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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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中忘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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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胡桑离开西江超市后,超市的日子还是那样,日复一日、没有变化地从单调的滴答钟声中溜走,阿芒在滴答声中细数剩下的时日。
  袁华和陈龙最终没有凑一块儿,袁华说陈龙这人太粗鲁了,没心没肺。陈龙倒没说什么,照旧过着简朴的生活。
  超市里的员工们对他说:“你一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头也不梳,你不尊重别人,太自以为是!”
  陈龙从不和人争辩,别人都说袁华把他“甩”了,陈龙只觉有趣:他根本没和袁华谈过恋爱。袁规对他越来越苛刻了,超市里的人愈加爱捉弄他了。唯独阿芒说:“别理他们,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理由?”
  陈龙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变得苛刻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变了,却以为周围的人变了。员工们突然发现“傻大个”变得沉默寡言,以为他是失恋了。喜欢他的人常过去拍他的背,说什么时候再介绍个“妞”给他,陈龙哈哈笑着盯着他们的脸看,看得对方莫名其妙时才扬长而去。
  2005年11月的一个清晨,陈龙从奇异的梦中醒来,他望了望窗外瑰丽的海滩,低头看了看自己下巴上长长的胡须,笑着对床头的一盆仙人掌说:“我该走了。”
  他先去仓库值班室找阿芒。陈龙敲门后,阿芒咳嗽着打开门,见是陈龙,笑着让他进来。
  快到冬天了,阿芒的屋子里冷得够呛。
  “老芒,我给你买了一个取暖炉……”陈龙笑着拿出一个小型的电热取暖器。
  阿芒察觉到陈龙脸上不自然的笑,猜到这一天不平常。他笑着握住陈龙的手说:“小龙啊,我这后半生,不说别的,儿女不孝啊!就你对我最好,跟亲儿子似的!”说着说着,老人忍不住流下了热泪,老人家最怕和亲人好友离别,因为害怕这会是永别。
  陈龙心里也流着泪,但他灿烂地笑着,“汤圆”眼睛忽闪忽闪地放光:“老芒,别这样,不就是一个炉嘛!犯得着这样吗?你就是我干爹啊!”
  这是陈龙离开西江超市,同阿芒告别的日子。除了阿芒,这个超市里再没多少值得陈龙留恋的东西。
  在那个十字路口,初冬的风卷着落叶,卷着阿芒枯瘦如叶的身子,他的身影在风中瑟瑟地抖着,恍惚如隔岸的灯火。
  “老芒,回头再来看你!”陈龙立住身对阿芒说。他永远在路上,从一个港口漂流到另一个港口。他这十几年经历了很多离别,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难过。
  “保重!小龙!”阿芒挤出一丝干枯的笑容,像落叶挤出最后一滴汁液。
  陈龙爽朗地笑了笑,手一挥,一转身,大步朝前走去;他知道离别时该说很多话,但他喜欢这样默默地向前走,不回头,前方永远有一条路等着他。大海、草原、森林、沙漠、高山、沼泽……书中写过的地方他都向往,书中写的都是美景,他的眼里也只有美景。
  轻快的晨曲从天边传来,陈龙踏着节奏,向落日追去……
  阿芒望着陈龙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举起的手半天没有落下——他对着背影轻轻挥手,他知道这背影将定格在他一生的故事里。
  从陈龙流着鼻涕来到西江超市的那天,阿芒就知道:有一天,陈龙会离开西江。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现在在哪。他记得第一眼见陈龙时,他还是个“黄毛”小孩,不到十五岁,而他走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了,长腿长手,大眼大鼻。
  陈龙走的时候,只带了一把牙刷、一个水杯,还有从书柜里挑出的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安徒生童话》。
  他一路向北,独自站在火车上望千里灯火如蝶影划过童梦。长江波浪中摇曳的,不仅有玉盘一样的月亮,还有千百盏街灯。成千个城镇,上万条马路,无数人家欢笑着在街灯下散步,他们迎接新年的到来,中华龙又腾飞了一重天。
  陈龙在济南下了火车,挤上公交车去了市区,又吹着口哨跑到济南人大学。他在那儿的学生食堂里找了份活干。
  食堂的工作太辛苦单调,员工们总是在郁闷时把碗盘敲得震天响;而陈龙却把运残羹剩饭的手推车当滑板车使,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学生中间飞驰而过——还哼着“两只老鼠”的小调!
