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合约在本质上与市场的合约不同。
高斯读该文后,回信说那是他十多年来能学到一点东西的文章。他认为“委托价格”(例如以时间计薪酬,不是生产贡献之价而是把生产委托于时间之价)是重要的创新,但不同意“不知公司为何物”之说。这一点,我是坚持己见
的。
《公司的合约本质》是我到港大任职后第一篇发表的文章,十多年来在国际上被转载了六、七次,而被引用的次数与日俱增。
(之十)
北京的商务印书馆搞了三年翻译(难译,几次转换人手之故也),要出版《佃农理论》的中译本,邀请我写个新的序言,我是不能推却的。另一方面,英文原著要重印,也要写个新序。一石二鸟,我决定用中文下笔。我见香港的学子
似乎不知道学术研究是怎样的一回事,也就一石三鸟,先在《壹周刊》发表。本来打算写一两期的,但思往事,一动笔就写了十期!
去年九月初在温哥华的一次聚会中,我遇到恩师艾智仁和他的女儿。他女儿是我昔日在加大的同学,是好朋友,数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异地相逢,其喜悦之情书所难尽。她抢说:“爸爸告诉我这些年来你在学术上有建树。”我笑
问:“他认为我是个天才吧?”这样问,以为她会答:“当然啦!”殊不知她响应道:“不是的。爸爸说你有持久拼搏之能,永远比其它学生多走一步。”不是天才,但肯拼搏,是“傻佬”的定义了。但我还是感到高兴的。
说句衷心话:凡是为学术而学术、为研究而研究的人,免不了有点傻,有点傻里傻气的。可不是吗?要是学术研究是为了“书中自有黄金屋”,有谁会因为要明白玉器市场而坐在广东道的地上卖玉?又有谁会因为明白了玉器市场,就
欣然自得,懒得去写什么文章发表?
同样,关于香港的租管研究,在发表了《价格管制理论》之后,我被迫应酬再写了一篇关于租管与楼宇重建的问题的。但应该是最精彩的一篇,关于天台木屋的奇观,我已定下一个绝妙题目——The Squatters Above and The
Tenants Below——在其它文章内作了预告,但到今天还没有动笔。一位经济学者朋友(G。Hilton),二十多年前屡次以美酒为诱,促我动笔。他说该文若不写下来,是经济学上的一个损失。但我是为了要多知一点香港寮仔部管制僭建的
运作,分身不下,就放弃了。
真羡慕戴维德。他只有一个什么学士,平生只写过几页纸的文章,但他不仅是芝大的大教授,而且是大名鼎鼎的芝加哥学派的一个代表人物,在学术上举足轻重的。他的思想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不仅是我,说到纯经济学术的影响
力,我这一辈子无出其右。我想,像戴维德那样的人,在香港的大学是不可能找到一份工作的。
记得一九七六年,我写了一篇很有争议性的关于座位票价的文章。内容说高等座位的票价偏低,是因为售票的老板要使高等座位先满,好叫买廉价位的人不会在开场后偷偷地转到高价的座位去。过了个多月,我收到一封信,封面没有
寄信人的名字和地址。打开来一看,没有信,只有一张不及两丁方英寸的、从某杂志剪下来的几句文字,内容说某君买了廉价票,偷偷地坐到贵价票那边去。
我定神一想,就知道是戴维德寄来的,因为只有他这个人会那样做。两年之后,我遇到他,说:“感谢你寄来的无名又无信的信。”他漠不关心地响应:“你那篇关于票价的文章,理论没有错,但我寄给你的推翻了该理论。”
学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回事。我们为了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要对世事多知一点,也为了要明白而想解释一下。避免费时失事,我们要以一套系统从事。我们于是求学,学理论、学方法。我们要学得很通透,要将深的简化,然后把整
套理论的重心拿得准,紧握不放。满师后就要下山,山下是真实的世界。我们要对世界知得很多,因为我们知道最蠢的学者,是试行解释没有发生过的事。
我说过好几次了。三十多年来,我用得的经济理论只有简单的两招。其一是个人争取在局限下最大的利益,其二是需求曲线向右下垂。在这两招中,只有局限条件是真实世界的事,若子虚乌有地作出来,其命中率是近于零的。解释行
为或世事的重点,是考查真实世界的局限条件,决定哪种有关,哪种无关,选出有关的要简化,要有系统地处理。稍为明白一点真实的局限,往往是三几年的功夫。代价虽大,但一旦弄清楚了,理论就差不多百发百中。
