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他笑的明灿灿的,真好看。
看着他一步步远离我的视线,极其舍不得。
有个人说说话的感觉真好,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孩子多好。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了。
是我要求的太多,人的欲望不断地增长,怎么填都填不满。
忽的想起来,这孩子应该就是青环的儿子。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
我们都太可怜,命数如此,无论经由谁,我和关策宇,总脱不了纠缠。
这孩子又涉水而来,还背着包袱,里面装了套衣衫,还有几条小的可怜的稀有金鱼。我大惑不解。他白了我一眼:“这都不懂?!你这儿什么都没有,我大慈大悲,抓几条鱼给你补补身子。”
我笑到心绞痛,拿出亲手编的小玩意儿给他玩,又拿根绳子拴在白鹅的脖颈上,他高兴极了,一手抓着草蚱蜢,一手牵着鹅满院子跑。
他倒也听话,呆一会儿就走。
以后他几乎每日都来,我教给他口技,讲历代英明帝王的事迹给他听,我这里没什么瓜果,只在院子里有一片野生的果子,尝起来酸甜中带着涩味,我摘了给他吃,他欢欢喜喜地吃了,不大会儿,蹲下身子喊肚子痛。这冷宫太偏僻,喊叫也没人应。他神智不清、似乎在做恶梦,一边哭一边叫娘,我守着他,负罪感很重,还不停得应着:娘就在这里。
我厌恶自己的自私,不该让他天天来的,他是皇子,又这么聪明,将来要做皇上的,不能常来这种地方,不可以有半点不测。而且,我该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想着想着,热泪滚滚而下。
“娘不要哭了,我不疼了”他不知看了我多久,“我要娘抱”。
我搂紧他,轻轻拍着,不忍心催他走。
之后的很多天他都没有再来,我心里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空空的,独自一人坐在荒凉的院子里,寂寞极了。
我那木块堵了那个洞,谁可以流过,他却再也进不来。
直到一天,我听见砰地一声,什么东西从墙边滚了下来,这孩子揉揉屁股,一瘸一拐的过来,看见了我,樱红的小嘴一咧,顾不得疼了,颠颠跑过来。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怕这是幻觉。
“娘的脸色好难看,是怪裕儿没来看娘么?”
“是我的欲望太多了”我摸摸他,“想要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所以会难过。”
“人人都有欲望的。欲就是欠谷,因为这天下还有人在挨饿受难,才有了欲。裕儿的裕是富足的意思,补给所有人谷子。所以等裕儿长大了,就不要娘再有欲望,娘就不会难过了。”
我听的心尖发颤,忙问:“摔到哪儿了,让娘看看”。
他把头埋在我怀里又开始蹭。
他得寸进尺,白天不再来,晚上跑过来,每次都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钻到我怀里睡觉,天亮之前再回去。我摇着蒲扇和他一起数星星,看着他慢慢睡去。他五更要挑灯读书,然后骑马射箭练武功,晚上诵书、听治国之道,否则不准吃饭。
关策宇也是这样长大的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想起他,越想忘记,记得越是清楚,并且只记他的好。模糊的,是他的样子。
一天,裕儿背着手笑嘻嘻地问我“一尺相思一丈殇”是什么意思。
我懵了,支吾着:“我不知道”。
“娘骗人”他嗖得拿出一片红叶给我看,“这明明是娘写的。裕儿只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听过相思还能丈量。”
我羞到不行,假装没听见,他还在说:“我问过父皇了!”
从裕儿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时,我心虚到腿发软:“他怎么说?”
“父皇问我从哪儿听来的,我就说从娘墙外的红叶上抄来的,还有‘缘尽劫来是宿命’‘知否、知否,枯守青丝等银雪’好多好多呢……”
“不是说好了,不能告诉外人我们之间的事么?”
“父皇不是外人呀,是家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义正词严的告诉他:“裕儿,你的娘亲是青环,宫里背着刀的女子,她和你们才是一家人。”
他似懂非懂,拉着我的袖口不放,我推了他一下,不小心把他推到了水里。
“离裕儿远点”他抱起裕儿,又说,“他还只是个孩子,你别想利用他。”
他的眼神很淡很远,无喜无悲无怒意,就像是我和他的距离。我记起了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在他心里到底是多不堪,以至于光阴都冲淡不了他对我的厌恶,被人误会的冤屈,百口难辩,说什么都是多余。
或许我有多爱他,他就对我多反感罢,这种苦,无人知晓。
第 6 章
青环疯了。
这事在宫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连我这种几近与世隔绝的人都有所耳闻,说是练武时撞到了树上,醒来后就疯了。小路子递过纸条来说,后妃争风吃醋,属下邀功争宠,历代不乏,关策宇再面面俱到,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怕青环母仪天下的人钻了空子,加害于她,想保命,切莫与皇子走得太近!