  “真是个疯子!”其它员工都这么说他。
十七、谁也不能藐视黄河!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曾骑马沿着黄河从下游走到上游。在奔腾不息的黄河面前,毛泽东沉思良久,突然大声说:“谁也不能藐视黄河!”他身后的将士们肃然起敬,将这一幕铭记。
  高中毕业后,我和高三五班的同学曾骑车走遍瑞金的每个角落,踏着塑料凉鞋爬遍每座山。在明朝修建的云龙桥上,我望着北去的绵江河沉思良久,突然大声说:“谁也不能忘记绵河!”身后的同学笑倒了一大片,大声喊我“癫佬”……
  二十多年前,胡桑、高为民和王凤英也站在云龙桥上。胡桑大声说:“谁也不会忘记绵江河!”王凤英问他为什么。胡桑说:“因为我们的影子在这里。”
  绵河的水曾经淌过毛泽覃的鲜血,如今,它依旧淌着,淌着造纸厂的废渣。新中国成立后,毛泽覃牺牲的地方被命名为“泽覃乡”,那是个山青水绿的地方;前几年,精明的浙江商人把重污染的造纸厂建在那儿,于是,那一带的绵江河成了“墨水河”。
  精明的浙江商人在瑞金搞房地产,差点把瑞金一中的地皮买了。据说,一批老红军跑去市政府哭诉,其中一个人指着前任市长的鼻子说:“贺龙在那儿入的党,邓小平在那题的字。你才当几年市长?就敢把我们地皮卖给外人?”后来,那市长下台了,地终于没卖成。
  一个经济学家曾说,地方政府搞房地产,是牺牲后代几十年的利益来发展十年内的经济。我觉得,比房地产泡沫更有害的是那些高污染的产业:环境一旦破坏,几乎难以恢复。但现在中国很多地方的经济发展都靠牺牲环境,牺牲后代人的利益。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面对历史长河,我们常常有生命脆弱的虚无感;我们也很难想象自己与后代人、前代人的血脉联系。我们很难认识到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即作为一个“大我”而生存了五千年的中华民族,它将继续生存下去,不朽的精神正如不绝的黄河!
  让我们试想一下,一个人如果不觉得从小到大的“我”是同一个人,那么他就会“今朝有酒今朝醉”,毫不考虑未来;因为,他觉得未来的那个人不再是现在的“我”了。另外,背叛未来往往始于背叛历史。他之所以会认为明天的“他”和今天的“他”不再是同一个人;正是因为他认识不到昨天的“他”和今天的“他”乃是一脉相承的一个人。
  一般人不会怀疑自己从小到大是同一个人,除了那些因为丧失关键的记忆片断而精神分裂的人,比如刚出狱的胡桑。但一般人也很难相信中华民族的集体意识是一脉相承的一个不朽意识。因为,一个人的肉体在有生之年是时空连续的,而一个民族则要经历无数个体的生老命死;人们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同一个人的,但却难以想象一个民族通过书籍、建筑、艺术品之类的“社会实践”将“大我”意识传承下去。正因为如此,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的工作才如此艰巨。高为民和胡桑的儿子高小明相处了十年,高为民早已将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到这个与他没有血脉关系的生命上。但地球人如何对下一代人负责?
  备战高考的胡草是为了好大学才拼命的,但如果邓小平爷爷告诉他:“小草啊!祖国的春天阳光明媚,但你不用努力了,明天去上大学的那个“胡草”长胖了、长了胡子,不用再为他努力了!”胡草会不会扔下手头的书跑去踢球呢?不会。因为他说:“我虽然会长胖、会长出胡子,但今天的记忆还将保存在我的心底,如果我不努力,明天的我一定会埋怨今天的我!后悔当初不努力!”
  为革命牺牲的烈士在刑场上说:“今天你杀了我一条蛮鱼,明天还会长出无数条蛮鱼!”如果他们不相信明天的中华民族还是同一个民族,他们为谁牺牲?
  2006年夏天,我穿着塑料凉鞋跑到北京天安门,同去的还有中学同学王维,他跟随我跑遍了半个中国。这个物理系的白痴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研究它的力学结构和人民会场纪念碑的差别,而我去参观毛泽东纪念馆。在天安门广场排了两个小时长队,我终于见着了毛泽东的遗体——我这辈子见的第一具遗体。我盯着那蜡黄色的脸,想象这具遗体曾经在我家门前走过,走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走了大半个中国,如今,他安眠于此,是否还有什么意识流传在民族精神中?那二十七万倒在长征路上的瑞金老乡,他们的生命像水滴一样蒸发,留下什么回忆?
