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而此刻，宁策才感到自己肩上的重担。他不在的日子，是这个女人尽到了做妻子的责任，而自己，除了给他一个儿子，再也没有做到一个丈夫的责任。现在，他连她做母亲的幸福都残忍地剥夺了……那种痛就像她在他唇上狠狠咬下的一口，在最深情时留下的却也是最刻骨铭心的痛。
“等等再走。”宁策转身的瞬间，万氏从屋里回来叫住他，“就这么去宫里不被人笑死？”说着端来药细细地打理他唇上的伤。
宁策微微躬下身让妻子涂药。她细细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抚过他的脸上。
离了宁府，宁策和岳父万晟安同行，云靖不远不近地落在后面。刚刚的一番谈话，云靖感受到了万晟安作为一个长辈对他的冷漠。
果然是人老成精，万晟安一语道破了云靖的心思，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却没有捅出去的意思。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审视，对，就是仿佛把整个身体赤条条放在他眼前的那种目光，足足审视了云靖一刻钟。云靖现在浑身都不舒服，丝毫没有赴宴的胃口。
不知翁婿俩人说了什么，快到皇城的时候居然同时笑了出来。皇城外，宁策先下马绕到一旁扶着万晟安下马，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
开宴之前，昌齐帝宣布了一系列处置——
云靖“保卫京城”有功，但是已经位列王爵封无可封，便赏赐黄金万两。
宁策“保卫京城”有功，封为兵部尚书。其妻万氏，随赠诰命夫人。万氏的诰命，少不得是对二人失子的弥补。
冷善成封定安大将军。冷愈身死，但也是为朝廷传旨牺牲，追封太子太傅，准予风光厚葬。
魏绅行刺吴王，姑念身死且云靖不再追究，不赏不罚；魏昌因是昌齐帝潜邸之臣，因此留原职待用。
齐王云翊蒙蔽圣听，搅乱朝纲，褫夺王爵为民，二十日后在东街菜市口斩首示众。齐国国土纳入中央管辖。
旨意宣完，冷善成突然站出来。云靖想起什么，生怕他说出请求赐婚的话来。
“圣上，”冷善成说着往云靖这边投来得意的一笑，又回禀道，“吴王未婚之妻也随到京城，不如圣上下旨赐婚，便是天大的恩典了。臣以为王爷定是比拿了黄金万两还要愿意的！”
“皇上，不必大惊小怪！”云靖一瞬间突然吞吞吐吐起来，“臣本想明年再请旨成亲的……”
“哈哈哈，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区别！”昌齐帝抚着胡子笑道，“那便依着冷爱卿所言，朕稍候便下旨为你赐婚！待你大婚之日，朕还要去讨一杯喜酒啊！哈哈哈！”
“小云靖，恭喜啦！”宁策暗暗朝着云靖拱手，挤了一下眼睛。
云靖朝着宁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才正色道，“那臣就谢圣上恩典了！”
“哈哈哈哈……开席！”昌齐帝爽朗的笑声传遍了大殿之上。
*
洛阳，慕家庄园。
宁策派出的人不敢直接回禀慕彻夫妇，托人寻了慕云。
慕云听闻，大吃一惊，哥哥能去哪儿了？
慕霁虽然随性，但是不是不晓得轻重之人，眼下不知所踪，连线索也不留下一个，定是伤的不轻。但是没见到尸体，说起来也算是好消息，起码人还活着。
但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让慕云去哪里找人？
*
慕霁张开眼睛，四周却是漆黑不见五指。大惊之下，慕霁转了一圈，发出惊呼的声音却一声又一声回响起来。
忽然，四周的墙上逐次亮起了火把，慕霁连忙捂住眼睛，好半天才放下手，适应了烛火的光亮。他随便走了几步，却发现身处在一个幽深的走廊，阴冷却不见潮湿，似有凉风习习却不知风从何处而来。青黑色的地砖一直铺到目力不及之处。
慕霁记得之前身上是受了伤的，抬手摸过去时却愣住了——原本受了伤的地方竟然完好无损。像是又想起什么，他三下五除二撕开了上衣，身上那些旧年留下的疮疤全都不见了！浑身，都是白洁的皮肤……就像是，初生的婴儿。
这么想着，慕霁攥了攥拳头，才发现，手上没有一丝力气。又运了运气，竟是内力全失！
我，究竟是怎么了？
“龙弟，醒醒，龙弟！”
头顶传来空旷的呼声，慕霁却只感觉那声音渺远而神圣，有着不可冒犯之威严。眼下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在一片未知之中竟显得无比渺小。
“你是谁？”慕霁冲着那声音张开嘴想问问自己在哪里，喊出来却是气若游丝一般。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我，究竟是怎么了！
