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那女子已推门进来,柔婉的面孔竟是他熟悉的。
苏墨错愕的挑眉:“段姑娘?”
一袭紫衣的段澜裳微笑道:“苏公子还记得我?”
苏墨早已注意到自己伤口被仔细处理包扎过了,身上的衣衫也是重新换过的,他挣扎着要起身,然而刚下地的一瞬身体便重心不稳,险些栽倒,段澜裳连忙扶住。
“我是昨晚在巷子里遇见你的,你当时伤成那样,我实在不能视而不见,只能先把你接回家,这里是我的茶馆,不会有其他人进这间屋子的,苏公子,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你的衣裳我已经洗过了,你放心,不会有麻烦的。”她自从画颜后便一直待在这个茶馆。
苏墨脸色苍白的摇头,虚弱的道:“我不能在这里,我还有事要做。”说着他便向门外踉跄着走去。
段澜裳急道:“可你不能这样出去啊,你的伤还没好,而且现在城里人很多,你这样会吸引别人注意的,”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昨晚有个更夫看到你,以为是闹鬼……所以,现在满城风雨……”
苏墨愣了愣,苦笑一声,轻轻道:“我不会被他们发现的,段姑娘,感谢你救命之恩,在下改日必当报答,只是,此刻实在是有要紧之事,恕不能奉陪。”
段澜裳默然望着苏墨踉跄着离去的背影,忽然回忆起数月前,隐竹轩明黄的灯光下,那芝兰玉树般的白衣男子静坐窗前执笔凝思的模样。
这个人,注定是不凡的。
又有谁能看得清那妖冶外表下是怎样一颗坚韧执着的心?
暨城郊外,穿过一片竹林的偏僻之处坐落着一间城隍庙。
据说这城隍庙的年代已经颇为久远,庙里的红柱早已掉了漆,门槛已经被来往的人们踩得几乎烂掉,庙里的陈设也因经常无人打扫而落着厚厚的灰尘。
然而,这小小的城隍庙鉴于这一代的城隍爷——聂老头,处理事务十分勤快,一直保持着不错的香火,附近居住的人们没事就来烧个香求个平安什么的。
这一天,聂老头心情很不好。
前一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无奈他掰开手指掐指一算,预感到近期可能有麻烦来临,因此白日里便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这一天也不知是怎的,不停的有人烧香来祷告,祈求平安,大致是说附近那个暨城中前一天晚上闹了鬼,还吓坏了一个更夫,现在还神志不清说胡话呢。
聂老头真的是受不了了,凡人怎么这么无聊,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事瞎担心什么,鬼又没找到他们家里去。
他命下属将生死簿核查了一遍,这几日暨城中并没有什么还未收压的孤魂,想必是外地飘来的,在这里惹事作乱。
他无聊地躺在自己的神像后,端起一个酒壶一口一口享用着,渐渐感到一阵困乏涌上心头,抬起眼皮看了看头顶炎热的骄阳,今天阳气正盛,正是邪魔退避的时刻。
扯什么闹鬼,哪个孤魂野鬼脑子进水了才会想在这种天气里出来晃荡。
他这般想着,支着手肘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是深夜,恍恍惚惚听到城隍庙外有打斗争执的声音,听声音似乎人数不少,他忍不住向门外偷偷看去。
城隍庙门前,还真是有不少人。
正对着庙门方向的,是一群黑衣鬼差,每个鬼差手中擎着粗大的玄黑色铁链,他们的脸都是黑色的,目光严肃而冷森,看数量大约有十几个。
他们似乎是刚刚停下来,冷冷看着那个背对着聂老头方向站着的白色身影。
其中一个冷冷道:“妖孽,你现在身受重伤,根本不是我们兄弟的对手,你若识相就快快任我们带你走,免得耗费你修为!我们也不愿多费这个力气!”
聂老头好奇的打量着那一身白衣的背影,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那是个年轻男子,身姿颀长而柔软,夜风吹拂下一头绸缎般光滑的黑发轻盈飞扬,高华惊艳的绝世之姿,即使是个背影也美得让人窒息。
奇怪,他怎么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那人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笑声飘散在风里,他慵懒地倚在庙门口,声音醇和如醉人的酒:“几位追了这几百里路到了这暨城来,真是辛苦了,正巧我也累了,不如大家一起坐下休息少许,闲话家常呵?”
他说的不紧不满,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当前的处境,又或者是成竹在胸,根本有恃无恐。
几个鬼差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道:“苏墨,我们看得清楚,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要再做困兽之斗了,想拖延时间是不可能的,还是老实和我们走吧。”
斜倚门边的苏墨懒洋洋地抬眼,那漆黑的眸中波光明灭,柔软的眼波蜻蜓点水般掠过他们的面孔,轻轻道:“你们鬼界有什么好玩的,一群吓人的东西,我才不愿意去。”
对方中的一人寒声道:“那便由不得你了!”说着,挥动的铁链如一条巨蟒,带着厚重的力量感直奔苏墨面颊打来。
苏墨眉头一皱,眼中刹那间一道冷芒闪过,抬起右手凌空一抓,竟将那铁链握在手掌中,紧接着狠狠一甩,白光乍现,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半空中铁链瞬间崩断!
