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返平受讯记辱还都趣谈(3)
于是乎我们也升机了。机声发动,比仙乐还好听。静坐着等候起飞,眼看着高鼻子也来伺候我们,究竟国际地位涨高了,虽然热得发昏,门窗又闭,机师们钻出钻进在摆弄,我们心理上已经腾云驾雾,一佛出世!飞了!好了!隆隆!拔拔!隆隆!拔拔!响了许久,机器不动,飞机留恋重庆,赖在地上不飞,洋人起身了,朱公子宣布:“机器发生故障,不飞了!请下机吧!”
于是一阵嘈杂之声,我的出窍元神,第二次收回。只听见OK领队忽然大发神威,要追究以前的责任,可怜没有人理会,他只得悄悄收兵。终究一阵风重履陪都的厚土,全数下机了,眼看着洋人司机昂然而去,其他三只飞机,不知去向,我们命也运也!还是“老五”!
群众围定了朱公子,不得已而思其次:“今夜酒醒何处呢”食宿问题,“民生之本”要先解决啊!朱公子狼狈了,寻了一辆载猪猡的破大卡车,说是载着我们上盟军招待所,那里或者有吃有住??
那卡车相当高,猪可以捆起往上抛,我们却要自己往上爬,青年拼命爬上去了,老弱妇孺,却望尘莫及,我也是其中之一,窘了。天无绝人之路,远远望见地下横了一架梯子,我一个人却拿不动,同皋女二人“杭唷、杭唷”地抬去,还要提着行李,几乎要了老命,似乎又有人来帮忙,弄到汽车边,许多人才都上去了。
人多车窄,又加上行李,一些老太太们又都坐地下,挤着站着,脚既不羁,手无揸拿,路不平,车颠顿,人都失了原形,我也不能再觉得那冒牌第5级的“最高”不如我们了!
车行不到数步,一声呐喊!坏了!这破车的左右横栏,朽木经不住“最高”压力而向外倒,性命之忧几希,又一个恐怖来袭,大家觉得“不死于白市驿的汽车轮下,不死于飞机生障,而死于破卡车,真不值啊”!
然而,“最高当局”的命还是不小,车停加上绳索,这绳索不知哪里来的?我只当它是当方土地供应,居然捆住了,竭蹶再走,到了招待所。
我们满以为可以受招待了。现眼,却遇见了赤着膊、相伴着我们贵国姑娘正在喝咖啡、谈国际恋爱的盟友。仆欧神气地驱逐我们这帮不速的“难民”,他说:“五点钟要招待多数盟友晚餐,你们赶快走!”
我们渴得要命,向他求一点水,越发见得是“难民”。他更神气了,“这是洋人们吃的喝的,你们有钱也不会卖给你们!”一位少年朋友终日企图进外交部的却忍不住了,与之大闹一场,人多势众,却也马虎地抢着一点水喝。
朱公子不见了,大家以为他逃走,去寻梁站长,我已决定飞机场露宿,也不求人了。
忽而朱公子却又赶来,说是寻到了社会部新在此地办了一个复员宿舍,今天正值开张,可以一宿。
于是再上破车,直奔此舍,果然簇新的房屋,架子床,都有被铺,给我第一宿舍寓男客,第五宿舍寓女客,都是今天第一天布置好,没有人用过,究竟还是“最高”的人命大,虽然临时有■,当方土地神祗已经前来部署,各有安顿,皆大欢喜。
那位“朽气无锡队长”又忽然神气起来,在他宣布分男女宿舍的时候,最后加上一句:“这是命令!”过了他平生做大官的足瘾。大家以难民的性情接受。离此不远,有一饭馆,都纷纷赶去果腹,我们7个人连茶带饭带菜,化了5000元左右,非常满意而归。
我们这一天希奇古怪的遭遇,大家都疲倦了,择床睡觉,我挑了一个紧靠木栅栏的床位,睡在床上可以仰窥星斗,一望无际的平野,黑越越地也可以远看一些或者出现的鬼怪。同时我假定这木栅是像监狱门,我尝着犯人的滋味,也颇有意思。还买了些花生、广柑、大曲,吃着喝着,就枕以后,凉风徐来,蚊子宴客,也想到了盟友与仆欧以及国际恋爱。
那位少年朋友要回重庆了,以为这飞机的号数是13,数目不祥,即使修好,也未必可靠。回去再说吧!虽然他的结婚不久的太太,已经先回上海等。
第四部分:返平受讯记辱还都趣谈(4)
我提出了曾国藩的“挺”字诀来鼓励他,告诉他:“白市驿来去之险,并不下于13号的飞机,况且太太在上海等着,这样加增冒险次数,她做寡妇的百分比也一样加增!”?