“龙弟，醒醒……”
那急切的呼叫声音一遍又一遍地盘旋在头顶，慕霁却感到越来越无力，墙上的烛火也飘飘渺渺起来，突然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不知又过了多久。
“龙妖！你可知罪！”耳畔一阵雷鸣般的斥责，惊得慕霁再次张开了眼睛。他四下打量，所处之地换了地方，烟雾缭绕之中，烛火晦明变化。周围站了一圈交戟之士，有一人正站在自己身前。
“我，何罪之有？”
竟然可以发出声音了，慕霁也觉得有了底气。
“□□天庭，玷污凰女，还不认罪！”那人大喝一声，众人一拥而上缚住慕霁，把他的脸按在地上。
慕霁看着面前之人的脚尖，脑袋里像是清明了许多——
龙妖，凰女。
这是冥间吧，眼前这人，岂不是就是冥王？
天罚，终于来了么？
☆、零落成泥碾作尘
“凰弟，醒醒啊！”
一边是冥王厉声地诘问，一边是耳畔急切的呼唤，慕霁感到头痛欲裂。
“你这是冥界吗？为何我还保有阳间的记忆？不是应该一碗孟婆汤下去，一切都忘记了吗？”
“你想喝孟婆汤？没那么便宜？留着你这妖龙再去祸害三界不如直接让你魂飞魄散好了！”冥王的脸一直隐在虚无里，只有声音带给人越来越压抑的寒意，“来人，开炼狱！”
“龙弟，坚持住！”忽然慕霁感到丹田之下源源不断传来一股暖流，他暗暗运气，竟是至阳的真气！
随着冥王令下，押着慕霁的人架起他往更漆黑的虚无走去。
慕霁没有挣扎，在众人面无表情的间隙看到一条银色的河流。大河川流不息，银色在暗淡无光的冥界竟然是最夺目的一道色彩。大河那岸，慕霁忽然看到熟悉的人影攒动，定睛望去那个骑着马一闪而过的像是慕云，他在喊着什么；有一女子在极力施救着什么人，而那女子竟有些像是落尘……这条河，就是忘川吗？
那群面无表情的人突然松手，慕霁还未及再看清别的人，只感到身体一轻，耳畔呼呼生风，迅速地下坠……下坠……
“啊——”
不知落了多久，仿佛没有底一般。耳畔再度响起那个熟悉的男子的声音，这次叫的不是“龙弟醒醒”，而是急切地何人争论着什么。
“沉睡在苍龙身体里的青龙元魂已经魂飞魄散，你以对谪仙的处罚对一个凡胎肉体合适吗？”
“青龙若是魂飞魄散，脑中又怎么会那凡人女子念念不忘！”这是冥王的声音。
“我不管，我要带他回去。”那男子的声音不怒自威。
“晚了，方才我已将他投入万劫不复之地，就是谪仙也受不住，何况凡胎？鸾凤，放弃吧，你也刚刚从断崖山回来，元气未复，不要再做无用之功了。”
“不！苍龙因我和雏凰受到天罚，他本该是逍遥的护法，呼风唤雨，却轮回几世不得解脱，饱受煎熬……冥王，我知道就是炼狱也有救赎之道，只要你松口……”
“可是苍龙□□人间，还有雏凰竟然也倾心与他，你不记恨他，反而帮他？”
“人间有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不怪他。何况殒火毙命，情劫已经破了。感情本就不是能够强求之事，雏凰不爱我，何不就此成就了那段姻缘？小蕾转世的女子以凡人之躯救我，不惜牺牲了自己的凡胎，你看在这么多人的份上，网开一面？”
“也罢……只是凡人慕霁在初生之时即死，青龙元魂在人间战场魂飞魄散……若是苍龙还能撑起一口真气随你回到阳间，我就再予他百年阳寿。至于姻缘，事在人为了。”冥王禁不住那男子软磨，只好松口。
慕霁在下落时一直支起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说的真是奇怪，慕霁有些不懂，但是还未来得及琢磨，忽然有人撑起他的胳膊，身子一提，竟向上飞去！
慕霁诧异地抬起头，入目处却是光芒万丈、金光灿灿，隐隐约约看到一只大鸟追逐盘旋着引自己向上——想必这就是刚刚说话的鸾凤吧！
雏凰、小蕾……这熟悉的名字在脑海盘亘许久，却浮现不出对应的面孔。
洛阳，白马寺。
“请问施主，慕公子醒了吗？”方丈进入室内，看到那位施主仍站在床前，而床上躺着之人，正是失踪数日的慕霁！
那位男子闭着眼也不回答，口里念念有词。
“火器之下，慕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早些告知慕家人，延医也好，准备……准备后事也好。阿弥陀佛。”老和尚说着搓起念珠。
原来冷善成竟把火药引入军械中带到了金陵。发现埋伏，冷善成引爆火药，一干人马被瞬间淹没在烟尘巨浪之下。慕霁坐骑受了惊，慕霁受伤又在马上奔了许久，终于跌下马，被拖行老远，马直跑到水边无法再行方停了下来。
而救他的人，正是落尘。
*
