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祈求救赎,用这种方法。”
“对。”
“可是我不觉得为求得赎罪而出家是一种对佛虞城的行为。”
“宝珠,你在责问我吗?”
“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其实,罪真可以借着遁入空门而一笔勾销吗?”想换个话题说些别的,因为发觉他被我问得有点不愉快,因为发觉自己实在不像梅子那样可以说些让大家都开心轻松的话去攀谈。
可是话一出口,还是绕了回来。
“不可以。”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怎么去赎清?”再问。
他却没再回答。
半晌忽然窸窣一阵轻响,然后我听见他在外头敲了敲门,“宝珠,我可以进来吗?”
有点突然,我的心因此而一阵乱跳。
正不知该怎样去回答,门口的脚步声离开了,我听见他在外面轻轻地道:“算了,不用理会我。”
“慧谮,我们说些别的吧……”
“你睡不着?”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常常会失眠,在佛偶尔不在我心里那个位置看守着的时候。”
“为什么?”
“那时候我会希望自己能够听到些声音。”
“什么声音?”
外面的话音一顿,而我贴近了那扇门。
因为我也想听些什么声音,那个隔着道门,低低的有些沙哑,又带着点魅惑的声音。
然后听见那声音道:“有时候希望是佛的梵音,有时候,希望是一个女人轻轻的呻吟。”
我清吸了一口气。
从来不知道,有时候声音对人来说也会有种无可抗拒的诱惑,虽然其实对方只是毫不知情地娓娓述说。
我把脸贴在了门背上,感觉着那声音未了的余韵透过门板触摸在我脸上的清凉和瘙痒。
心跳再次乱了套,他在外面一点呼吸,一点细微衣角摩擦出沙沙声响,都被门板一点不漏地透进了我的耳膜。屋子里的甜香变得有点浓烈,我有种呼吸不太顺畅的感觉。
“怎么了,宝珠?”然后听见他开口问我,声音近得就好像是在我耳边。
我闭上眼睛,“慧谮,问你个问题好么?”
“什么?”
“你喜不喜欢梅子?”“喜欢。”他说,没有半丝犹豫。
贴在门上的脸收了回来,我朝后退开一点,“是么……”
“在喜欢上你之前。”
我的呼吸一紧。
转身离那扇门更远一些,门开,他进来了,因为我没锁门。
他站在我身后,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申请,只感觉他低头在看着我,用一种我无法去揣测的表情。
“宝珠……”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蹲下身贴近了我,“你愿意么……”
“愿意……什么……”勉强说出话,我在背后似有若无的体温和碰触下声音无法控制地发抖。
“愿意帮我……”他的嘴唇贴上了我的耳垂,我身体不由自主一阵战栗。
“帮你什么……”
他抱住了我的身体,“帮我停止我的罪……”
说罢轻嗅着我的发,那两只曾经蛇般游走在梅子身上的手,轻轻一滑,从背后环到了我的胸前。
脑子还残留着几分清醒,想挣扎,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他的手只是轻轻一拂,我的身体便随着他的动作而战栗了,一种强烈想要他靠得更近得感觉。
自觉羞耻,可是行为根本性地背叛着自己的意志,不可抵挡,根本不可抵挡……
这个似神又似魔一般的僧的魅惑……
“嘶……嘶嘶……”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蓦地刺进我耳膜,把我原本沉迷得一片混乱的大脑突兀间激得猛一下清醒。骤醒过来,发现屋子西北方那个角落里,一个身影蜷缩着蹲在那里看着我,身影很模糊,依稀有种眼熟的感觉。
颈窝上一丝微烫的气息,慧谮的嘴唇沿着我的脖子滑了下来,手随着嘴唇的轨迹移到我的领口,这一刹那,我突然一声惊叫:“梅子?!”
蜷缩在角落里抽泣着看着我的身影,正是梅子。
听见我的叫声她突然间就消失了,与此同时身后一凉,慧谮站起身逃似的从房间里离开。一回头就看到他拉开了客堂的门,我想叫他,话还没出口,他人已经一头扎进了外面的风雨里。
“梅子?慧谮?”我被吓着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边叫着两人的名字一边迅速跟了出去。
没走几步,远远看到梅子站在靠近浴室那堵墙的墙角边。
我迟疑了一下,四下看看,不见慧谮的踪影,我朝梅子的身影一点点走近。
直到离她不出几步远,她又消失了,隐隐感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细看,却是半根被雨水冲出泥土的手指,手指上套着只红玛瑙的戒指,正是前天在寺外逛时梅子跟小贩讨价还价买下的。
当下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耳听得身后传来低低一声话音:“宝珠……”
这平时温润如玉的嗓音,此时听在耳朵里却刀似的狠狠一扎,扎得我直跳起来头也不回就朝前跑,而身后那话音还在风雨里一次又一次响起,“宝珠……宝珠!宝珠!!”