我笑小路子杞人忧天,然而久违的被人关心的感觉又使我雀跃不已,我想见他,他不肯,也不再递纸条了。
我后悔自己的莽撞,真的很像利用人,关策宇会想歪也是情有可原。
远离世俗纷扰久了,心境也变淡了,随着日晷的推移,会觉得活着无趣。宫里传言关策宇和青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整个天下也只有青环一人敢给他脸色看。我没见过他们卿卿我我的样子,也想象不出关策宇怎样讨好一个人。青环的性子烈,有点孤傲,疯了也许会温顺一些,继而因祸得福,给彼此少些折磨。
裕儿就有娘疼了。
我把这些心事一一刻在墙上,唯独隐藏了对关策宇的情意,害怕他本人知道,更害怕裕儿知道。
可是填充后宫的女子,有谁的心思不在皇帝那里呢?没人愿意被打入冷宫,孤独终老。
我要努力活下去,给关策宇殉葬,生不能同屋,死后还可以同穴。
院落外,是荒草丛生的密林,深夜,我经常会被女子绵远拖沓的凄喊声惊醒,她叫:还我儿子——
裕儿叫娘叫惯了,我总觉得抢了青环的儿子。
没想到裕儿又翻墙进来,眼眶红红的抱住我的胳膊:“娘,我想你了”。
我正准备安慰他,青环幽灵似地飘过来,披头散发,眼里是野兽般的凶光:“就是你抢了我的孩子”。
我把裕儿扯到身后护住他。
青环的确疯了。
关策宇追过来唤了一声:青环。
青环露出森森白牙,拔了刀,拇指粗的铜环哗啦啦地响。
她见了我只是怨愤,见到关策宇,根本就是发狂了,恨不能将他吞吃入肚。
“你说会带我过与世无争的生活,不再理世间纷纷扰扰,你说你不愿做皇帝,我却一等再等,什么都等不到。别以为我忘了,我还记得!”她提刀指向我,“她呢?她又是谁!你害死娘还不够,还抱走了我儿子,他是我的!谁都抢不走,谁都不能骗我,你也不能。我要杀了你,你以后休想再骗我!”
“是我负了你”关策宇的口气很软,眼里褪去了神采,“给我一个弥补你的机会”。
青环的刀毫不留情地劈了下来,他不拔剑去挡,空手接住到人,他的手顿时血流如注。
他终于把她箍在了怀里,眼神颓然忧伤,青环挣扎了一会儿,安静下来。忽然她猝不及防地踢了他一脚,关策宇不动弹,她又踢了他一脚,关策宇整个人都飞了出去。青环举着刀,一步步上前,他站起身,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杀了你,我们就能在一起了,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她自言自语。
在刀落下的那一刹那,我已经抱住了关策宇,替他挡下这一刀。原来抱住他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我也可以和他挨得这样近,只是缺了安全感,对女子来说,颇为重要的东西。
青环对他爱到了极致,也恨到了极致,这些年,她虽拥有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看来并不比我好过多少。
她最后收了手,我得以大难不死。这一刀下来,我还是感觉肩膀都要裂了。
人再自私,心里有一块地方总会留给族人。我救关策宇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想到了黎民百姓。
正如太后所说,这江山需要英雄,更需要他来结束战乱,减少冤案的发生。他本人,也是撇不开这天下才负了青环的罢。
他诧异地抱着我,手掌覆住我的伤口。
很想对他说,为陛下受伤,是臣妾的荣幸,说你去看看青环,不要让她误伤了自己,你后悔都来不及,裕儿怪可怜的,不能没有娘。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让他任务我护驾是为了争宠好了。
我用力推开他,只想回床上安静地躺一会儿。
眼前的事物开始乱晃,我痛到痉挛,双腿软的不像是自己的,每挪一小步,都会感到一股股温热顺着背脊流下。
我必须离开。
我不能倒在这里。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能再让他误会我。他们一家三口的事,我一个外人,不能插足,无他,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骨气。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他面前。
一只柔软的手扶住了我。
我撑着裕儿的肩膀,勉强笑着只给他看:“她才是你娘亲。百善孝为先,裕儿乖,要听娘的话哦”。
裕儿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青环,又看了一眼关策宇,转过头脱下衣服,踮起脚尖披在我肩膀上:“以后就由我望裕来保护你。”
我狠下心来甩开他:“走啊,都说了我不是你娘亲。”
我怎么可能是?
