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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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店之歌-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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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这个世界合理一点。”素园慢慢地复诵,她说,“世界上还有更崇高的作家吗?”    
    “有件事倒算有趣。以前是我采访别人,现在人家追着采访我了。不过所谈的还是老套,一个问问场面问题,一个说说场面答案。老天,我真恨采访,幸好我终于辞掉记者工作了,谢天谢地。”    
    “你现在是明星了。签个名吧,大明星。”素园把书翻开扉页,递给吉儿,吉儿很爽快地签了名,她一笔一画把自己的本名写得端端正正。    
    素园捧着书看了良久,抬头问吉儿说:“知道吗?我好羡慕你!”    
    “嗯?”    
    “你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得到。”素园说。吉儿从沙发里坐正了起来,今天的素园,于她看来多了一分感伤。    
    “怎么啦?要死不活的。”吉儿问他。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你的生命就到了尽头,你会不会觉得你真正要过的生活还没有开始,然后会猛然吓一跳,问自己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    
    “我想想看。”吉儿偏着头想一想,摇摇头,“不会。”    
    “所以了,我羡慕你。不管生活再匆忙,你总是有清楚的方向。”    
    “废话。放眼望去哪里不是方向?只要你愿意,你也做得到。”    
    “唉!”素园幽幽叹了一口气,“是啊,希望。”    
    “什么语气?别像只乌龟一样。看看人家马蒂,多么有勇气。她以前还不是像你一样,一天到晚愁云惨雾,不停地抱怨这个世界。抱怨有什么用?住在这个世界上最拥挤的大都市里,哪一个人不是活得满腹辛酸泪?”    
    “唉,台北。”    
    “是的,台北。让我告诉你,我觉得很庆幸生活在台北,这里像是一个高压炉,可以把人锻炼成时代的尖兵,我宁愿住在台北。”    
    “世界少不了你这种人。”    
    “这算是夸奖吧?”吉儿耸耸肩。    
    “当然是了,我的偶像。还准备写书吗?”素园问。就她所知,刚辞掉记者工作的吉儿,面对其他报社的招揽都显得意兴阑珊,大有从此成为自由作家的意思。    
    “暂时不写了,”吉儿说,“我是有兴趣的题目才写得下去。那些出版社天天烦着我,说什么打铁要趁热,想出一堆狗屁不通的题目要我写书,都叫我回绝了。”    
    “那你准备做什么?喝西北风?”    
    “嗯,不错的主意。”吉儿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斜照了进来。    
    “真不习惯,这不像吉儿会说的话。”    
    吉儿没有回答她。窗外是亮灰色的天空,吉儿凝眸远望,这灰色的云层让她想到了尚保罗的头发。云层里透露了一点苍蓝色的天光,又让她想到了尚保罗的眼睛。


第四章会醒来的(2)

    尚保罗就是一个喝西北风的人,如今他也要随西北风而去了。前天晚上,在中正纪念堂前的广场散步时,尚保罗突然揽住了吉儿的腰,告诉她,他就要被召回德国总部。绿星球党筹备已久的第三世界党员培养计划,正要在今年秋天展开,总部需要尚保罗这样的资深辅导员,于是他又决定离开台湾,最快将要在三个月之内动身。    
    “跟我一起去吧,吉儿,你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党员。”尚保罗这样要求她。    
    吉儿当时也像现在一样,默默地没有答话。离开台湾,离开台北,并不是困难的抉择,对于吉儿来说,再度把自己抛向一种追寻理想的狂热中,就像以前去纽约加入舞团,这才是令她踌躇的地方。    
    “你需要独立的决定。我不勉强你。”尚保罗这样说了。    
    “记不记得我们在海滩那一夜,”素园打断了吉儿的沉默,她说,“马蒂还在的那一次?你和海安争了好久好久,争到了自由的问题,文明的问题。你们的争论我都忘光了,只记得你说过的,爱让人自由那一句话,真的让我感动。吉儿,我想我的问题是不知道该爱什么。”    
    “至少你爱生命吧?”    
    “爱啊。可是有时候我又糊涂了,觉得好像没那么爱,觉得什么都乏味。”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一成不变。”    
    “也许是吧。我缺少激情,像你一样充满活力的激情。”    
    “别把我说得那么狂热,我也有无力的时候。”吉儿说。她点了一根烟,完全把小叶的禁烟令抛到脑后。    
    “真的吗?什么时候?”    
    “素园,我相信一句话,人之所以快乐与受苦,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人有理想。有的时候面对理想,人又会退却了,怕完全陷进去,怕失去了自己。”    
    “我以为你是一个为了理想,什么都不怕的人。”    
    “怕。”    
    “你不是说过,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理想,就是自由吗?”    
    “也许我怕的就是自由。”    
    “为什么?”    