落尘身死，又到了步入轮回之时。然而来到在忘川河畔，忽然想再看一眼那个男子，却正好看到他奄奄一息。她便拼上凡胎肉体到了断崖山，救出了被殒火囚禁的鸾凤。她自己，却因此瞬间，不复存在，成为了茫茫宇宙的无数尘埃。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鸾凤下到冥界和冥王交涉，要回苍龙的魂魄。肉身虽然伤势严重，但卧床休养总能恢复，若是没有魂魄，那就真的要去告知慕霁家人了……二十二年前苍龙转世，慕家长子慕霁初生即死，是因为苍龙顶替了慕霁的身份托生于人间。若是苍龙魂飞魄散，慕彻夫妇就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其实说起来，鸾凤真的不在乎凡人的感受，但是他被同为凡人的落尘的一往情深所感动。
落尘即小蕾的转世。
前世里，她与青龙私定姻缘，珠胎暗结生下苍龙。被金乌逼着跳下断崖山，却对青龙念念不忘，几世轮回里寻找着青龙留下的元魂。怎奈青龙的一点执念无法主宰苍龙本身对凰女的思慕，在人格分裂下的苍龙不断转世，不断为情所困。每一世他都会遇到两个女人，小蕾和凰女。她们争夺他，最终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毁灭他。
落尘看过太多，她终于知道，情不能强求。
这一世，她笑着灰飞烟灭，把生的希望留给她爱的人。
爱他，希望他幸福。
尽管，给他幸福的那个女人，不是自己。
*
鸾凤缓缓张开眼，突然，他喷出了一口血。
鲜血洒在慕霁的脸上，苍白的脸忽然像是恢复了血色，一点一点从脸上蔓延到手指、脚趾。
鸾凤捂着胸口，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和自己有着天定姻缘的雏凰爱的是这个人……眼前这个男人，不过是一具凡胎肉体，她，究竟爱他什么？
突然，慕霁的手指蜷曲了一下，又舒展开。
“施主快看，慕公子好像醒了！”方丈停下手中轮转的念珠，快步走到床边。
“方丈……”慕霁挣开眼睛，微微展开一个苍白的笑容。这才把目光投向床边这个陌生的男子。
他竟有着世间极美的容颜！美的无法用语言描述，任何语言都只能是对他的美的玷污。
“你是鸾凤？”慕霁看着那个美少年，按照人间的年纪来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头长发曳地，发间散落着星星点点的亮点。唇红齿白却不显女气，正相反，他浑身散发出的，是一股明媚温暖的至阳之气。
“是，苍龙。”叫鸾凤的美少年轻轻吐出了这个一千年也没人叫过的名字。
“谢谢你，救了我。”慕霁听他喊自己“苍龙”，身子微微一颤，终于接受了现实。
他是苍龙转世，龙妖公子的身份，被坐实了。
“在忘川河畔，我好像还见到了落尘……她在哪？”慕霁说着侧过头在屋子里找起来。
“她走了。”鸾凤朱唇轻启，脸上突然像是没有了一丝感情。
“走？走哪……”慕霁迷离的目光忽然清澈起来，望向渺渺苍穹，“……谢谢你，落尘。”
“你现在气弱，刚刚又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好好躺着，不要多说话。”鸾凤说着在慕霁的眉心轻轻画了个什么图案，慕霁看了一眼美少年，再度沉沉睡去。
“有劳方丈去知会慕公子家人吧。”鸾凤说着对方丈轻施一礼。
“救人一命，公子大德。”方丈说着还礼，“阿弥陀佛。”
方丈走后，鸾凤伸出食指在朱唇上轻吻一下，虚空一抓，在慕霁的眼前盘旋两圈，纤长的手指一根一根展开时，一抹青烟随风逝去。
*
青龙的记忆，永远地被封印在时光里。
他爱的人，从此，只有雏凰一人而已。
至于冥冥中的相逢，
百步中的最后一步，
只能由他自己走完。
鸾凤等了太久，他终于知道，情不能强求。
这一世，他希望能把欠她的快乐还给她，
爱她，希望她幸福。
尽管，牵起她手的那个男人，不是自己。
☆、置之死地而后生
慕云赶到白马寺时，鸾凤已经走了，只留下慕霁静静地睡在床上。
“方丈，我大哥当真醒了？”
“二公子放心，大公子不仅醒了，那位小公子妙手回春，连伤都料理妥当了。”
“方丈可知那公子何许人也？小子不才，却也要拜谢一下恩人方好。”
“恐仙人也。”方丈提起那绝世美少年，也不由感叹了一句。
慕云望向哥哥眉心灿若朝阳的红色印记，今世已经历了太多“仙人”，再怎样的传说恐怕也不足为奇了吧。
但他也不能在白马寺久留，宁策已经奉旨将要退出潼关，他得把借来的兵完璧归赵。心里唯一不平的是，大哥为了保卫金陵几乎付出了生命。但长安封赏已毕，却连提也没提慕霁的名字。慕云尚不知云佩对冷善成的许诺，若是知晓，还不知要怎样暴跳如雷。
慕云先是回家派人来届接慕霁，一切妥当，动身前往潼关方向。
慕家庄园。
慕霁躺在床上缓缓苏醒过来，入目已是家中。床前站着的是父亲母亲和其他家人，见到慕霁醒来，都不由湿了眼眶。
“霁儿感觉怎么样？”慕彻先俯下身，轻声问着。
在慕霁熟睡中，家人叫了大夫检查了他的伤处，可是短短几日，如此重伤竟然已经痊愈，而且连疤痕也不见踪影。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