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怀家的下人们在这深府大院里什么没见过?日子久了一个一个也磨成了人精,不管芙儿如何虚张声势,他们还是看得出内里虚实。通常当着芙儿的面,这些人颔首点头,貌似恭顺,一旦芙儿离开,身后说什么难听的都有,经她指划的事情也马上恢复了原样儿。
芙儿倒也不笨,瞧出这其中的门道之后,沮丧气恼,便去闹怀远驹,说他将她大老远地领回来,也不给她撑腰,如果不是他在西域许诺要娶她,她也不会跟着回来,如今府里人人挤兑她,也不比她在吐番当洗衣女奴好过多少,云云。
怀远驹就怕她提洗衣女奴这一茬儿,但正式迎娶她一事,他此时却也为了难。如果他坚持,老太太和沈夫人是不敢反对的,他现在顾忌地是乐以珍地态度。他试着跟乐以珍商量了两次,两次她都垂首默然不语。如果她出言反对,说出一个什么理由来,他还可以加以解释,可是她不说话,他心里就没了底。她的沉默总给他一种感觉-如果他真的兴师动众娶芙儿为平妻,那么他与乐以珍之间将会裂开一道无法修复的深痕。
左右为难,他就一直拖延着成亲的事,可是芙儿又闹得凶,他就想起她要孩子的事,于是他回过了老太太之后,那天上午便让人把怀天蕊从何柳儿的院子里接了出来,行了简单的过继仪式,正式归到了芙儿的名下。
这件事他并未提前跟何柳儿商量,他从来都不觉得他做的事,需要跟群芳院地女人们商议,他已经习惯了那些女人的服从,更何况他如今正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心思去顾及一向低眉顺眼的何柳儿的感受。
可是在群芳院里,怀天蕊被强行接走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何柳儿撕心裂肺地哭声,她甚至还叫骂了几句,让所有的听者都颇觉意外--原来何柳儿也会那样大声地骂人。
哭骂声没有持续多久。群芳院地第五间小院儿便陷入了沉寂。群芳院地女人们人人自危。都躲回自己地屋里。各想心事去了。
到了下午地时候。乐以珍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看一看何柳儿。她想告诉何柳儿。四小姐已经是七岁地孩子了。知道跟自己地娘亲。因此芙儿未必能养得住。她还想告诉何柳儿。会有机会让她领回自己地孩子。
她来到了何柳儿地房中。丫头告诉她。五姨娘哭累了。就说要睡觉。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去。连中午饭都没有吃。
乐以珍说:“我进去看看。”那丫头便开门让她进了何柳儿地卧房。
她来到何柳儿地床前。看到何柳儿揪着胸前地衣襟。姿势怪异地仰躺着。面如金纸。她以为何柳儿急火攻心。生病了。于是她探手在何柳儿地额头上摸了一下。
冰凉!
她心中一抖,借势拍了拍何柳儿的面颊:“柳儿姐姐…”何柳儿的脑袋被那样一碰,无力地朝她坐着的方向搭了过来。
乐以珍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全身的汗毛“刷”地竖了起来。她本能地捂住脸,发出一声尖叫,就向屋外冲去。
何柳儿死了!这个柔弱的女子从进入怀府那一刻起,就一直卑怯地活着,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她的女儿,如今也被人生生的夺走了。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活下去,于是她在一番哭叫之后,绝然地吞下了她多年的积蓄,坠金而亡!
乐以珍亲眼目睹了何柳儿的死亡,她没法忘记何柳儿那失去生命力支撑的脑袋,绵软地搭靠到她大腿上的感觉,她受了深重的刺激,回到自己的屋里,窝在自己的床上,整整一下午都没有起来,也不说话。
晚间,怀远驹来了,他坐到床沿上,久久地不说话。乐以珍只拿后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良久,怀远驹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吓着了?今天这事…是我有欠详虑…恩…”
他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乐以珍拨开他的手,保持着侧躺的姿势,不说话,也不回头看他。他觉得自己虽然还没有和芙儿办婚事,可是他与乐以珍之间的沟渠已经在逐渐地加深。他心急,又上前去动她:“找个大夫看一看吧…我看你没有发烧…”
他将手探向乐以珍的额头,这个动作让乐以珍想起了下午时,她将自己的手探向何柳儿额头的情形。她“啪”地打开怀远驹的手,双掌护住了自己的额头,翻身起来靠到床内侧:“你别动我!”
怀远驹以为她是被吓坏了,便温柔地靠过去:“你别害怕,我在呢…”
乐以珍一掌将他推开,忿然瞪着他:“你在我才怕!你别过来!你也别动我!我告诉你!今后如果有人再敢打我儿子的主意,我就跟她拼了!”
