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悲伤的看着水镜里的年轻男子,伸出手,轻微的颤抖着,想要触碰水镜里的影像。
元慎君元慎君,她的手兀的停在空中。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越是到如今,越是将他的面孔记得清晰,他曾带着无尽哀伤问她——鬼王就该死?
她当年回答的言之凿凿,说他该死,心中却不这么想。
如今,心中也不是这么想的。
天下生灵啊,存在必然有其道理,只是,她是人,就得站在凡人的立场上想事,别说他是鬼王,就算是神仙,不该出现在人界的,还是早早离开得好。
六界相安无事时,自然是千好万好。
可其他五界一旦有所动作,人界便十分危险,光这一次,只有妖魔两界便将人界折腾成什么样了?
人界之间的战争,再怎么弄,还会给人留口气儿。
一旦别的界掺和进来,人还叫人么?怕不是其他五界圈养的牲畜。
这些年,她都在想这件事,越想越透彻。
所以啊,即便她曾经于某一个后悔过是她所亲手斩断的姻缘,可要是重来一次,她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事已至此,不容后悔。
她轻轻的笑着,不自觉的,有一滴泪滚落,炙热的,到最后只剩冰冷。
水镜里,元慎君从月舞葬身上取出了簪子,他明显是认得簪子的,他原本漠然的神情却流露出瞬间的温情。
她看在眼里,却不知心脏为何痛了起来,明明她的心脏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捏碎了,可如今,还会闷闷作痛,痛彻心扉,呼吸不畅。
正文 第八百二十四章彼岸花开29
水镜仅能看个画面,并听不见声音。
她看元慎君与月舞葬说着话,最后扶着月舞葬站起身来,神情温和了许多。
她沉默的看着,一言不发,神情复杂。
最后,她只叹了一口气,看着已经恢复原样的镜子里所折射出的模样,略微苦涩的笑了。
元慎君,我将我徒弟送给你,任打任骂任罚任你喜欢。
她还稚嫩着,眼睛里有不服输的光,我已老去,不再相信爱是唯一,当然,即便我年轻时,也不曾相信爱是唯一,我与她是不同的,可我只希望,能让你多点儿快乐,在一切被毁灭前多点儿快乐,总好过从始至终的悲痛。
元慎君呀,是我今生对不住你。
她支撑着自己脆弱的身体上床躺着。
第二日,她起身与白家家主交谈,当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年在经历五年时间后,越发坚韧,他脸上的神色平静无比。
他说:“最后需要的东西只有千年黑曜石与活死人脊梁骨,而还有三个月便关不住鬼界的了,如果不能提前找到这两样东西进行布置,到时候,布置阵法又会遭遇几年前的情况——不断的受到干扰,从而导致阵法师不断死去。”
他顿了顿,讲出自己的为难处:“这些年来,阵法师已经死了不少,新一批还没培养出来,所以,即便我答应了爹的遗愿帮你封印鬼界,但现在,如果你不能保证白家的阵法师不会受到伤害,可能这件事会暂时拖后。”
她反问道:“明知道,如果他们出现在人界,可能会造成更多人死亡,你也要这样想?”
年轻的族长稚气的笑了起来,然而那丝笑容里潜藏着讽意。
“花掌门,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为了凡人能够舍弃一切。”他似笑非笑道,“我听爹提起过你当年的事,可,这样博大胸怀的只你一人,我没那阔气,我只想白家人多活些。”
他问她:“你知道白家两百二十三口人现在还剩多少吗?只有九个人了,我白家为凡人付出的还不够多?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能保证白家的安全,那么何时何地我白家随传随到,如果保证不了我白家的安全,恕难从命,我宁愿看见人界被毁于一旦,我也不愿意让白家白白牺牲,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花皙蔻提醒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知道,那又如何,哪怕到时候白家活不成,也总有人给我们陪葬,我白家谁也不欠,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白家家主是恨透了这行为,凭什么!凭什么他白家不欠谁,却要遭个全族尽灭的后果!