苏墨一脸盈盈笑意,挑衅的对着他们扬了扬眉毛,缓缓松开了白皙的手掌。
被绞碎的铁裂碎片雪片般纷纷落在地上。
众鬼差大惊失色!
面前的白衣男子在月光下笑得自在怡然,琉璃般的眼神里光华流转,却隐隐含着一丝杀气。
众鬼差再次交换眼色,忽然齐齐大吼一声,“兄弟们,上!先宰了他!”竟一齐挥动着手中铁链冲了过来!
苏墨插着手臂,周身护体白光柔和的亮起,一旋身飘入了众鬼差中间,身法灵动敏捷,白衣飘飘,漆黑的长发在空中飞出道道残影。
莹玉般的修长手指在夜色中轻轻一弹,刹那间白光细如雨丝绽放,轻柔的缠绕在那十余跟铁链间,光华流转中精致漂亮的腕骨微微一闪,那十根玉指轻轻跳跃,仿佛是在拨弄琴弦,又似是在倒弹琵琶,空旷的林间回荡起摄人心魄的婉转乐音。
琵琶弦上说相思,相思之音,最是撩人。
远处的黑暗中,那双发亮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异,却终归于欣慰之色,喃喃道:“好一首摄心之曲,只靠真气操纵乐声控人心神,实乃摄心术额最高境界。”
……
苏墨看着已经撞到一起铁链,无奈地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能换一种打法?”
勾了勾唇角,浓墨般的眼眸忽然看向城隍庙中,淡淡笑道:“师伯,你要再不出来,我可真撑不住了,到时候你要给我收尸……”他话未说完,那群鬼差已经回神,惊觉自己的招式和同伴的冲撞到了一处,第一时间内散开了缠在一起的铁链,又在第一时间内奔着他杀了过来。
苏墨身形掠起,衣袂飘飘,眼看就要从那些鬼差视线里划过,锁骨处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刀剜后撕裂皮肉露出白骨般的痛楚!他身形顿时停滞在半空,脸色如雪般苍白。
那种剜心般的痛楚,如同百年前云雾缭绕的天刑架上,蚀骨的锁魂钉狠狠地刺入肌肤晶莹的手腕,淬了地狱之火的重链钝重地穿过胸前精致的锁骨……
百年间时不时发作的、噩梦般的苦痛……
下一刻,粗重漆黑的铁链重重地打在了苏墨胸前!
半空中的白色人影身前一蓬淡淡的血雾,鲜红的血滴如雨般洒落在竹节上犹如血泪斑斑,溅出凄美的泣血之音。
第五十七章
不能……不能倒下……
身子绵软而无力,体内却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焚尽他的四肢百骸,锁骨处痛如刀割。
苏墨伸手扶在竹节上,缓缓站起身,目光飘忽而幽深,望着围住他的鬼差们,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慌乱。
那鬼差冷冷道:“放弃吧,你是不会有机会的,重伤之躯你的修为根本施展不出来。”
苏墨淡淡一笑,“是么……”他忽然面色一白,微微弯下腰,嘴角淌下一股鲜血,滴在空地上,触目惊心。
那鬼差垂下眼帘,淡淡道:“你伤成这样,还强行催动真力,与自取灭亡又有何异?不如把命交给我们。”
苏墨抬手拭去唇角的血,眼神轻蔑,勾唇冷笑:“你们还不配拿走我的命。”
鬼差听得好奇:“莫非你还有脱困的信心?”
苏墨支撑起身子无力地倚在身后的竹子上,带着一丝狡黠,悠然道:“你也该出来了吧,非要看我伤得吐血你老人家才敢露面是吗?”
鬼差们下意识抬头,半空中忽然传来一人朗声大笑,随即竹林里跳出个人影来,他身材臃肿,相貌平平,一身玄金色锦袍,一双眼睛却明锐的很,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竟然格外的粗大。
鬼差愣了愣,一瞬间那老者手中关芒一闪,控制着苏墨的那把鬼刀瞬间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自然便是聂老头,这一带的城隍。
鬼差们愣住了,“城隍爷,您这是……”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聂老头已一个箭步飞上前,拍了拍苏墨的肩膀,笑嘻嘻道:“你小子,终于知道来看看我这师伯,居然是在这种时候。”
苏墨轻轻一勾唇角,神色疲倦道:“终于出来了,他们交给你了,倔老头……”说完再也支持不住,靠在聂老头肩头昏了过去。
聂老头乍一听他叫自己“倔老头”颇有些恼火,心想这弟子一百年没见嘴越发贫了,正要发牢骚,忽见他已精神不支昏了过去。
无奈的是他看出苏墨痕上伤势颇重,容色苍白玉颜憔悴,平日里素净的白衣此刻血迹斑斑,竟没忍心抛开他,只得僵硬地任他倒在自己身上。
一刹那聂老头只觉得苏墨身体柔若无骨,那一头散下来的黑发柔软地垂下,发丝间的清香阵阵送入他的鼻端,带了诱人的魅惑。
聂老头心中暗叫不好,他素来晓得苏墨身上的妖气越重就意味着他身体情况越糟糕,这原本是属于九尾白狐的妖性。
怎能不救?师兄临终前唯一的嘱托就是这只小狐狸,他若让这小子死在自己庙门口将来去阴司串门的时候有何颜面见师兄?