“没有人会打这主意!我说过了,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你怎么不相信我?柳儿的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承认我考虑不周…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一定先跟你商量,这样行了吧?”怀远驹心中有悔,软语哀求着。
“哼!出乎你的意料?考虑不周?我不知道老爷总是在家里犯这样的错误,在外面如何掌管那么大的生意?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小话儿,你还是想一想今后如何面对天蕊吧!我要睡了!老爷回你平妻那里去吧!”乐以珍一字一句都咬得狠狠的,说完便扯过被子来,将自己蒙了进去。
“我担心你会害怕,今晚我陪你吧。”怀远驹伏下身来,轻声央求着。
乐以珍却已经不耐烦再说了,回手将他推到了床外,顺势扯下了床幔,将他挡在了外面。怀远驹对着粉蓝色的床幔呆了好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第二早晨,乐以珍起床后,洗了脸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现自己的眼睛又红又肿。她气闷地将玉梳丢进匣子里,使劲地揉了几下眼睛,突然抬头对定儿说道:“你一会儿将梦儿的东西收拾停当,我要带她出门!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是避是迎(1)
定儿听乐以珍说要出门,惴惕地问一句:“姨娘要去哪乐以珍从镜子里看着定儿,反问她一句:“如果我说要回凤州,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定儿手下稍稍一顿,将身子倚靠到梳妆台上,看着乐以珍说道:“姨娘若是决定回凤州,我当然要跟去的。只是我倒不觉得你现在回凤州是个好主意。”
“哦?怎么不是好主意?你瞧这府里乱的。要是真回了凤州,就咱们几个人,多清静呀。”乐以珍手中点着胭脂膏子,轻轻地说道。
“姨娘多聪慧的人啊,有些事自然比奴婢想得明白。要是能躲得开,姨怕是早走了呢。暂且不说老爷那边丢不下姨娘,就算是老爷松了口,答应送姨娘回凤州,姨娘怕是带不走小少爷呢,咱们小少爷如今就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你要是把她的命根子挖走,她还不得追到凤州抢人?只要小少爷还在这府里,怕是让姨娘离开,姨娘也离不开呢。”定儿看着乐以珍,说得井井有条。
乐以珍听了,侧仰着脸笑看她:“你说出这么多的理由来,无非是不想离开小杨罢了,大不了我跟老爷要了小杨,一起带过去,你就安心了。”
“姨娘胡说!”定儿当即红了脸,“人家说正经的,你偏往歪里说,你要真能回凤州,我马上收拾了东西,抱着五小姐跟你走。”
乐以珍跟定儿闲嗑了这么几句,心情也放松了,抿嘴一乐:“我知道你忠心,我是逗着你玩呢,凤州再好,我暂时也是回不去的,我是想带梦儿去看一看婆婆,算是散散心吧,这几天实在是闹腾得人堵心。
“姨娘要散散心,当然是好的。只是…我有几句话憋在心里好久了,姨娘别嫌我罗嗦。”定儿干脆扯过一张凳子,坐在乐以珍的身边,一本正经地说道,“咱们这府中内院的女人,姨娘是拔尖的人品,本就不该屈居人下。以前大家各安本分,姨娘又有老太太的信任,有老爷的偏宠,日子倒也过得顺遂,咱也不好争什么。可是眼下不同了,那个女人…就那样地,老爷都能娶她为平妻,姨娘你差什么呀?”
“我看老爷对她那心思,怕是她想要的,就没有不能依顺的。今儿抢走了四小姐,逼死了何姨娘,赶明儿保不齐闹到姨娘的头上来。明着还好,就怕她起了坏心思,暗里动点儿手脚,咱们这可有两个孩子呢。所以我觉得,姨娘一味的躲避是不行的,不能让那个女人得了逞。
“虽然我不知道老爷到底亏欠了那个女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老爷从回来就说要正式迎她进门。到现在也未施行。无非就是碍于姨娘地不满。姨娘何不趁着老爷还在意你。老太太正偏向你地好时机。给自己争个名分?老太太对你再好。她年岁大了。总有去地那一天。老爷再喜欢姨。也不会整天守着你。所以靠人终究比不上靠自己…”
乐以珍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拨着玉梳上地梳齿。静静地听定儿将这长长地一篇话说完。握住定儿手说道:“你地话…有道理。我昨晚都没怎么睡觉。也想了好多。今后…你多帮我经心些事情吧。我先去婆婆那里住两天。散散心。舒口气。回来后咱们再谈此事。好吗?”
定儿见乐以珍已经开了窍。心中欣慰。痛快地答应道:“你去吧。府里地事我帮你掌着眼呢。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让人去那边喊你。只是…你怎么跟老太太告假呢?”
“当然是说去看王妃喽。这里我又不认识别人。”乐以珍将一根簪子别在发髻上。起身去拿自己地毛氅。
定儿却咂了一下嘴巴:“你老说去看王妃。老太太能信吗?”