    “太多的自由让我控制不了自己。”吉儿被自己吐出的烟熏皱了眉,“我从来就不羡慕纵情自由的人,像海安那样。我羡慕的,宁愿是对自己严格严厉严肃,把自己的生命化做对多数人的奉献的那种人。”    
    “如果这就是你的理想,那你为什么还怕会陷进去,失去了自己?”    
    “你说得对。我是在回避问题。我是胆小鬼。”吉儿咧嘴笑了笑,“我怕的只有一件事,怕放出去我的感情。”    
    “为什么?”    
    “因为我是那种不爱则已,爱了就不回头的人。”    
    “要是海安听到了,一定要问你,那又怎样?”    
    “……是啊,那又怎样?”吉儿摸着额头思索着。车祸在她的额前留下一个人字形的疤。这起先让她懊恼了一阵子,刚学中文的尚保罗却很认真地说,你看,在你的额头上,有一个美丽的人,逗得她笑了。吉儿现在叹了口气,说:“我是胆小鬼。在值得爱的人面前,却反而装模作样,眼睁睁看他跑掉。”    
    “你到底说的是谁?”    
    “尚保罗。”    
    “那个老外?”    
    “对。这样的人值得去爱。”    
    “啊,吉儿恋爱了。”    
    “没错。我爱他,我要去追他,而且现在就去。”吉儿把抽到一半的烟按熄,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举动。她背起皮包站起身来。    
    “我走啦,小叶。”吉儿朝帘幕里面喊道。    
    “喔。”小叶回答。    
    吉儿真的走了。    
    小叶拉开了病床四周的活动帘,海安已经换上了新睡衣。小叶清理好水盆毛巾。她忙得满头汗水,双颊绯红。    
    素园也站起身。    
    “要走了?”小叶问她。    
    “碝,大概排到我的挂号了。”素园说。小叶想起来,素园今天是来医院看病的。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必了,就在隔壁栋大楼,你忙你的吧。”素园说。她来到海安榻前,握住海安没有知觉的手。她握了很久。    
    素园也走了。    
    下午三点钟。小叶把窗帘再度拉上,换了一片巴哈贝尔的卡农曲,病房里变得幽静而温柔。午后的时间还很长,但是小叶一点也不会陷于无聊,她太忙了,非常忙。    
    护士帮海安换好针剂之后,就是小叶开始为海安按摩的时间。    
    小叶买来了指压按摩的教科书,她按照书上的指示,天天帮海安活动全身的肌肉。    
    从足趾开始,踝关节、腓腹肌、碢肌、膝关节、股二头肌、肱二头肌、半腱肌、股直肌、内收长肌、张阔筋膜肌、外斜肌、阔背肌、小圆肌、斜方肌、胸大肌、头颈夹肌、手指、手掌、腕关节、肱桡肌、屈指肌、肘关节、肱三头肌、三角肌,到脸部肌肉,海安全身的每寸肌肤,小叶都仔细地按摩揉动。这样的按摩工程,一天至少两三次。    
    昏睡已经一个月的海安,全身关节柔软,肌肉保持了常人的弹性。    
    小叶用纱布蘸了稀释漱口水帮海安擦口腔;擦完以后,又用一张新的纱布,蘸上海安喜欢的矿泉水,再擦一次口腔。这样海安梦中的呼吸里,就不会闻到不愉快的药水味。    
    打过针剂的伤口,小叶用毛巾热敷。    
    海安胸前插着中央导管的周围部位,小叶用指腹轻轻地抚慰。    
    小叶用一把鬃毛梳子,帮海安梳头发。    
    小叶为海安抹上刮胡泡,以剃刀帮他刮干净胡茬儿,刮完后,再抹上一层润肤霜。    
    有时候真的累坏了,小叶就拉一把椅子,坐在海安榻前,念报纸。    
    落日时分,小叶就拉开窗帘,让海安晒一点夕阳。她陪着晒太阳,轻轻哼着歌。    
    夜里在行军床上醒来,小叶伸出手臂,就握住海安的手。于是她睡不着了,爬起来用一把团扇轻轻给海安扇凉。    
    护士们有时候在病房里逗留,为了看海安,为了看小叶那样子照顾海安。    
    “你考不考虑当专业看护?”护士很认真地问她。    
    “有没有搞错?我恨死医院了。”小叶这样回答。“岢大哥醒来以后,我再也不要踏进医院一步。”    
    “会醒来的。”护士们好心地鼓励她。    
    每当护士们这样说的时候,小叶就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看着护士。    
    “像你这样子照顾,就算是个木偶,也要被你捏活了。”这是护士们安慰性的结论。


第四章多么奢侈(1)

    离开了海安的病房,素园搭电梯下楼。    
    为了容纳病床,这电梯的造型特别长,像个特大号的棺材。素园靠里站着,看着每层楼进出的病患。电梯向下时带来了沉重感,像是她的心情。    
    素园的一颗心,随着电梯下降,下降。    
