杯,一只只玻璃杯“叮叮咚咚”碰响,连绵起伏,好不热闹。酒花儿慢吞吞溢出杯壁,洁白,细碎,一颗颗小小的泡沫儿,在摇曳的灯光中闪亮,无声无息地破碎了。
浑水摸鱼,女孩子伸手抓过一大杯啤酒,她把它高高地举起来,却被眼尖的囡囡慌忙用一杯热巧克力茶换下。双手捧住那杯热乎乎、香馥馥的巧克力茶,她似乎并不驯服,有意留恋那杯被强行换走的啤酒,她还笑眯眯地对他扮鬼脸儿,她公然向他挑衅。
心中有鬼,他微微皱了眉,假装凶恶地瞪她一眼,他冲着她举起手中的啤酒杯,仿佛是在示威。“报仇雪恨”哇,扬眉吐气啦,他今晚好歹也回敬了她。他把这看成是一个好的开始,他决心从此后不能让她再嚣张,好像深秋的那个雨夜。唉,往事不堪回首,夜未央!关于深秋的那个雨夜,他囡囡挨打的传说故事呀,已然有多个离奇的版本,在幸福小镇的“坊间”广为流传,他至今还在为她背黑锅哩。要不然,自古从来,怎么都说是“人言可畏”呢?
喧闹声中的两个人,彼此相望,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冷冷清清,都只为各自怀了一份心思,猜不透自己的心,同样也猜不透对方的心。这一刻他们靠得那么样的近,感觉却是离得那么样的远。两颗心,尚在路上,星夜兼行,风雨兼程,而彼岸尚在远方,未来总是不可预见。遇见的时候,仿佛是似曾相识。相处的时候,又仿佛万水千山阻隔。以茶为媒,冥冥之中的一局安排,难道是注定了的冤家路窄?猜不出的谜语,让两个人倍感困惑和苦涩,就这么样相视无语,就这么样如坠梦境,他们渐渐成了一双木偶人,任由一双寂寞魂灵,在谜语的天空下盲目飘荡,苦苦寻觅。
机灵的“白头翁”,瞧瞧那对相视无语的“肉身木偶人”,他可是瞧出点“味道”来啦。他赶紧冲着众弟兄挤眉弄眼,一着急呀,头上那一撮白发也随之“呼啦”一下竖起。为了给老大“泡妞”行个方便,一向贴心贴肺的“白头翁”奋勇当先,他蹦上店堂中央的茶桌,成功吸引众人的视线。神采飞扬地挥舞双臂,他怪声怪气地尖声嚷嚷:“咿呀!‘虫子’们,扭起来啦?”
“扭,扭,扭,一起扭,我们是‘虫子’,我们是‘虫子’哟?扭,扭,扭,一起扭,兵临城下,魑魅魍魉……金蝉要脱壳……不战焉能降……我们是‘虫子’啊,‘虫子’、‘虫子’、‘虫子’!”狂野的歌唱,震耳欲聋,在雪白天花板下回旋荡漾。借助酒兴,男人们如痴如醉,自由发挥跳起一段自创的舞蹈,展现各自拿手的绝活。歌唱声,喝彩声,哄闹声,暴风骤雨一般在“老娘舅”的“茶水店”激荡,活像是要闹翻天。
轻轻搂住他的脖子,女孩子柔弱的胳膊仿佛锦绣的缎带,美好而又温暖,将大男人囡囡扎扎实实地束缚。她把他的身心囚禁,并且伺机越缠越紧,而他束手就擒,心甘情愿不战而降。他在她面前看似冷若冰霜,然而他内心热烈一如火焰,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个玩火的孩子。她凑近这个快要被火焰窒息的“大家伙”,十分费力地喊叫着,问道:“囡囡!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啦?”
囡囡先生很矜持,竭力表现得从容不迫,他那炯炯的目光,分明是别有用心。他紧紧盯住她,不紧不慢地回答:“嗯。没错。”男人深吸一口气,然后逐字逐句,冲着女孩子嚷嚷:“胡湖,你呀,就是我的大麻烦,一个从天而降在路上的,很大、很大、很大的‘麻烦’哪。”
第十七章 点翠绿茶
颈项细长,壶嘴玲珑,体态胖乎乎的玻璃茶壶,乖巧地匍匐在炉火上,活像一只透明肥胖的家鹅,舒舒服服地蜷伏在窝里打盹儿,春梦未醒。
蓝汪汪的火焰,颤巍巍抖动,如饥似渴,如痴如醉。火的花环,鲜艳明媚,隔着玻璃围绕在水身旁,热情越来越高涨,竭力呵护壶中的沸水。那些晶莹剔透的水泡,仿佛一颗颗大号儿的雨滴,匆忙自壶底冉冉升起,又匆忙沉没在水中,它们在沸水中起伏翻腾,彼此碰撞,胶着缠绵,水做的身子骨儿深情激荡,“咕嘟咕嘟”急切地叩响茶壶。这情形呀,蛮像是满当当的一壶水,被不断轻柔抚摸的火苗子,徐徐倾注激情,或是被唤醒沉睡已久的魂灵,或是被注入生命,生死肉骨从而重获新生。
团团包围的火苗恰如兵临城下,热情洋溢,水的内心不再平静,长夜漫漫,温情一如暗流涌现,从此后辗转反侧,究竟不得安稳。暖融融的火焰,步步为营,贴身紧逼,让原本平平静静的水饱含心思,忐忑不安,琢磨不透。水火无情本不容,但是这一刻呵,水火亦相济。
炉火热气腾腾,茶壶喘着粗气,大口、大口的水蒸气,从娇小的壶嘴喷出,“呼哧呼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