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 作者:金观涛、刘青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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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 作者:金观涛、刘青峰-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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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仍然在选择中前进。到汉武帝时代终于由董仲舒完成了向一体化迈进过程中的最后一步。“

  据说,董仲舒曾苦读三年圣贤书,连抬头向花园里望一眼也不敢,他梦见蛟龙入腹遂写出《春秋繁露》。实际上,董仲舒所完成的工作比起他的先辈来说要容易得多,因为他处于一个了不起的历史关头。这时,宗法一体化结构与独尊儒术在皇权干预下终于成为现实。董仲舒的学说内容庞杂,但总的来说是集前人学说中有利于宗法一体化结构的内容于一体。他提练、强化了《韩非手》、《吕氏春秋》、《公羊传》中君权至上的大一统的政治论,并把它和邹衍等阴阳家们的天人感应、五德终始的学说相结合。他继承了孔、孟的有为的行为、伦理学说,并以荀子的性恶说和“一天下”就要“务息十二子之说”为理论根据,强行推行儒家说教,使得思想文化专制主义也成为事实。

  董仲舒的学说有三个特点;第一,为了与君主集权政治这种高度有为和强控制的社会观求得内和谐,在伦理、价值观和哲学观上如果仅仅只有孟子那种“万物皆备于我”的主观唯心论就显得不够有力了,“有为”的行为结构在董仲舒那里就不仅是一种匹夫之勇,一种道德的力量,而且是“天人感应”的结果。并且,由于大宇宙和小宇宙是同构关系,皇帝是持“受命之符”的“天子”,官员及官僚机构的设置均应与大宇宙相配合,必须应象于天。第二,董仲舒意识到儒家学说应该是丰富的,是可以调节的,意识到在同一理论体系中两种对立观点的存在很有用,也是有为的行为结构必须借助的。例如,他既需要性善说,也需要性恶说,怎么办呢?于最他认为二者都是存在的,它们是事物的阴阳两面,应调节二者间的关系。自董仲舒以后,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家和哲学家都很习惯于把对立的事物(包括政策)引入同一体系,并加以控制调节,以保证自己的理论、政策总是对的、有用的、配套的。阴阳家的哲学思想被吸收为儒家的重要思想方法。第三,董仲舒还确立了以汉民族为中国文化中心的传统。这一思想的惊人之处在于,它不是以种族来区分汉族和夷狄,而是以儒学道德教化来区分。孟子以道德区分了人和禽兽,而董仲舒则把儒学道德作为民族文化的标志,使之成为区别文明和野蛮的标准。这是把孔子以人的伦理道德作为核心加以进一步推广而必然导致的结果。这种文化传统,成为长时期内许多中国人考虑问题的一个独特的出发点。在漫长的历史中,它是封建儒生的信仰和优越感的源泉,也是他们的保守和抵御外来文化的依据。董仲舒学说的这三个特点象征着儒学作为宗法一体化结构的有机部分已经成熟了。确实,象董仲舒所声称的“天不变,道亦不变”那样,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系统结构存在了两千年。

  前面我们分析了儒家学说怎样在外适应、内和谐的作用下不断发展的过程,也是宗法一体化结构实现的过程。熟悉控制论的读者会发现。它很象计算机科学中的启发式程序,意识形态结构在政治、经济结构的作用下不断寻找三者相互适应的状态,它以封建统一大国的结构所必须的适应态为目标值,以内和谐为条件,不断地修改自己。

  8。 6儒家与道家的互补结构

  自汉武帝宣布独尊儒术以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花园中的秋天便来临了。春秋战国时期那些竞相争荣斗艳的百花纷纷凋零,只有儒学一颗硕果沉重地挂在枝头。按理说,由于宗法一体化结构利用政权的力量维护儒学的正统地位,推行文化专制主义,诸子百家学说的被压制而衰落是自然而然的。令人奇怪的是,道家虽不处于正统地位(个别历史时期除外),却始终没有被消灭。相反,春秋战国时期号称显学的墨家,倒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实际上,战国后用墨家便开始衰落。秦汉之际,墨家的形象已由科学家演变为手持三尺铁的游侠。汉以后,这些捍卫“兼爱”的游侠也逐步被人们淡忘,墨家在民间俚俗中居然与鬼怪形象联系在一起。直到西方近代文明开始传入中国时,人们稍加回味,才感到这种文明似曾相识,发现墨家学说中有着丰富的自然科学和逻辑知识,初步的民主思想和科学精神。甚而在当代,也有人认为,如果墨子的思想和政治主张能成功的话,“在古代中国可能出现象希腊、罗马共和国那样的情况”。那么,为什么墨家会消声匿迹,而道家却能获得生存发展呢?这的确发人深思。用经济结构和政治结构的需要来解释这一现象是有道理的。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因为儒、道、墨同生于中国封建社会的土壤之中,为什么实现宗法一体化独尊儒术以后,墨家生存的土壤就失去了,而道家的土壤还存在呢?我们还应该从意识形态结构的内部来进一步认识这个问题。

