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初中以后,台湾开始有“中国小姐”选拔。当时主办单位是《大华晚报》,母亲一连几年受邀担任评审委员。那时民风保守,报名“中国小姐”是件严肃的大事,有许多女孩是由父兄、母亲或一家人陪着来报名的。“中国小姐选拔委员会”就设在中山北路的“美而廉”内,那是台湾最早、最知名的西餐厅。“美而廉”的侍者都是穿着浆洗得白白硬硬制服的中年上海人。到“美而廉”吃西餐是件大事。
那时报名小姐要先经过严格审核才有资格参加。母亲和几位评审常常要工作一整天,她总把我们三姐妹也带去,安排我们坐在别张桌子,远远地欣赏来报名的准中姐。中午,母亲会为我们叫火腿蛋炒饭和橘子汁。后来,我长大后,吃过各种西餐馆,就是找不回那年在“美而廉”吃的火腿蛋炒饭。夏祖丽:《从城南走来——林海音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1月版,第328页。
夏祖丽还写道:
林海音也兴趣广泛,阅读、旅行、搜集小玩意儿(剪纸、手帕、大象、钱币等)、听戏、看电影、看电视、看表演、做手工、打打小牌……不分东方西方,不论现代古典,她都能接受。她平日工作要接触许多书稿,还要开会、讲话,因此日常生活中尽量让自己轻松,电视节目中的日本相扑、女子体操、布袋戏、地方戏,她也都有兴趣。
早年她学缝纫、学打毛衣,学英文、日文、书法,之后又学开车、画画、电子琴……她不是随便学学玩玩,她认真地去上课,回家还练习。早年学缝纫时,她为几个女儿设计缝制了好些件漂亮别致的小花裙。常常一穿上身,引起巷子里其他小女孩羡慕的目光,回家要妈妈也照做一件。早年刚到台湾她学缝纫不只是为兴趣,为省掉买衣服的钱,还为了贴补家用,她从洋裁学校带工作回家做,赚点外快。
有一次她想学摄影,特别请朋友在日本买了单眼照相机,还配备了三个镜头。在她那个年龄,很少人愿意学这种麻烦的换装镜头的照相机,她很认真地向摄影家请教,还做笔记,她用那个单眼相机拍了不少照片。后来连摄像机都买了。晚年如果不是生病,她一定会买电脑或玩数码相机的。
曾有朋友看她拍照时换装镜头,就说:“海音你不嫌麻烦啊!”她说:“好玩嘛!”她觉得这样生活才有趣味,这也是一种动手动脑的乐趣。
对于新的产品、新的发明她都有兴趣尝试,从最早的电唱机刚“传入”台湾,到后来洗衣机、洗碗机、微波炉、吸尘器、除湿机,她一样也没错过,都高高兴兴地率先使用。她说:“我非常感谢发明电器的人让我节省下做家务的时间来写作、看书、交朋友。我常常摁了钮看机器操作,打心底地赞美感谢,就像信教的人感谢主一样。”夏祖丽:《从城南走来——林海音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1月版,第387页。
林海音的兴趣广泛,她的兴趣与文学交往又是连在一起的,她曾写有一篇《看象》的文章,介绍了自己的这一爱好与朋友们的凑趣:
我家里收藏着大大小小有上千头的象,大家不要误会,以为那是真的象,不是的,它们只是各种质料做成的摆饰品。许多人问我,为什么喜欢收集象?动物里特别喜欢象吗?
说起我收集象的由来和经过,是一桩很偶然和有趣的事——
十几年前我们搬到新的家。一切弄停当了以后,我就想着该把众纸箱打开,弄点儿摆设出来摆摆咧!没想到一下子竟掏出几十只象来!它们比任何瓶瓶罐罐、小猫小兔的摆设品都多,一边回忆着:这是弟弟到泰国工作时带回来的,这是我到美国在加州大学街上地摊买来的……一边就手往玻璃橱里摆,摆了一层不够摆两层,这几十只象就笼总自成一家地成了象园了。
自此以后,我在出国闲逛时,有意无意地看见了象,就会挑选收集带回来。所以我的千头象大部分是舶来品哪!不过我要说明有一半以上的象是亲友所赠;甚至是他们亲手所制,真使我感动啊!
有些事可以记入我的象的札记,表示难忘。
有一天,再兴中学校长朱秀荣带了两只象送给我,我一看是檀香木雕刻的,“呀!檀香木是很贵重的,怎好接受?”“不,”她说,“在我家摆着不起眼,放在你这儿才显眼!”