没头没脑一阵跑,也不管山里的雨和雾究竟有多大,路有多滑。
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逃离那个声音,逃离那个曾把我迷惑得一度以为是个如佛般完美的男人。
直到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身上,被眼前几支手电光猛地一照,我这才放声尖叫出来:“杀人了!!杀人了!!我同学被杀了!”
那叫声和当时的恐惧,直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七年里始终没找到梅子得尸体,虽然我确实在那个雨夜看到了她的魂,而且还踩到了她的手指。而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当时我和梅子迷路后,见到的那个隐藏在深山里、被一圈白墙青瓦所围绕着的小屋,以及屋子里那个有着佛般干净美丽的容颜,却又隐藏着某种修罗般欲望和魅惑的和尚。
那天之后警察搜了山,也问了寺里的和尚,可是谁都不知道寺里有这么个名叫慧谮的云游和尚来过,更不要说提供他在山里专门的地方修行用。
记得那天被警察叫去和和尚们一同录口供的时候,寺庙的住持对我说了些很晦涩难懂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对着我轻轻叹息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叹息,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警察在持续了三天的搜查之后就放弃了对梅子的寻找。
再后来,我被姥姥带回了家,狠训了一顿后整一个半月的暑假没再允许我出门。
再再后来,我转学了。
转学后的最初两三年,这件事始终阴雷般在我脑子里挥散不去,在我每次想跟人出游,或者和某个女孩一起玩得很近的时候。
直到近些年才好很多,一度,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把那件事、包括那些人彻底给忘了,却在狐狸从楼梯下朝我迎面而上的一刹那,又再度清晰无比地回忆了起来。
清晰得仿佛就在自己眼前重新发生了一遍。
于是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而狐狸始终浑然不觉那一瞬间我眼里头所流转而过的故事。
电视在放新闻,很难得他会看这种节目。
新闻里说,位于XX市的普济寺,最近又发生了一起游客观光的失踪事件。报导说该游客实在参观了寺院后一个人脱离团队后在山里失踪的,已经整整三天。同时新闻里又提醒所有观众,参观山庙时切忌为了观看风景而去走那些没有开辟出来的山路,那样是非常危险的。
看到这里我听到狐狸嘴里发出轻轻的笑。我不明白有什么地方好让他那么开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人家失踪,你笑个什么劲啊狐狸?”
狐狸回头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他们是活该。”
我想反驳,不知道怎的却没能说出话来。紧跟着听见他又道:“不听话的孩子总是会受到点教训的。这山里有魑魅,怎么还都敢往香火道之外的地方乱窜。”
我怔:“魑魅?什么是魑魅?”
“哦呀……”不知道是不是我问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太认真,狐狸眼睛一弯,笑得有点得意,“魑魅么……他们是一种隐居在深山里,经常幻化成人把人诱惑吃掉的精怪。”
“是么……”
“被吃掉的人往往并不知情,对于他们来说,被诱惑和被吃,那整个过程就叫做极乐。”
“哦……”
“哦呀,宝珠,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有吗?”
“其实话说回来,那种精怪,也是比较可怜。”
“为什么……”
“你见过带着眼泪吃食的生物么?”