  如果我们把儒家和道家相对照,就会发现儒道之间有着一种很独特的联系,即它们的结构和内和谐方式不是一般的不同,而是存在着一种相反又相通的关系,可以互为补充求得共存。如果在儒家体系的价值观和社会观前面加一个负号,那就可以得到类似于道家的价值观和社会观。

  儒家行为结构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有为”,道家行为结构则正好是对儒家“有为‘的否定——”无为“。儒家主张大一统的大国统治,而道家则持反社会进化的观点,主张小国寡民。儒家主张积极干预事物,而道家主张听其自然。可见,儒道两家在感情色彩、处世态度上恰恰是相反的,然而,两家在思想方法上都有相通的之处。历代儒者中有不少人都以道家的哲学观为目己的自然观、认识论和方法论,由道家出发而做出了一些科学成就,但把墨家重功利、重实验、重逻辑的科学精神排斥在一边。这里,我们引入一个概念——互补结构。如果两种意识形态结构的价值观与内和诸方式存在着既相反又相通的关系,那么我们就称它们为互补结构。互补的两种意识形态结构往往在社会观,行为价值观上相反,即一个是另一个的否定和补充。儒家和墨家之间不存在这种互补关系,价值观无相通之处,儒墨两家思想差别极大。早期墨家尊神敬鬼的热情,不同于儒家信奉天命的理智,后期墨家在认识论方法论上注重于经验、实践和逻辑推理,也不同于儒家的皈依圣贤之言、循礼正名。所以儒家排斥墨家更坚决、更彻底,达到势不两立的程度。理解了道家是儒家的补结构,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独尊儒术以后墨家消亡而道家却能保存下来的历史现象了。一般说来,一种意识形态结构占统治地位以后会排斥与它不同的意识形态结构,正如一种宗教占统治地位就会排斥另一种宗教那样。但是,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结构却不能排除它的补结构。为什么呢?尽管补结构和它不同,但有相通之处,使得人们很容易在互补结构的两种意识形态中转化。信奉正统意识形态的人,只要将自己的处世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并不需要根本改变自己熟悉的看问题的方式,就很容易转到它的补结构中去。不仅如此,补结构对于正统地位的思想体系来说,还是一种必需的和有用的补充。尽管补结构不占主导地位,但它可以成为在现实生活中失意或不满于现状又无力改变它的那些人的精神避难所。

  信奉儒家的封建士大夫们,在他们仕途坎坷、官场失意或憎恶如政腐败之时,往往就会退隐。他们的行为结构就会向儒家的否定方面转化。这时,他们不是去读墨家经典,而是沉醉于老庄和玄学,或炼丹行散,或隐居山林,放鹤种梅,求得保身、全生、养亲以尽天年。不做官兼济天下,就退隐避世。由于行为结构和处世态度的这种变化,以及思想方式的相通之处,就为由儒入道铺垫了一条坦途。闻一多曾非常风趣地指出:“一个儒家做了几任官,捞得肥肥的,然后撒开腿就跑,跑到一所别墅或山庄里,变成一个什么居士,便是道家了。”

  事实上,中国封建社会的很多儒生具有二重人格,儒道兼而有之。得志时是儒家,失意时是道家。甚至在魏晋道家和玄学泛滥时,那些清谈大师也是儒道兼有的。如西晋著名的清谈玄学家王衍,一方面“口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而已”,另一方面又求闻达于世。永嘉之乱时,王衍被石勒抓获,临刑前他追悔慨叹道:“向若不祖尚浮虚,勠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致今日”。王衍的堂兄王戎,虽为竹林七贤之一,但他和山涛都仕晋荣显,实为官僚。又如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吟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心里却也并不悠然,按捺不住要吐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心声。至于那些退隐的儒生,不消说更是由把老庄作为一种精神寄托了。他们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转入补结构。这就使得补结构不会消亡。