有一年作家彭歌到欧洲参加国际笔会,给我带来了两只象,木制和瓷釉的。他说有一天下午是自由活动,他便一个人去逛街,不想遇见了张心漪和张兰熙两位会员也来逛街,互问之下才知道都是为了“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象买回去给海音!”说完彼此大笑,就把买象的任务交给彭歌,她们另去逛女人市场了。所以这两只象是他们三人合送的。
有一年张兰熙又到什么地方去开笔会,飞机迟误,她待在印度机场等转机,就在那儿的免税商店看到了象牙象,雕刻的是白象全身披挂,象背上是轿子,里面坐着两位缠着头巾的贵族(或许是皇帝),象脖子上坐着赶象的人。刻工十分精致,这象当然又进了我的象园。
大陆30年代著名的剧作家《雷雨》和《原野》的作者曹禺,那年受邀到美国,和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也是文评家夏志清见面,送给夏志清一头北京出品的玉象。夏志清后来请一位要回台湾的学生带给我,所以,曹禺的象现在是摆在林海音的橱里。
有一天作家兼国中老师郭晋秀兴致勃勃地来到我家,大胖子气喘喘打开手中的纸包,里面是三四只木制彩漆的象,大概是印尼产品。原来她到专栏作家丹扉家去,看见这几只象便抄了来,“送给海音去。”我好难为情,便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她说:“她留这干吗!”
书法家董阳孜开书法展,有一幅她写的“大象”二字,别提多潇洒有劲,我便把它请到我家悬于壁上随时欣赏。我发现她那大笔挥毫下,象字的笔画疏散中,竟显出几头小象来,我后来对她说,她看了也很惊喜,因为这都是她不自觉中写出的。阳孜逛街时,看见破树枝自然造型的象,也给我买回来。
郭良蕙是古物搜集和鉴赏家,有一天她给了我一小粒“红豆生南国”的红豆,红豆上是一个小象牙盖子,打开盖子从红豆里倒出一群比芝麻还扁小的白粒:“喏,一颗红豆里有三十六只象牙象!”我先以为没听明白哪!肉眼看不清,要用放大镜来观赏,可不是,鼻子、眼睛、四条腿、尾巴一概俱全的象。怎么做的嘛?至今不明白。
报道摄影家王信,是最早注意我集象的人,她稀里古怪地给我弄来了铁片拼的象,长长鼻子套戒指的铜象,不锈钢大耳朵的造型象等等。
老盖仙夏元瑜也来凑热闹,他本是做动物标本的专家,他看了我的象橱说:“可惜我不能把真象标本给你搬来。”但是有一天他却带来了一只象骨骼的玩具象,扭开开关,这架象骨骼就一步步走起路来。又一次他来了,打开包包,举出一只麻绳编的象,笑眯眯地说:“这,准保你没有!”
…………
女作家简宛和洪简姊儿俩,看见我的象园,有一天便也送来了一只象,是她们的母亲用两个高尔夫球,外面用毛线钩编了一上一下连在一起,再钩上长鼻子、耳朵、尾巴、四肢,就成了一只玩具型的球象了。
晚年的林海音生活幸福,儿女皆成家立业,孙辈也品质优秀,夏祖焯一家、夏祖美一家、夏祖葳一家在美国,夏祖丽一家在澳大利亚,林海音多次到国外看儿孙。大陆探亲开放后,林海音也多次回大陆探访亲友、与大陆文学界交流、回母校参观、探访旧居,写成多篇回忆文章,如《访母校,忆儿时》、《当时年纪小》等等。
但不幸的是,晚年林海音患有糖尿病,渐成并发症,据笔者访问她的表弟张光正的介绍:林海音1995年糖尿病已比较严重、不能远行、但走路说话还没问题,1995年停办出版社后情况越来越不好,以前来的电话、信很多,后来电话、信没了,拜年卡也没了、有时由何凡代写,1998年八十周岁时,就坐轮椅了,头脑有点不行了,以后,记忆力丧失、词不达意、不认得小孙女,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2001年春,舒乙到台北时看她,说话还可以,但比较慢,有些事情反应比较迟钝,仍然很注重仪表。
2001年秋,多年的糖尿病以及突如其来的心肌梗塞击倒了林海音,住进了台北振兴医院。据2001年11月13日《参考消息》廖翊、向剑帼的报道《台北对歌长亭晚凉——访病榻中的林海音》中所写:
在林海音的儿子夏祖焯先生的引领下,我们来到位于台北北投的这家医院探望林海音。夏祖焯先生对我们说,母亲的语言和认知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听后都感到沉重。
在医院花店,我们为林先生挑了一束鲜花。卖花姑娘见我们的卡片上写着“祝林海音先生早日康复”时,惊讶地说:“她怎么啦,住在我们医院?!”我们问:“知道林海音吗?”姑娘回答:“我们从小读她的作品,我们太喜欢她了!”
