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把戴茉送到了月牙湖边的一条背山的小河汊边,霄霄说爸爸以前也到这里钓过鱼。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地方:一棵粗大的柳树,好多枝条都垂到了河里,树下河边有一个石礅。尽管外面阳光刺目,但坐在石礅上异常的清爽。戴茉很高兴,她急急忙忙拿出自己带来的背包,拉开拉链,刚伸手去拿鱼竿,却尖叫一声,只见她的背包里面爬着十几条枣树上有毒的绿毛虫,我们那里跟这种虫子叫八角毛子,它的虫毛是有毒的。戴茉的伸进去的手上被爬上了一条,罗宁急忙扑过去抓住她的手把虫子甩掉,西春山把她包中剩下的虫子一股脑儿都倒进河里。”
“可是已经晚了,戴茉的手被绿毛虫蜇的起了一片红。我小时候也被这种虫子蜇过,那是一种麻木、刺呼呼的疼。戴茉真坚强,还笑着说没事。西春山这时说,把残留在手上的虫毛拔出来,用清水冲一下就好了。余婵赶紧拿着戴茉的手找虫毛,罗宁说他去山上的古井找清水,说完就拔腿走了。”
“余婵和霄霄给戴茉挑出来几根毒毛,戴茉赶紧说好多了,叫她们先去玩。霄霄要留下来陪她,她却执意不肯。余婵说自己想去地道那边的山坡上挖点地黄,叫我们进去玩。霄霄怕戴茉走丢了,嘱咐了她半天不要乱动,还跟她说不要钓太长时间,太阳偏西的时候去金沙岭那集合,顺便等罗宁回来也告诉他一声。”
“我们就去地道里面玩捉迷藏,路上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放的那么多绿毛虫,因为戴茉的书包是拉着拉链的,绿毛虫不可能爬进去。最后大家都觉得是耿星干的,只有他经常做这种恶作剧。我们进了地道,余婵留在外面挖地黄,西春山一个人去山下的金沙岭捉土鳖。后来霄霄忽然说她不太舒服,我们出来看看日头偏西,就下山去金沙岭那里,霄霄问地道口的余婵看到罗宁了没有,余婵直摇头。”
“我们到了金沙岭,发现西春山也没有捉到多少土鳖,但是也不见罗宁和戴茉的身影。我们等了半天,还不见他们过来,霄霄说糟了,是不是这个丫头走迷路了。我们赶紧往柳树汊的方向走,正好遇到罗宁从山上下来。问他戴茉的情况,他似乎显得很局促,只是说给她打来清水洗了手,然后自己就上山转悠去了,也不知道她在那里。”
“我们急忙跑到了柳树汊,结果就发现了我描述过的那一幕。霄霄在河边俯身看了一眼,一下就晕了过去。罗静和余婵吓得大哭,西罗二人下水把戴茉的尸体打捞了上来,我跑回村子去叫大人。悲剧就是这样发生的。”
妻子听完了丰岭长长的叙述,道:“丰先生,我想我已经想出了一些东西,非常感谢你详细的叙述,这对我帮助很大。不过,我还想要一份你上述同学现在的联系地址和方式。”
丰岭拿出一张纸和一个信封来,递给妻子道:“联系方式我都抄在了这里,此外,这是我给沈小姐的调查资金,希望沈小姐先不要嫌少。”
妻子点点头,微笑着说:“谢谢丰先生,你想得很周到。”
丰岭站起身来,鞠了一躬说:“那就拜托沈小姐了,我妻子这几天一直神志不清,我还要去照顾她。”
妻子笑道:“丰先生再见,您妻子如果恢复正常的话,请打电话给我。”
丰岭退了出去,轻轻的带上了门。
妻子回头笑道:“你没有发现他的叙述很有意思么?是的,非常有意思,我对这个年代遥远的案子兴趣越来越大了……”
三、忧郁的研究员
我们根据丰岭提供的地址,来到了海淀区的一所研究院门口。
深秋阴郁的天空飘落着如丝的细雨,刚走出车门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和其他的研究机构一样,这所研究员的大门口也是清清静静的,隔着围墙现出深绿色的松柏,门口里面正对着一座冷冰冰的老旧苏式建筑。
门口西边一个穿着灰色风衣,头发蓬乱,眉头紧皱,满脸胡茬的男人看到我们,仔细打量一番,才过来慢慢问道:“请问是沈小姐和言先生么?”