“好像……没有。”
“他们就是。一边悲鸣着自己的食物,一边不得不为了自己饕餮的欲望而进食,魑魅,他们生就是些寂寞而痴心妄想的生物。”
后记:那件事过去后的七年里,游览该寺而在山里失踪的人总数达到十一个,这是我从报纸和新闻里统计出来的。几乎都没再找到失踪者的下落,我是唯一一个在山里迷路几天,被安全找回来的人。
据说现在那座山已经开辟了更多安全的路,一些没开发的山道也被用警告牌标出,可是依然每一到两年就会出现游人失踪现象。我不知道那之后的失踪是否同我经历的事情相似,也不直到那一切、包括梅子的死,是不是确实和慧谮有关。因为那天晚上我受的惊吓实在太大太突然,以至在看到梅子的手指时脑子一下子全乱了,当时本能做出的唯一反应,只是要迅速逃离那间对我来说一下子变得危险无比的小屋。
之后直到现在,我再没有见到过梅子的魂魄。也曾去过别的寺庙游玩,但再也没见过有这么一个名叫慧谮的和尚。
这个故事是彻底离我远去了,伴着失去曾经最好朋友的痛苦和可怕,以及我初恋朦胧魅惑的感觉,就像那个曾经懒散和懵懂的高中年代。
我希望它永远不要再回来。
尸变
前文里说过,为了配合市政建设,我们这些免于拆迁的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房子,凡靠近马路的都被
重新装修过了。只是相对的,后面同时被保留下来的几排老房子,因为不临街,就没有这样好运气。
依旧是几十年前的陈旧。因为装修是要每家都出一点钱的,老房子里的住户算计比较细,想着现在装潢了
,可迟早还是要搬的,所以一家不肯,连带着一片住户都不肯出了。于是,只要穿过我们这一排门面房旁
边的小洞口朝里走,就好像穿过了一道时空门似的,一瞬间像跨了一个世纪。
其实从几年前开始,老房子里很多住户就已经陆续搬走了,有的是高价卖掉,去买了新的公寓,有的是租
给别人,用租金去缴新房的贷款。只有些实在搬不走的或者不想搬的还留在原地,多是些年纪大的老人或
者一些没太好经济实力的小夫妻。
秦奶奶就属于这样的住户之一。
秦奶奶是住在我家后面的一位寡妇。
房子同我家可说是前胸贴后背,隔着条不宽的小巷,和我房间的窗户差不多就是一根晾衣竿的距离。年纪
很大了,八十还是九十?不太清楚,只记得再我读小学的时候她已经满脸褶子牙齿掉光,那时候我姥姥还
是满头黑发自行车跳上跳下的利索。
似乎从我读中学那会儿开始,那栋房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不是因为没有子女,事实上秦奶奶的子女还不算少,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自从成家后基本上就没见
回来看过她,女儿原先倒是一直跟她住在一起,不过她两个女儿的性情泼辣是我们这一带比较有名的,经
常会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和她吵得不可开交,三十好几的年纪,一直也都没有找婆家的打算。
听说在最后一次和她激烈争吵过后就都搬了出去,至此,她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那幢对她来说过
于庞大、也过于不方便了的老房子里。
常常会看到她从二楼驼着背艰难地一步步挪下来去市场买菜,一个人穿过弄堂,煞有介事地对着路上不经
意看到的某样东西盯上很久,然后继续往前走。秦奶奶的个子很小,背一驼就更显小,小小的个子花白的
头发打边上经过,手里的篮子看上去比她的身体还大。
那么一大把年纪,这种样子让人看着心酸。
于是周围的邻居时不时会帮帮她,有时候给她买个菜,有时候帮她把屋里打扫打扫,也经常会招呼她到自
己家里坐坐。久了,对她来说却成了种习惯。
常常会不请自到地在邻居家坐上很久,不管别人家是不是有事情或者不方便。碰上点点事情就找上门让人
家帮忙,油盐酱醋则是能省就省,都是从别人家里要来的。如果有一阵子没人过来帮她做做饭打扫打扫房
间,她会抱怨,抱怨人都没有同情心了,抱怨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抱怨得很大声,连名字带姓,好似
别人亏欠了她一般,这么一来二去,弄得后来周围邻居都有点怕了她。
人的同情心向来是不缺的,可如果一个人把它当成了你的某种义务,那你肯定就会因此而反感和回避。
后来可能周围人态度的明显让她自己也有了觉察,而老人家常常都是这样,依赖你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旦
感觉到不能再依赖你,会绝决得一下子斩断了同你所有得往来,近乎偏激得执拗,甚至有时候别人一些好
心的行为,到头来看在她眼里也是种憎恶她的表示。于是干脆断绝和所有邻居的交往,连平时出门散心的
习惯也改了,总是很早就起来匆匆在外面走上一圈,在别人家陆续起来的时候,她安静地回来了,也不同
人打招呼,低着头自顾自吃力地一格一格爬上二楼她的房间,然后闭门不出。
而之所以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平时对她观察多一些。以来两家离得近,时不时能透过床窥见她的踪影。
二来营业的关系,我起得也比别人早,所以总能看到她每天天蒙蒙亮驼着背慢腾腾走在马路边的身影。于
是不知不觉就留意起了这个孤独的老人,因为她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姥姥,有时候会同她打个招呼
,在她走过我店的时候。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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