我知道他仅是主意不定而已,最后心理上战胜还是“起飞”。于是迷迷糊糊地入睡若干次。黎明,要大解,因厕所尚未设置,他们告诉我只有出野恭,我也只得不顾“最高的体统”,照办了。一个警察纡徐地走来,看清了我,我有些窘意,他却非常礼貌地立正,向我蹲着拉屎的人行礼,此礼如何还?翻遍全球的礼制也无办法,我狂窘了。
他还太息厕所之不设,又关照我;“满地是屎,走路要当心!”我听他的口音是湖南人,知道他替我们守卫了一夜,我感觉到8年以来所遇见的警察之圣,想不到乡下僻壤,倒有这样尽责而温良的警士,是社会部调来的吧?此却与这一所宿舍的设置,同为一种了不起的贤良措施了,平常最讨厌的卖膏药朋友谷正刚,只有此时觉得他还不错,只可惜没有想到毛厕,不可理解。我也“很礼貌地”蹲着对他表示谢意,目送他徐徐地走去。
天亮了,一看6点,起来盥洗,一忽儿汽车又来,朱公子又来接我们上机场,我觉得朱为我们辛苦不少,昨日也为我们出了不少汗,他是补救前失吧?真感激了,急忙招呼他,他举手向我行了一个军礼。
我们大众上了车,这破车也比昨天健全了,清明之气,人都清醒不少,我们的OK领队提起白住一夜宿舍,工役的酬稿一文也没给,似乎缺礼,要喊他来给予一万元。可是迟了,车已开动急行,呼之不停,只得算了。?
这位OK领队,我平日称他为太太式的,这样的事,正是太太们的任务,他也失败了!昨天的交涉,他根本不胜任,所以必定失败,不能怪他。我越想越对,不禁对他一笑,他似乎也有些心照,斜着眼盯我一下,我大笑了。思绪还没有断,已经到达机场,一眼看见昨天的13号机,已经另有人上,再过去,知道为我们换了一架12号,大众心上更松了一口气。于是按名而上,朱公子在逐个点名,忽然说是多了一人,或者一个小孩,据说:此机共载国防最高委员会43人,另外还有中航公司加卖的票不过数人,大概是黑市。他弄来弄去,算不清楚。
有人还说:“真见一人,溜下机去了。”
于是人言纷纷,一蹋胡涂了。只得两批人分开重点,终完一个也不多,耽搁了不少时间。7时欠5分,飞机上升,门窗都关着,外面一片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我与皋女并坐在靠门左首,在重庆本会我办公桌对面坐的一位《儒林外史》人物,一个少年老成者照旧坐在我对面。机升不久,突然小落,我见他急急揸住上面的圆棍紧张地望着窗外,大约万一飞机下坠,他是要与此圆根同挂空中了??
我先说的少年朋友,隔一座躺着,迷糊溯想昨夜的乱念以及上海夫人了。OK领队闭目静坐阿弥陀佛了。其实他有时候拿阿弥陀佛来骗别人也骗自己的。另一位朽气领队在咀嚼发号施令过总司令之瘾(我一路发觉他时时含咏此味)。我一面旁征万象,一面同一个坐在皋女身旁的杨家5岁小妹妹作耍做鬼脸,吃糖抽拇指。
此时机声隆隆,平坦得比司泼林床上还舒服,不再小落来威胁那《儒林外史》的少老年,也不再使那少年朋友替在上海的太太怕接不到丈夫。不多几时,机上的中国机师助手出来与“朽气领队”耳语,我知道好消息快要宣布到达了。
朽气领队徐徐站起,用最愉快的神情过瘾,向一段段的同人耳语说:“是机要着地,大家要静候机师出门先下,方才可以起身。”
大家自然欣喜地接受,我也想这一关照,或者必要吧?OK领队也悠然地从华胥国醒来,耳中“巨鼎”(他夫人的外号,在重庆未来)之声,铿然讯远,佛号也早停歇。
我们眼看着飞机平安落地,为时仅11时15分,全程只飞4小时零10分,早已身在江南,下得机来,这是9年阔别首都的大校场飞机场,江山无恙,春梦迷离,比邻而居的两国人以及两面同种的中国人,做着异样的各梦,今日还有同样的人,做着两样的梦,一个小世界如此,再大一点的世界也是如此,我也不知道此梦醒也未??
此时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天气还是这样的热,直与巴山无二,我想,倘使正是江南,是不应该的。于是益发的感到梦境,我们在烈日之中,站了些时,清点了行李,有来接的朋友,同坐着汽车进城。一眼看见了荡荡的大道,脑海中却突然幻现了沦陷时堆积着军民的尸骨与血痕,我没法自醒我的沉梦。
第四部分:返平受讯记辱还都趣谈(5)
车到马台街15号宿舍,不正是我那10年前故居吗?粉饰一新,楼居宛然。后面一排竹篱,一弓园地,数株垂柳,一道小溪,丝毫未改旧日的景象。当时同我对门而居一位女士,那时天天与我同餐,别后知道她已经阅尽沧桑,黄粱梦醒,忽然在我离渝的前夕,不期而邂逅了一次,到此更是加重了我的梦境,旧燕归来,王谢犹是么?真乃不堪回首,又不敢前顾,实在不是梦,又实在是梦,真没法解释。
我想天下事,大都如此,不要想入非非,照着我应该踏的路走吧!?