花皙蔻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她向来知道,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她从不勉强别人,也不觉可惜,平稳接受。
她是内心强大的女人,自有一种不管外界干扰,兀自内心强大的能力。
于她来说,她已经可以承受外界言论好坏,她唯一过不去的,是自己内心的那关,正如她一直觉得自己愧对元慎君。
说白了,她就如高山上的雪,经久不化,外物难融,却又内心高洁,不屑一点儿欺骗,也不屑去伤害别人。
可她不得不骗。
因此,越发愧疚。
只是她掩饰得太好了一些,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末了,她才道:“你爹相信我,我自然也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她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她道:“活死人脊梁骨我知道哪里有,而黑曜石在鬼界鬼王住处,三个月后,结界开,我就去取,在此之前,你带着白家余下的阵法师布阵,我会派人保护好你们。”
听她许下承诺,白家家主方才放心离去。
花皙蔻也如她所说,果然派人保护了阵法师,在这种情况下,阵法石的布置很快完成。
然而这段时间里,花皙蔻深居简出,别说去看阵法的布置情况,就连门派都很少出现,好似完全不怕白家万一不尽心尽力导致最后功败垂成一样。
她沮丧的,颓然的蜗居在房间里。
不像之前一样,还能在白天保持年轻的容貌,她现在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无比苍老的,这种情况下,她处理门派事件都在房中进行,好在最近门派里面也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事需要她出面。
时间冉冉,很快,便到了最后的期限。
她裹着黑斗篷来到鬼界,鬼界的酆都阴沉着,然而,街道边都摆着彼岸花,艳丽的红装点着黑暗,竟平白的美丽了许多。
有鬼道:“听说,鬼王这是为了讨一位女子欢心。”
“我是这么听说的,听说呀,那女子是凡人呢,也不知道怎么跑到鬼界来了,整日伺候着鬼王,鬼王这才心动的。”旁边的鬼也随声附和道。
“几百年了,鬼界都不曾这么热闹过。”
“可不是。”
“这次可要好好热闹热闹,听说到时候鬼门开,大家都可以去人界遛一遛,鬼界都二十多年出不去了,别说,还怪想人间的。”
花皙蔻低头走过,心里确定鬼界这些鬼只能让他们留在鬼界,一旦放出去,那是为祸人间。
她缓慢地走向鬼王宫门口,到处张灯结彩,摆放着鲜艳夺目的彼岸花,那艳丽的颜色仿佛要将这里的那点儿黑暗吞食殆尽,即便宫殿门口主体仍旧是黑色,却也不得不承不承认这片景色,真是极好的。
鬼王和人类女子。
元慎君和月舞葬。
她看着奢侈的宫殿,悄无声息的笑了,呀,她当初在心里说,把月舞葬送给他,任他处置,他还真是做到了。
也难怪,他向来算是个温和的人,处处妥帖,与他在一起的人,很少有不喜欢他的。
她也喜欢他。
然而,不重要了。
她捏诀进入宫殿。
不知是不是她道行太过高深,又或是这些宫殿里的这些鬼沉迷为鬼王大婚准备东西,无暇顾及她的出现,总之,她的确是平安的进入,没有被一只鬼发现。
此时,距离结界彻底打开不过几个时辰。
甚至,只要有道行稍微强劲一些的鬼去攻打结界,不出一息,当年设下的结界就会崩溃。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五章彼岸花开30
也就是说,花皙蔻必须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偷到王座上的黑曜石,并取出自己的脊骨。
好在,白家家主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最后一个阵法布置实在是凶险,放阵眼之地,别说是他没法去,就算是他爹活着也去不了,所以,白家家主从一开始就告诉了花皙蔻拿到这两样东西后应该做的事。
花皙蔻问他:“活死人的脊梁骨……那活死人还活着成吗?”
“成啊,活着是生祭,威力要大些,但哪个活人愿意以命殉道,所以我们一般用死人骨头。”
花皙蔻活到现在,什么场面没见过?因此,她听在耳朵里,并不当一回事。
人啊,年纪越大,心肠越硬。
她老了,心肠也硬了起来。
当然,她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硬心肠,这种硬心肠不光对别人,也对自己。
她选择直接身殉。
所以,她只需要去找到黑曜石即可。
她钻进宫殿,遍遍坐于王座上的人今日却不在。
她走近,伸手去探椅背上的黑曜石。
却在转瞬被黑曜石吸了进去。
她颇有闲心的想:这是要被关在黑曜石里?
她作为一个老年人,难免很难对很多东西难以提起兴趣。
她疲惫的看着他,孱弱的身体让她连站立都觉困难,然而,她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弱势,她疲倦的靠在宫殿的柱子上,揉了揉眉间。
她问:“你将我带到这里,到底想问我说什么?”