“婆婆又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地存在。我不说去看王妃。难道要说去外面吃酒赌钱吗?呵呵…不要紧。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地事。被抓包了也怕。”乐以珍轻松地笑着。披上毛氅向老太太告假去了。
老太太倒是蛮痛快,听她说要去王府散散心,当即答应下来。乐以珍试探着问一句:“老太太,上次王妃就说要看我儿子,那时候他还没长好,也不好抱出去,不如这次我带上他给王妃瞧瞧,可好?”
“不行。”老太太果断地回绝,“这大冷地天,你再把我孙子冻出点儿毛病来。等天暖了,你爱往谁家带都可以,现在肯定不行。”
乐以珍扁了一下嘴,只好作罢。她回了自己屋,收拾了几样东西,给婆婆拿了些补品衣料,便带着梦儿出府,往她那处位于城西的小院去了。
婆婆见了她很是欢喜,随即看到梦儿,更是高兴得有牙没眼,搂着梦儿亲了又亲,哄梦儿喊她奶奶。梦儿一直就是个乖宝宝,跟婆婆更是自来亲,咧着只有几颗牙齿的小嘴巴,亲热得叫着奶奶,叫得婆婆眼泪都快下来了。
一老一小二人玩得高兴,乐以珍也陪着笑了一回,就坐到窗边上,捧着热茶慢慢喝着。
梦儿玩累了,窝在婆婆的怀里睡着了,乐以珍过去抱起她,将她安置到床上。婆婆等她忙完了,又重新坐回来,看着她地脸慈祥地笑问:“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了?能不能跟婆婆说说?”
“婆婆怎么就断定我有不如意的事?”乐以珍抱着暖手炉,偏着头问婆婆。
“你那笑都只挂在嘴边上,连眼睛里都没进去,我还看不出来?谁欺负你了?”婆婆靠在椅背上,等着乐以珍的回答。
“婆婆果然心细。”乐以珍拨了拨暖手炉里的香块,叹气道,“你就是没发现,我也会跟你说的。我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如今除了这一双儿女跟我最亲,再要论就是婆婆了,我还要婆婆给我拿个主意呢。”
婆婆听她这样说,心里感动:“什么事?你说来听听,婆婆好歹一把年纪了,见过地事多,总能帮我揣度揣度。”
于是乐以珍就将怀远驹西行归来,带回了芙儿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她讲完了,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婆婆地话儿。只见老太太将头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紧紧地闭着双眼,两只手握着椅子把手,整个身体呈现一种僵滞地状态。
第一百四十八章 是避是迎(2)
以珍还以为婆婆年岁大了,听着听着睡着了呢,轻轻声:“婆婆…”
婆婆吸了一口气,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刚刚醒来的人一样,神情中透着疲惫,声音喑涩沙哑:“我听到了…”
“婆婆,你是不是累了?要不你先去歇着,咱们明天再聊吧。”乐以珍关切地问道。
婆婆摁着椅子把手直起身来,叹息道:“你说的那个娃…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她过往的际遇是挺让人同情,可是…并不是全世界的人都亏欠她呀,她要是只针对我们家老太太,我也说不出别的来,可是我瞧着她此番跟我们老爷回来,大有将我们老爷的日子给搅乱的架势,凡是跟我们老爷有关人,她是见一个咬一个,昨儿更是闹出人命来了…”
“恩…”婆婆轻轻地缓了一口气,“她的确是个可怜人,你们老爷是个重情分的人,大概也不会轻易丢开她不管。可是…管也分怎么个管法儿,你们老爷与那孩子又没有婚约,也没必要非娶进门来,依你们家老爷如今的处境,娶这样一个人也不太合适,更何况那孩子现在心术不太正,听你那样说,我觉得她也没有顾惜你们老爷脸面的意思,真娶了她,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倒不如把她安置到府外去,让她下半生衣食无忧,也算是尽了情分了,这世道…可怜的人多了,连亲娘老子孝顺不到的,都有的是,何况只是一个小时候的街坊?尽了心就罢了,没必要为了这么一个人,搞得自己家的日子不得安宁…”
“婆婆你这番话算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可是这话谁说老爷能听进去呢?他现在对芙儿一味地抱着歉疚,任由她在府里闹腾,老太太因为害人在先,说起话来欠份量,我们太太的话…唉…我们老爷就没有能听进去地时候,谁还劝得动他?”乐以珍头痛地皱着眉。
“傻孩子,你劝呀!你这性子就是太随意了,怎么也不知道给自己争个名分呢?活在那样的家里,你不找事儿,事儿也会来找你,只有你地位牢靠,你这一双儿女将来才有好日过呀。他要是不方便娶也就罢了,明明可以再娶一个,为什么不娶你?噢,说对你好的那些话,敢情儿都是哄人的?”婆婆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不平的神色。
“婆婆…”乐以珍看着老太太脸上忿忿的样子,不由地乐了,“也就是你觉得我好吧,我要是真那么重要,他会想不到吗?还要我自己说?这种事…我自己说多没意思。
“笨!”婆婆用力拍了乐以珍一下,“他不给你这个名分,你就不让他进屋!他要是敢进屋,你也不让他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