  道家儒家共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们互补,两者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对世界的一种较完备的理解。著名原子物理学家玻尔在总结人类对微观世界的认识时,提出了有名的互补原理。他指出,只有引进互斥但又互补的概念,才能完备地理解微观客体,如粒子性与波动性,二者是互斥的但又是互补的。这对于思想体系完备性来说也同样适用。道家的无为对于实现大一统的国家当然是不适应的,但作为对儒家学说的补充,如某种治理艺术,对于一个大系统的调节,又是十分必需的。因此,道家对于封建帝王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南面术”。皇帝除了需要道家炼丹东长生的“不老”之术外,还需要道家提供的一些明智的管理艺术。如道家提出“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原则,即治理大国要象煎小鱼那样不能时常翻动折腾,否则将前得一团糟。汉初道家黄老之学一度占主导地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以后历代封建帝王都是集儒(包括法)道于一身的。

  正因为中国封建意识形态是一个有互补结构的系统,它高度的完备性就杜绝了摆脱正统意识形态结构的创造性的尝试,从而使它具有巨大的保守性。

  也就是说,补结构对占主导地位的学说还是一道无形的防线和缓冲地带,有利于儒家的稳定,其道理是很明显的。如果某一占主导地位的学说没有补结构,那么当它出现外部不适应、内部不和谐的状态对,其信奉者又无现成的退身之路,那么怀疑者就会酝酿或接受一种新思想体系。如果有补结构存在,怀疑者和反对派就会陷进补结构中去消耗自己的学识精力,他们逃出了一种正统的意识形态的枷锁,却又掉进了非正统意识形态的陷阱。

  被章太炎誉为“汉代一人”的唯物主义哲学家王充,是汉代官方哲学反对派的代表。他出身细族孤门,“贫无一亩庇身”,“贱无斗石之秩”,他说自己“未尝履墨涂,出儒门”。他用唯物论的元气说批判了“天人感应”论,他还批判了崇古非今的历史观以及唯心主义的认识论。但如此有为的思想家王充,却是站在道家学说的立场上,去其消极因素,把“道法自然”转变为唯物主义的战斗武器。王充既不消极也不是“无为”,但他并没有用墨家或其他什么新的观点来批判汉代经学,而是被补结构吸了过去。这充分显示了补结构对官方哲学反对派的天然吸引力。

  明末李贽可以说是反对儒家名教的激进分子,他极力提倡新道德。但他在晚年仍被补结构吸进去了,信奉禅宗,不能自拔。《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出家也是这样,他追求爱情,反对没落的封建道德,但缺乏新的理论武器,看破红尘后,只好遁入空门。

  另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是东汉末年及其灭亡后的情况。当时,繁琐沉闷的经学使儒家陷于困境,大量儒生既厌恶现实的腐败,又不满于儒学的迂腐虚伪。在儒学访后仰危机发生时,士子学人并没有去创新,而是绝大部分被补结构吸引进去了。当时,封建知识分子为了逃避现实和摆脱儒学,便重新崇尚黄老,发展了清淡玄学。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补结构这道防线,当儒学衰落时,那就为创立新的意识形态提供了条件。一旦有补结构存在,它就会不断吸收官方哲学的反对派,并逐步兴盛,甚至一时占主导地位。占主导地位的补结构,却又为儒学在以后东山再起准备了条件。果然,两三百年后,儒学又居正统地位了。意识形态结构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来了一个大振荡,又回到原有的结构。这和欧洲的情况不同。基督教是对古代罗马哲学和宗教的取代,人文主义又是对基督教的取代。这种取代关系,意味着进化。而中国封建意识形态的互补结构,则造成了一种互补振荡。魏晋玄学否定了儒学,新儒学又否定了佛老。儒学占主导地位时,道家是它的补结构。后来,二者的地位互易,但互补关系还存在。这种互补振荡,造成了意识形态结构的高度稳定性。

  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印度哲学中。我们知道,印度的意识形态结构长期陷于神秘主义,这和佛教与婆罗门教构成互补结构有关。在印度的思想史中,也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互补振荡。两种理论体系形成互补结构以后,它不仅使占正统地位的理论体系更为稳定,而且具有消化外来文明的能力。这一点,可以从佛学对中国封建意识形态结构的冲击过程得到说明。

  8。 7冲击、反刍和融合

  我们先来回答本章开始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基督教,伊斯兰教对中国封建意识形态结构的冲击,远不如佛教大呢?

  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的结构与中国封建意识形态结构中占主导地位的儒家都不相同,儒家正统都要排斥它们。但是,佛教有一个特点,即它与儒家的补结构一道家有某些相通之处。而基督教、伊斯兰教就没有这一特点,所以很难传播。基督教传入中国一千多年,直到解放前影响也并不很大。有人对解放前河北省定县一带地区基督教传播情况进行了分析,发现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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