他真是纳闷,这半年多来不断听到他的各种消息,他就一直不明白,这小子这么高的修为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憔悴的。看来一会儿还要仔细看看他的伤势。
越是这样越是要速战速决,他叹道:“你这小子,这么久见一次面都要给我添麻烦。”他看着苏墨沉沉昏去的目光中带了长者的慈和和怜惜。
在聂老头眼里,苏墨无论怎么离经叛道,都还是一百多年前那个钟灵毓秀讨人喜的小弟子。
风中溢满了原本只属于夏夜的淡淡荷香,撩人心弦。
聂老头抬起他明锐的眼睛,朝前方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转而笑嘻嘻道:“我说你们,大半夜的追这小子追到我这儿来了,口渴了吧?要不要进去喝口水?”
他走到一个面色僵硬的鬼差旁,握了握他手中的铁链,露出惊吓的神色,“这么重的杀气!小哥儿,有事好商量嘛,进来喝两杯,何必非要这么动粗呢。”
对方汗颜,要不是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糟老头其实是个城隍他早就让他一边呆着去了,嘴角抽搐的道:“城隍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出来前上头下了必杀令,您还是不要插手这事……”
聂老头皱了皱眉,“上头?哪个上头?叫她来和我说话。”
鬼差欲哭无泪,“城隍爷,属下求您别跟着添乱了,是幽冥司的指示,延误不得呀!”他真是急了,他素来晓得聂老头是个整天有手好闲并且脾气古怪专惹麻烦的,偏偏他占着城隍的职务,他们这些专门负责跑腿的如何惹得起?
聂老头哼了一声,作势紧紧揽住他怀中的白衣男子,孩子气的叫道:“我才不管,这是我师兄当年最心爱的徒儿,今天我把他给你们,回头我师兄不会饶了我的!”
鬼差听的头都晕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聂老头摆了摆手,“你们尽管回去复命,别的都不用管。否则,”他眼神中忽然闪过异常冰冷的光芒,语气像是结了冰,“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鬼差们听得明白,这倔老头是保定了苏墨了,互相不甘心地对视一眼,又是跺脚又是叹息,纷纷消失在了竹林中。
聂老头看也不看他们,感觉到那些阴森森的家伙已经远去,连忙紧张的握起苏墨的手腕查探伤势,忍不住脸色一白,随即喃喃道:“这小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仆勾山的榕树下,琮玉无聊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繁花耀眼,绿树成荫,曲折婉转的请溪中倒影着青衣男子微微蹙起的眉,那眉宇间竟含着淡淡的忧伤。他醉眼迷离地望着前方怒气冲冲朝他走来的红衣少女,不禁苦笑。
这是第几次了?喝醉了梦见她向自己走来。
他仰起头,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伸到一半酒杯忽然被一股大力握住,朝颜将手一甩,一杯酒瞬间洒到了地上。
他挣扎了一下,无视朝颜倒竖的柳眉和眼中的怒气,缓缓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酒杯。
朝颜无奈的看着琮玉,抱起手臂坐在了他面前。
她真的想不到一回到仆勾山就看到琮玉变成了这副欠揍模样,人不人鬼不鬼好像欠了谁债似的。
话说她原本是随着玉萝和朔雪一起下了竹山,送走了两个人,她在山下等着“琮玉”,等了三天,“琮玉”还是没有出现。
那个暴雨的夜晚,她忽然有种极其不祥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右眼的眼皮一直在不停的跳,心绪异常的烦躁。
而心尖上似乎有某个柔软的地方痛了痛。
鉴于对琮玉以及他怀里雪莲的安全的担忧,朝颜只得再次上了竹山。
结果琮玉她倒是没看到,却看到了一个洞口前一身玄衣打坐修炼的黎澈。
她很庆幸黎澈还在那里,抱着满怀希望去询问琮玉的下落,黎澈当时一双澄澈的眸子静静看了她半晌,淡淡道:“你不知道吗?他回仆勾山去了。”
他嘴角笑容仿佛有些冰冷而意味深长,朝颜没有细问,直接带着一腔怒火杀向了仆勾山。
果然,琮玉这家伙正不痛不痒坐在这里……喝闷酒?
她坐在琮玉对面,无视这家伙神色颓败的模样,问:“雪莲呢?”
琮玉迷迷糊糊看她一眼,手肘支住下巴,“什么雪莲?”
显然这家伙还没醒酒。
朝颜感到自己额头上的汗已经聚集成珠状快要掉落下来了,抓住琮玉的肩膀一阵乱晃:“拜托你醒醒酒啊,那雪莲很重要的,玉萝说你已经拿到了黄雚草那就快给我看看啊!”
琮玉被她晃得似乎清醒了几分,抬起手指晃晃悠悠指向她,半晌,吞吞吐吐道:“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