我们不容易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经济学者要替政府作什么建议,要以自己所学的来作什么改进社会之举。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微不足道。被政客利用是可能的;经济学者喜欢因此而把自己抬高了。数之不尽的人说,还健在的经济学
者中,对世界影响最大的是佛利民。佛老却之不恭,但私下里说心中话,他知道他的所谓影响是大势所趋,时势造英雄。
我感到遗憾的,是今天经济学的发展,大都与真实世界脱了节。好些自以为与真实世界有关的,其实是一些数字游戏。这些我明白。民以食为天,各国政府大量资助学术,似模似样的学术文章,在什么知名学报上发表了几篇就可赢得
一个铁饭碗。老实说,要是四十年前的经济学像今天的那样,我早已另谋高就。
说得太多了。好些朋友要我写一本关于自己的传记。但“自传”是伟人才有资格下笔,“傻佬”免问。然而,因为《佃农理论》的回顾,我无意识地写了“自传”的一个片段,大约是可“传”的十分之一吧。这片段是我平生最愉快的
时刻,动起笔来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
北京行
作者:张五常
1999。10。28
因为进入了半退休状态,多点时间做校外的事,今年开始我就答应了好些大学去讲话——国内所说的作报告。前些时去了武汉的华中理工学院及武汉大学作过两次讲话,一个座谈。这两次讲话的录音被整理后发表在《经济学消息报》
上,获得颇大的反响。后来我找到这两份发表的原文,很满意,也使我意识到今天大陆的学子,其理解能力明显地在我们港大的学子之上。
到北京作讲话,只有四天时间。我见婉却了那么多年,就可接尽接,结果在四天之内作了三次座谈,五次演讲。我作演讲是从来不用作准备的,但讲前要很松弛,脑中要一片空白,才可以讲得好象是准备了的。所以在北京每天我早睡
晏起。话虽如此,四天之内讲八次话——其中一天讲三次——自己从来没有试过。全力以赴,讲来不过不失也算是不错了。
北京的讲话,比不上武汉的。主要原因可能不是过于频密,而是北京交通挤塞,动不动就是一个小时不安宁的车程,使我的脑子不能静下来。
十月十日晚抵北京,十一日早上起来先要做两件事。第一是要到永玉的万荷堂欣赏一下;第二是要赶到故宫去参观五十周年所展出的中国古书画精品。
永玉自己精心制作的万荷堂,有口皆碑,他曾经邀请我到那里小住好几次了。果然名不虚传。是很大的地方,大概有六、七座仿古的建筑物——凡建筑、家具、陈列,就是植物的品种皆古。我虽然对中国古代的文化有点研究,但比起
永玉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怎样说,我就怎样听。可惜只能在那里勾留了两个小时。总有一天我会去小住,细心地研究一下。
赶到故宫,竟然找来找去也找不到精品展出的地方!真的莫名其妙。这样重要的展出,却没有告示指引,而问了几个工作人员,竟然没有一个知道。秋高气爽,我们三个人在故宫内东奔西跑,身水身汗,终于还是找到了。果然是精
品,王珣的《伯远帖》,李白的《上阳台》,历历在目,而展场中只有三几个人,使我觉得是进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在展览场内只能欣赏半个小时,就要赶到新华基金作座谈。谈的当然是关于近今中国的经济发展。在座的都是该基金的年青职员,知识水平很高,但他们跟后来我遇到的其它青年一样,答错了我提出的一个问题。
我问:假如今天中国废除外汇及有关的管制,人民币会升值还是贬值呢?他们都答会贬值。答错了。但当我继续问:假如今天香港政府宣布下个月会实施外汇管制,香港的外资会增加还是会跑掉?他们都说会跑掉。答对了。我再问:
那么为什么你们说废除汇管人民币会贬值呢?他们无言以对。
十二日正式“开波”,上午先到人民大学进午餐,跟的讲题是《不要把中国人小看了》。不是学术性的,内容是说中国人不仅刻苦耐劳,工资低廉,而近几年来中国的青年学得很快,连知识及天分的价格也相宜之极,参加国际上的生
产贸易竞争,是不需要任何政府的保护的。事实上,保护缚手缚脚,与老外竞争起来诸多不便,凶多吉少也。虽然那些所谓“保护”是维护特权利益,但无可避免的印象是小看了自己中国人。