匆匆一饭,皋女由汪婿来接去。我与那少年朋友,他要寻妻,我要看母,都急急要到车站转上海。据说:夜车票临时买不到,坐位更不易。人们在站班,票门走不进。少年朋友只是愁苦,我的“挺”字诀又来了,我鼓励他前进且去冲一下再说。到得车站,叫他看守行李,我直闯站长之室,采取非常办法。
站长王君,正是武进同乡,我说明来路,要求特别买票,顺利地解决了。即将行李存放在站长室,兴奋地带了少年朋友寻小饭馆晚餐,点了黄鱼与虾仁,对少年朋友示范要他学习“挺”劲,他五体投地了。
8时上京沪车了,王站长特别指定了一间房,派站丁替我们带路提行李前去,房中另有外交部一女二男,连我们成了一把伞。有一张沙发床挤坐而外,还有一个人拿一小箱子打横而坐,一刻工夫,就显然感觉到我们是特别包箱了。因为房外已经满坑满谷,不能容足。最困难的问题是小解,我要出去试一试,一伸足到户外,就有一个无锡老太婆抗议:“我是肉(读作“逆恶切”)呀!你有房间坐,还要走出来!岂有此理!”
原来我碰了他一下挡我房门的小脚。然而我只得杀出重围又杀进来,以后他们就只有车停时跳窗出入,深夜在窗口外,看见了10年久违的武进、无锡、苏州等站,在惺忪之中,都有一些梦意。
天明到上海,我同少年朋友离了车站,雇了一辆初次乘坐的三轮车,先到马斯南路(现在改名思南路),访一位吴君谈了一桩友人嘱托的事,少年朋友已经在那里见到他在上海久候的夫人。我匆匆地回到全神父路(现改中正南二路)花园坊16号从前二哥的旧居,现在五弟奉母所寓。入门登楼,见到了白发萧萧颤巍巍地83高龄的老母,康健犹昔,不过比10年前瘦削了一些,眼耳精神,似乎有些异样,说不出悲喜的情绪,见到了五弟全家,又是梦中的一景。?
现在我且先把还都的四首七绝录在下面:
九年避地入巴山,今日真知蜀道难!千叠层峦下岩岫,须臾又过死生关。(车下白市驿)
凌空直上破苍兰,飞过千岩万壑间;无复哀猿啼两岸,凝眸身已到江南。(飞机还都)
旧巢燕子又归来,王气金陵收复开;太息马台廉下月,桃花人面一徘徊。(抵京入马台街故宅,十年前有东海女郎望衡而居,日来伴食。)
十载春申有梦寻,高堂无恙我重临;思量何限思■事,反顾疮夷涕不禁。
那些赶着最初东归的一帮接收人员们,早已“五子登科”。我们这些磨桌子秃笔头的人士,零落而狼狈不堪回来了,连家眷都没有住处。幸而兴奋与颓丧相抵,我没有忘记我们的冤案,没有忘记吴稚晖先生的宏论??大决裂必要在东??,现在真东了。可是我也知道,东了也没有这样快,然而在望了,我要准备行动。?
但是,我在南京,遇到了彭志云(济群)、潘薪初(一个最高法院的第五庭推事,李宗侗的至友,故宫老同事)都告诉我,对方、尤其是郑烈,也在准备撤退逃避行动。听说,这一案的案卷经这一场战乱完全遗失了。最高法院当初认为有盗换嫌疑而封存的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所谓古物,连箱不见了,所以,他们正着急如何处理?
第四部分:返平受讯记辱还都趣谈(6)
他们认为最妙的战略是援用大赦案来大赦我们,既示人以宽大,又省却掩护了他们的过失,却又坐实了我们的罪,易培基已死,李宗侗可以出面了,在他恐怕是决不反抗的,而主张“反抗”的只有我一个人,也就失去了目标,他们都逃避了。这是何等的巧妙啊!?
总之,他们对这一案的起落,是着着制先,我渐渐证实了这一消息,我非常着急,与李玄伯见面而后,他老是吞吐着,等候命运的自转。易培基死的冤枉,我被无端受审,代为出庭。这件事是我平生最难吞下的狗屎。我不能忍了这件岂有此理的奇耻大辱,转瞬已是1947年新年,我在南京写了一封信给李玄伯同他的夫人易漱平(易寅村之女),其词如下:
玄伯先生、漱平贤侄,双鉴:前寄一书,谅达。新春,想?潭康乐为慰!
前旬潘薪初兄两度晤谈,彼乃异常热心于故宫冤案,谓在沪曾见石曾先生,亦曾纵谈此事,且对之极表愤怒,并奉石公之命,以全案二巨册交我(此册即稚公亦曾送我一部者)。故薪初之意,以为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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