他擦擦脸,又跑上来扶住我:“你流血了,需要看太医。我们进屋去。”
我抚了抚他的墨发,再也站不住,倒在了地上。
由于我护驾有功,再加上裕儿的态度强硬,皇太后将我安排进了太子的寝宫——墨逸殿。
一直是裕儿不离左右亲子照看我,刚苏醒的那会儿,我懒得睁开眼睛,摸到床沿上裕儿冰凉的手,便拉开棉被和他躺在一处,我侧着身子,睡到迷糊的时候,听到有响动,我随口支使:裕儿,打开窗子,我有点闷。过了一会儿,我又唤:裕儿,我口干。他一声不吭倒了茶水,我心里纳闷,这孩子今个儿怎么了,也不吱声,以前都问问要不要端来,尽快喝等等。因为太疲乏,没多想又睡了。
知道侍女激动地对我说:“皇上来看过娘娘,与娘娘单独呆了一下午呢”。
我没有多么兴奋。我不要他的愧疚,也不需他的感谢。他想来自然也就来了,一直到他不再来为止。论感情,我已经被青环比了下去。
来探望我的人络绎不绝,补品堆成了小山。太后来过几次,戏言说等我身子好了,就给她添个大胖孙儿,还叮嘱我像看待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对待裕儿,我只是陪笑,倍觉苦涩。
我知道太后的用意,她不见得有多么喜欢我,只是对青环的成见太深。相比之下,在她眼里我更容易接受一些。
裕儿说我面色苍白,特地安排了几个侍女为我梳妆,他喜欢吃我唇上的胭脂,我训了他几回他都不听,看他那副贪婪样儿和吃完胭脂后的孩子气般的满足,我也就随他去了。
他一本正经的问我喜不喜欢父皇,每次仅仅是听到他的名字,我就难过得心痛,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这宫里的女子没有一个不喜欢皇上的;裕儿问我爱不爱关望裕,我被逗乐了,忙点头说爱,简直爱死了呢!
他俊秀的眉眼笑意浓浓:“就算你不爱我,我也会保护你一辈子。”
我心花怒放,觉得他长大了,有担当了。
第 7 章
一天夜里,我听到屋檐上有响动。
一个蒙面人潜了进来,黑暗里,他的声音小而温柔:跟我走。
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我立刻就问:小路子?
又觉得这种熟悉感以前就有过,很久远。
“是我。宫里不是个好地方,我带你出去。”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很明亮,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能走。”
“因为关策宇?”他的声音不像是太监,他点了我的穴道,“我不能让你呆在这里。你必须要跟我离开”。
他的武功不低,飞檐如履平地。
“阁下想把我的人带到哪里去?”关策宇站在屋角上,手持一柄长剑,眉目清冷,衣带飞扬。
小路子没有要放开我的打算。带着我极不方便,两人一交手,他明显占了下风。
下面一排排火把朝这里聚拢,侍卫的步履整齐划一。
小路子见状,放下我,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我很奇怪,关策宇并没有去追,他避开侍卫,抱我飞掠到他的书房。
“你和顺王有什么关系?”一整夜,他幽幽地盯着我,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皇上若是怀疑臣妾,尽可以随意找个靠谱点的理由把臣妾杀了了事。”我又想起了爹的冤案。
只要一见面,他带给我的只有无穷尽的怀疑和伤害,不见面,思之如潮。
我推断小路子不是太监,他直呼关策宇的姓名,毫不避讳,应该是顺王那边的人,这些,我不会告诉关策宇,我确信,小路子是个好人。
我一回宫,裕儿就怒气冲冲地质问我去哪儿了,我哑口无言,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是和父皇在一起吧?”
“昨晚有刺客,我确实和你父皇——”
“我去给父皇请安的时候,他说他一直在寝宫,根本没见过什么刺客!”他打断我的话。
“……”
裕儿靠近我,吃了点胭脂,柔声说:“这次我原谅你了,不,都是我不好。绣娘,不要再骗我。”
裕儿总是要向着青环的,他不能容忍我和关策宇在一处也合乎情理。
只是,我很难适应他叫我的名字。我伤过他,不该再强迫他叫我母妃。
我抬眼看着裕儿,他都这么高了,被我遗忘了好久的孤独感又席卷而至。这一刻,我不希望他长大。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爱耍爱笑,现在练武念书都很用功,甚至需要人来提醒休息,加上他天资聪颖,进步神速。他日日都要来陪我说会儿话,我心疼他太辛苦,便说:“你不用日日来的,心意到了就好,累垮了谁来当皇帝?”
“绣娘,只要你高兴就好。我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的。”说着他又要吃我口上的胭脂。
这种感觉实在奇怪,我躲开他,“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被别人看见了说闲话。”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孩子!即便父皇知道了也没关系,他又不爱你。”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裕儿、变了。
稍一回头,却看见了陪着青环散步的关策宇。
我尊奉圣旨,搬进了侧妃居住的绡丹殿。裕儿被禁足。
我对于这种转变,来不及消化。
另一件令我难以相信的是,青环突然身中剧毒,不仅是我,谁都没有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