下午五时转到北京大学,晚餐后的讲题是《高斯定律的谬误》。这个及后来的三个讲题都是学术性的,是自己数十年来从学术生涯中所得的一点收获,天天想,想了数十年,当然是驾轻就熟了。
十三日早上先到天则研究所座谈。这是个很有分量的研究所。他们要搞一个“中华新制度经济学会”,出一些刊物,请我作名誉会长。我对名誉没有兴趣,推却了,但我很欣赏他们的意图,所以答应了会尽可能多给他们的刊物写文
章。
是的,今天中国的经济学发展,六十年代我和高斯等几个人搞出来的、今天被称为“新制度经济学”的大门学问在中国很风行,而天则的人材有的是,这学会是会办得很好的。
中午到北京师大进午餐,跟的讲题是《快要失传的价格理论》,内容我曾在《壹周刊》发表过。晚上到清华大学,晚餐后的讲题是《经济解释》,那是涉及科学的方法了。
最后一天,十四日,早上与几位国务院的朋友座谈,说的是中国目前的经济困境。到机场的途上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进午餐,跟的讲题是《交易费用与经济效益》,是自己发明的一些观点。
这次北京之行,有四点要写下来的。第一,最重要的,是北京的学生真的很了不起。我想,要是四十年前这些学生有我的际遇,在美国得到大师指导,我怎样也比他们不过。第二,五间大学请我吃的午餐或晚餐,其食品水平远超香港
的所有大学。其三,首两次演说我用英语,到了第三次,翻译的青年学者翻了十多分钟后,突然说:“我要请张教授用普通话讲,他讲得不对我从旁协助。”我没有他的办法,于是逼试用普通话。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以普通话演说,余下来
的其他两个演说都是用普通话,虽然说得一塌糊涂,但对我来说是一项伟大的成就了。
最后一点是在五间名校的讲话,座无虚设,而站的人多的是。这种破纪录的英雄式的接待,主要是因为我十五年前出版的《卖桔者言》。据说这本旧作在国内曾经有手抄本。八八年在四川再版时被抽起了一些比较敏感的文章,三万二
千本一下子卖光,影印本广泛流传。
香港的学者,是要多用中文写些有教育性的文章吧。
博士论文是怎样写成
作者:张五常
1999。8。19
一位在香港理工大学作研究生的同学,读到我最近在《壹周刊》发表的关于学术研究的文章,说他和一些同学很想知道关于写论文的事,陈辞恳切,希望我能在《壹周刊》作回应。既为人师表,这样的要求我是不能推却的。
先答该同学的一个问题:博士论文与硕士论文有什么分别?严格来说,没有分别。一篇好的硕士论文,胜于一篇平凡的博士论文;一篇博士劣作,硕士不如也。因此,一位大学研究生,若有进取心,是不应该考虑写硕士论文的。在美
国,经济学硕士是不用写论文的。大致上,该硕士是个安慰奖。你攻读博士读了两三年,校方认为你拿博士没有希望,但又不好意思要你空手而去,就给你一个硕士。
在美国的名大学,如芝加哥大学,一位学生申请读硕士,是不会被考虑的。这是因为他们认为申请者没有进取心,孺子不可教也。同学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校内的老师说博士与硕士论文的分别,是有或没有创见。错!英谚云:太阳
之下没新事。另一方面,只要不是抄袭,是自己想出来的,要完全没有创见就不容易。
举一个例。我自己的博士论文——《佃农理论》——推翻了经济学二百年的观点,应该是有创见了吧。但我的老师艾智仁对我说:“你的佃农理论是传统的经济理论,半点创见也没有;但传统的佃农理论,却是因为不明白经济理论而
搞错了。”这样,你说是我创新,还是历来分析佃农的学者创新?同学要注意的,是绝大部分的所谓创新观点都是废物,一文不值的。刻意去创新是犯了学术上的大忌。找到了一个自己认为需要解释的现象或问题,翻阅一些有关的论着,
就放胆地自己去想,想时要完全不顾有没有新意到最后,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在经济学行内我被认为很有新意,主要原因,可能是我很少阅读他人的论着。
六十年代初期,我大约下过三年苦功读书,昼夜不分地在图书馆内生活,但其后就与书隔离了。严格来说,我没有读书(或读他人的论着)起码三十年。我喜欢天马行空地自己去想就是与同事研讨我也是不喜欢的。对我来说,独自
思考是一种乐趣,因此,在学术上我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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