八十三岁的林海音静静地躺在特护病房的病床上,脸上罩着吸痰器,鼻孔插着鼻饲管,神态端详。病魔的折磨使她的脸庞消瘦许多,但脸色红润,精修的眉毛十分好看,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那么明亮透澈,一如过去的“小英子”。
夏祖焯先生把鲜花捧到母亲面前说:“这鲜花是从北京来的记者送给您的,高兴吗?”林海音只是默默地望着鲜花,没有表情。
我们拉着她的手说:“林先生,我们是从北京来看您的。您还记得北京吗,还记得城南吗,记得香山的红叶吗?”
林海音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们,稍顷,奇迹般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波,明白无误地对我们点了点头。“她听懂了你们的话,真的!”一直伺候着林海音的那位原住民阿姨对大家说。这一刻,让所有在场的人激动和唏嘘!
在同一篇报道中,记者还提到,就在他们探望过林海音后不久,在电影《城南旧事》中饰演英子的演员沈洁特地从上海赶到台北探望病重的林海音,她觉得林海音认出了她。“电影《城南旧事》使沈洁和林海音这两个‘英子’结下了永远的情缘。沈洁告诉我们,林海音第一次来大陆时就特意与沈洁见面,两人情同一家,十分亲热。后来沈洁留学日本,林海音还在日本与她相见。这些年来,两个‘英子’电话不断,无所不谈。‘我们完全像朋友,’沈洁说。”这篇报道如是说,从林海音的散文《英子对英子》中亦可看出两人的忘年友谊。两人的这段友谊延续到林海音弥留之际,确可称为两岸文学艺术界的一段佳话。
据《北京晚报》2001年12月3日2版侯江、张卉、沈文愉《告别林海音》报道:“著名作家、出版家林海音女士于12月1日晚间因脑中风并发肺炎与败血症,病逝于台北振兴医院,享年八十三岁,当时她的儿女与先生何凡都守在她身边。振兴医院心脏功能科主任黄健铭介绍,林女士已经有二十多年的糖尿病、高血压、脑中风病史,住院后因为感染肺炎、呼吸衰竭、败血症,经抢救不治于12月1日晚上11时46分病逝。”
林海音去世后,“夏家的四个儿女祖焯、祖美、祖丽、祖葳,为母亲林海音女士举办了一场追思会。当天四百多位亲人、文友共聚一堂,重忆往事,笑泪交融。舞台上松枝为地,林海音生前收集的大象、手工艺品及各式蜡烛点缀其中,与一盆盆清幽的兰花相辉映,他们要以母亲生前的风格向人间告别。”林海音的大幅照片悬挂在舞台正中央,诗人痖弦以史蒂文森的“安魂曲”献给林海音的在天之灵,说:“那是个山川静好,风华正茂的年代,林海音先生的往生是一个典型最高的完成,也结束了一个时代。”齐邦媛教授以“失散”形容她送别海音的心情,“失掉一个亲密的朋友,散了一个觉得几十年都不会散的会,告别一个充满回忆,永远不会回来的时代,那个时代大家都年轻,有许多渴望,很多成功,很少失败。而在这许许多多之中,林海音凭着智慧、才气、努力、勇气及过人的担当和心胸,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她形容林海音是命运富贵之人,一生照顾别人,充分利用自己有的去帮助那些没有的人。这么多年来,因为有海音在前面,有海音的‘怕什么,做嘛!’使她从不敢软弱。她说:‘我和海音这一代颠沛流离的人很多,前几年故去的张爱玲在海外各处漂流几十年,最近终于‘回’到上海,算是‘回’到她的祖籍。而我们第一度漂流是被挖根从大陆来到台湾;在未来几十年作家及作品会不会经历二度漂流,也就是我们不属于任何地方,我不敢想。可是,海音在每一个地方都是她的故乡,她永远不会漂流。我真羡慕海音,真以为有这样一个朋友为荣。真想不到她在这样小的格局里,有这样大的气派。”夏祖丽:《从城南走来——林海音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1月版,第410页。
林海音去世后,中国作家协会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联络委员会及中国现代文学馆联合举行了林海音先生追思会,由舒乙主持。“作家文洁若追忆林海音到北京与她及萧乾先生会面的快乐情景,她说林海音《城南旧事》保存了老北京的风俗、语言及历史风情,特别亲切感动,就像林海音这个人,让人一见如故。”“林海音的表弟张光正(何标)则以‘人美、文章美、心美’形容林海音。他说:‘林海音的台湾情结决不排外,她的台湾意识与中国意识非常自然地融合在一起。而林海音的文章著作以及体现于其中的思想和理念,更是值得重视和认真研究。’”舒乙则称林海音为‘两岸交流的第一批候鸟,两岸文学界祖母级伯乐式的核心人物,贡献巨大。’”夏祖丽:《从城南走来——林海音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1月版,第413页。
与林海音神交已久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