  千秋功过任评说。我们应当铭记逝者的光辉,但他们生前的丑恶该如何呢?是将他们做成雕像供人顶礼膜拜,还是理性地把他们看作一个凡人。有人就有私欲,有私欲就难免有罪恶。
  鲁迅说,当英雄被塑造成雕像供人顶礼膜拜时,他就成了傀儡。
  “成了活着的野心家的傀儡,”胡桑说:“中华民族太缺少理性,所以才会周期性的暴乱,文化大革命只是无数治乱中的一个小例子。”
  我的大伯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唯心主义(idealism)的本质是理想主义。唯心主义者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天真小孩。他很想自由自在地在这个世界上漂流,自由自在地思考。但还要吃饭、穿衣、住房子(有时是牛棚、牢房),这些都是因为他有身体,他的身体有它自己的需求,包括性冲动,它们总是扰乱他的思想。他常想:要是灵魂能够脱离肉体该多好啊!那就再没有这些烦恼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的孩子,他失望地发现世界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所以他相信不朽的中华魂。他相信中华民族的根在神州大地上一脉相承了五千年,五千年的苦难和智慧在我们每个人的血脉中流淌;倘若我们能够明白,民族复兴不只是为了后代人,也是为了我们的意识重生在更好的时代,可持续的和谐发展将是件自然的事。“谁都知道为自己的前途努力,但有多少人知道为集体无意识的前途努力呢?”
  直面历史,直面人生,无论是真善美,还是假丑恶,我们不能在沉没中忘记。
  谁也不能藐视黄河,谁也不能藐视有着五千年文明智慧的中华魂。
  谁也不能藐视黄河,谁也不能藐视有着五千年文明智慧的中华魂。
  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悲欢离合。生命是一个奇迹,每个贝壳都有它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应珍惜他独特的一生。那些苦难和罪恶的回忆,与其在沉默中忘记,不如在沉没中积淀。
十八、天才,孤苦中觉醒 
  我高中在理科奥赛班,班里有很多聪明的同学,但没有一个比得上朱小平,他不爱和我们说话,因为我们说的东西他全知道,而他说的东西我们都不知道。一天,我和他下象棋,下了十盘,输了十盘。我红着脸问他:“我是不是很笨。”朱问:“猪是怎么将死的?”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关公党”的小弟们说:“草哥,那头‘猪’嚣张把伞!我们早看不惯他了!找机会把他做了。”我默许了。
  我并不是暴君,只是不能容忍朱小平说我和猪一样笨;我想自己的智商还是足够下象棋的,但这一点还需要别人来证明——我不太相信自己聪明。所以,当朱小平说我和猪一样时,我很生气,我的自尊心受伤了,因为我的自信心不够。像我这样高大英俊的人怎么能被朱小平这样的侏儒贬低呢?他的海拔还不如邓小平爷爷。
  总之,朱小平因为出言不逊被小弟们拖到我面前,朱小平摆出宁死不屈的样子,不肯下跪。刘兵早看不惯他了,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按倒在水泥地上,他的膝盖立刻血流不止。关公党的小弟们像狼一样叫好。在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一群猪围观一头“特立独行的猪”被屠杀,屁股后面的小尾巴欢快地摇着。
  我走到朱小平身前,蹲下去说:“兄弟,得罪了!”然后,我让他们把朱小平放了。刘兵问我:“怎么能饶他,这小子那么猖狂!”我笑着说:“他有猖狂的资本,他是天才。”
  天才绝不是天生的。天才是九十九滴汗水加一滴灵感。要找到那一滴灵感,天才早已付出另外一万滴汗水。自古以来,成为天才一定要经过这三步:第一,“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我大伯胡桑的境界,他独自看完瑞金一中图书馆所有的著作,然后才说出无人能理解的高见;第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依消得人憔悴。”这是杜甫的境界,他一生忧国忧民就是因为心智太深广;第三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陈龙最后达到的境界,他最终发现了美丽的故事,这一切似乎是偶然,又是必然。
  下象棋后第二天,我又去向朱小平道歉。
  朱小平说:“我没有骂你是猪。‘猪’是我朱小平的自称。”
  我笑着说:“我知道,你昨天那句话的意思是:我是怎么输的。”
  朱小平淡淡一笑,说:“我是问你:自己是怎么输的。你老想着怎么赢我,却没有看见自己是怎么输的。”我欣然大笑,天才果然是天才!
  朱小平说:“关公党就是一群残暴的白痴,你还好意思做他们的头儿。”我说:“他们有时是残暴,但那是因为他们无知。总得有人教他们,不然他们会更残暴。”朱小平微微一笑,说:“你真有野心。”我哑口无言。
  后来,朱小平在全国数学奥赛上得了一等奖,物理奥赛得了二等将。那一年,云南大学的马加爵因为打牌输钱,一气之下把他宿舍的四个同学谋杀了,手段极其高明冷酷。马加爵高中时物理奥赛得二等奖,数学奥赛全国第三名。马加爵的语文成绩很差,没读过几篇文章,最反感写作文;朱小平的语文经常挂科,最反感我这种“文妓”。马加爵的家境也和朱小平差不多,马加爵五岁就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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