    都说这个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是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素园这几天常常想起了三年前,和海安吉儿他们一伙一起上班的日子,那个荒唐的俱乐部筹备公司,是她七年的工作生涯中,很不好向别人提起的经历,可是却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之后的这三年上班工作,素园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她在广告公司中负责业务工作,带着三个年轻的属下,并且和另一个业务组共用一个秘书。朝九晚五,那是骗人的,事实上常常是忙得朝九晚九,再加上每天上下班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扣除掉睡觉的时间,一天之中,只有深夜前的一两个小时属于自己。    
    加了班回到家里,累得像条老狗,她常常想,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碰到很幸运可以早早回家的日子,她就抓紧时间清理家务,快速梳洗完后奔向床铺,好好地大睡一场,快乐得像一只小狗,睡醒以后又觉得可悲,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狗脸的岁月。她这样自嘲她的上班生活。小时候的素园总觉得自己很特别,上了七年班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太普通,而这是一个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特别聪明的人,特别有钱的人,或是特别幸运的人,像是她办公大楼的房东。    
    她和同事都叫这房东“田侨仔”。田侨仔三十岁出头,却挺着一个后中年期的肥肚腩,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香港衫,戴着一副阴郁的太阳眼镜,嘴角总是渗着一丝槟榔色的惨红。他是此处地主的儿子,特别喜欢到他名下的不动产中梭巡查看。办公室里多钉了一枚钉子,或是移动了一处盆景,都要遭受到田侨仔喋喋不休的叨念,叨念完毕后,田侨仔开着他的黑色宾士车走了,去巡视他的下一栋大楼。    
    田侨仔一年出国旅游四次,两年换一次宾士车。他一辈子都不需要上班。    
    望着田侨仔矮胖的背影,素园想,她再工作四百年也买不起他的一栋大楼,而田侨仔连初中都没毕业,不学无术,饱食终日,却坐拥吃喝不尽的人生,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他是特别幸运的人。素园读过吉儿的《新佃农时代》,对这一类新兴地主厌恶感特别深刻。这个社会多么不公平,难怪新佃农阶级会热中走偏锋,梦想着一夜致富,出人头地,像藤条那样。    
    也有彻底放弃出人头地,温吞吞过日子的,就像是素园的丈夫。    
    “那么拼干吗?拼死了也抵不过人家一块地。”丈夫有一次这么说。    
    丈夫也是个业务小主管,一天的业务跑下来,回到家时大致也像条老狗。他喜欢洗过澡后穿着条宽松的内裤,斜躺在床上,看电视,不停地转台,看到深夜时候人困了,捧着遥控器沉沉睡去。    
    素园有时候倚在他身旁,看电视,也看电视上那一钵金鱼缸。    
    金鱼缸里面没有金鱼,只有干干的一钵白沙。那是素园在南洋的一个小岛海滩上带回来的海沙。素园这辈子只出过一次国,是和丈夫蜜月的时候。    
    素园忘不了南洋小岛上的阳光海滩,海滩上的斜斜椰影,椰影下的午后打盹。那时候的丈夫和她用白色海沙堆沙堡,玩得像个儿童。素园忘不了丈夫那时候的眼睛,就像是个快活的大孩子,年轻、精神、好奇,让她忍不住吻覆其上。金鱼缸里的海沙洁白如昨,但丈夫的眼睛变得惺忪,累得看不完夜间新闻。    
    是生活改变了他。    
    所以素园去买了一套诺贝尔奖文学大全。她把按照年份编号的四十几本书重新排了序,以半个月读完一本的速度,每天临睡前阅读,这样她的梦境里多了一些色彩。    
    有的时候,再忙她也要拨出时间,到伤心咖啡店去。虽然在店里多半也是劳务工作,她帮小叶洗杯盘,招呼客人,可是这种忙不一样。捧一杯热咖啡,倚在柜台后听海安和吉儿舌战,看海安神采焕发像是个太阳,她就觉得世界美丽了一点。伤心咖啡店是素园的秘密花园,到这花园里逛逛,是素园美丽的解放。    
    但是伤心咖啡店关闭了。海安如今沉睡不醒,素园的花园也荒芜了。四天以前她在搭计程车回家的深夜里,听着司机喋喋不休的政治评论,她感到很枯燥,就自顾自按摩肩膀和颈部,于是她发现了那个肿瘤,长在右下颔脖根接近喉咙的地方,按下去,有一小粒硬块,带着一点压迫性的疼痛。    
    第二天素园就来了这家医院,耳鼻喉科的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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