“楚歌和浮白在哪里?”
“死了。”她冷硬的回答,回答的内容一如当年,不留半点儿温情,她说,“当年我不是把他们尸体丢到你面前了吗?”
“生死簿上没有他们的名字。”
花皙蔻听说过生死簿的大名,自然知道生死簿上留下万物寿命与过往,她心中不由暗暗唾弃自己大意,那时候只想到怎么叫他死心,好将两个孩子给逐云仙子转化成凡人,总好过成为实力强大的鬼修后魂飞魄散,或是早早离开人世。
她却忘了,元慎君既然为鬼界鬼王,那么必定能够看见生死簿,自然早早的明白自己当初说的话是骗他,若非是因为他被结界束缚住了,怕是早早的就来找她兴师问罪了。
她明知道这一点,却死鸭子嘴硬道:“你想多了,他们的确是死了:”
说罢,她勾唇笑道:“如果,你不确定,我可以让你再看看那一幕。”
“你!”须臾间,他全身阴气大作,扑向花皙蔻,花皙蔻这些年来仅靠一颗丹药维持生命,至今,丹药越发没用,她竟躲闪不能。
元慎君的手距她只有咫尺之间便停住了。
他将手收回,问她:“你敢发誓,你平生没说过一句谎话。”
花皙蔻并不上当,她自在道:“我平生说过谎,所以,我不敢发誓。”
她的嘴硬,他心里是知道的。
于是,他只问她:“你我夫妻五载,也有过琴瑟和谐,你对我有没有一瞬间是真的。”
她沉默着,而后固执摇头。
没有,从未有过。
“我从未有过半点儿喜欢,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自己。”
“他眉间两抹紫痕包裹一点儿嫣红,已然入魔。”
他默然不语。
他在二十年中只纠结弹指一挥的这五年,心心念念,无法遗忘。
他有千百种方法告诉自己不去介怀,说出事实后在去欺骗自己。
自欺欺人,终究不是他的个性。
也许,一开始,他与她之间便是错的,他再心动也抵不过他一个冷漠的表情。
那时,他见着她便心喜,竟忘了看一看她眼中是否有情义,如果他不是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的话,他一定会看见你眼中的恨意,说到底,他对她太自信了。
他自信的以为,他对她那么好,就算是块儿冰,也该捂化了。
可他忘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若是冰块还有融化,可她是绵延百里不绝雪的冰山,千年万年,沧海桑田,永不可能被融化。
他的手指终究伸了过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捏碎她的心脏。
可是,她哪里还有第二颗心脏让他捏碎呢?
她退后一步,取出九尾鞭,挥手间打破了幻境,她捏碎传送符,传送出了鬼王宫殿。
她在一个旷野上跪了下来,她的面容迅速苍老,她全身上下不断渗出血,仿佛下一刻她身上的血就要流尽,她脸上的皮就像被过度撑后的东西,于一瞬间瘪了下来,皱纹横生。
她的样子很老很老,活像个上百岁的老人。
这就是她当年记忆恢复为郁婕后所使用丹药带来的后遗症。
这药拥有极强的药性,可以她保持年轻的容貌,而随着丹药药性的不断减弱,她会逐渐恢复自己原来的岁数,甚至会越发苍老。
她这后面二十年来经历了多少艰难历险,多少次九死一生,这药的药性被不断催发,这药能让她坚持到今天也是极不容易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手的血,那耷拉下来的脸无不在证实着,她已经苍老得很了,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她不是鬼族,她只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她能活这么久,已经够了。
活那么久,久到让她忘了,她活这么久做什么,细想下来,大概是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面目,只要能见他一面就好。
她科科科的笑着,咳出血来,粘稠而腥臭,乌黑的一滩,仿佛连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要咳出来。
她伸手捂住嘴,那血积成一滩,她颓然的躺在地上,嘴角的血不断溢出。
她闭上眼,仿佛死去,她恍恍惚惚的想,其实她平白的找了那么多借口,不过是想在死之前再见他一面罢了。
是的,别的她都不奢求,只求再见他一面。
可是就这么一个心愿,却不能对他人提起。
因为她与他立场不同。
她是降妖除魔的天师,他是统御万鬼的鬼王,他们之间本就绝无再继续的可能。
她啊,真的是好想他。
正如她不知道元慎君惦记了她好多年。
外人,乃至元慎君都不知道,她也想了他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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