妻子看他一眼,微笑着点点头,说:“您是西春山先生吧?就是我今天早上给您打的电话,您现在——有时间么?”
我们坐在西春山的实验室里,这间缺少光亮的屋里满是化学品陈霉的味道,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凌乱的放置着,一台电脑摆在角落里,主机发出嘈杂的风扇声,几本被翻秃了棱边的书打开着,一页页纸就像西春山的眉头一样一直皱着。
西春山给我们找来几把椅子,自己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那种饭店赠送的打火机,费了半天劲才打着,然后我们就看见纸烟的火光一亮一亮的映红了他粗短的胡茬。
“你们不介意我听点音乐吧?”
妻子摇摇头,微笑道:“如果那样更好了,不然这灰蒙蒙的天气还真让人觉得有些压抑呢。”
西春山旋开电脑的音箱,然后双击了一下桌面上的一首mp3;平缓的音乐霎时流了出来,仿佛渐渐充盈了这个不大的房间。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问尔所之,是否如适?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彼方淑女,凭君寄辞。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伊人曾在,与我相知。”
“丰岭那天打电话给我,说了你们要找我的事情。那是一段我不愿意回忆的记忆,或许其中许多细节我都忘记了,或许许多细节我记忆犹新,不论如何,我总记得那个夏天的阳光,炽热,绵长。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有时就感觉到自己还是那个自闭的小孩子,总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看着自己的书,虽然现在也没有改变很多。”
“戴茉,如果要让我来描述,她就是一个天使,从天堂下来,给了我们这些封闭在村庄中的孩子许多快乐、知识、希望和对美的向往,然后又很快的,回到了她的天堂上面。”
“这首Scarborough Fair就是那时候她唱过的,她是个爱唱爱跳的孩子,就像一块晶莹的石子投进了这个像死水一样的村庄。现在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我必须得承认,就在她唱这首歌的时候,我就不可阻挡的喜欢上了她。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叫爱,叫感情,叫梦绕魂牵。我也不知道英语,不知道歌词的含义,但我那天却看到了天使,明白了天使这两个字的意义。”
“她是一个特别有才华的小姑娘,而且大度宽容,毫无蔑视我们这些村里孩子的意思,毫没有现在的人拥有的那种做作,她教我们学唱歌,学外语,给我们讲故事,给我们漫画书、故事书看。所有的男生都愿意和她玩,我们都愿意帮她做事情,那也许是一种懵懂的喜欢吧?或者说,对美的追求。”
“那女生们呢?”妻子忽然问道。
“女生?我那个时候很少和女生说话,除了尚霄霄,她是班长,也是一个很大气的女生。无论谁和谁出现了矛盾,她总是能够从中斡旋劝和,把事情处理的很圆满。说实话,我确实很佩服她。我觉得她和其他班的那些只会拍马屁讨老师喜欢的班干部不一样,她是凭在同学中树立威信而赢得尊重的。我们都很信任她,也很喜欢她。她和戴茉是班上最要好的朋友,为这个余婵还气愤过戴茉,我想大概是因为嫉妒吧,因为以前她一直和尚霄霄是同桌,也是最要好的朋友。”
“余婵和戴茉吵过架?”妻子好像眼前一亮的样子。
“没有吵起来,那天中午我们来的早,就怂恿戴茉给我们唱歌,结果唱了一半,在座位上的余婵忽然就冲了过来推了戴茉一把,说戴茉影响了自己做题。我们赶紧把她拉走,戴茉默默的回到了座位上,下午课间就过去给她道歉了。我那时从没有见过这么大度的女生。余婵也很不好意思,尚霄霄也说是她的不是,她们很快就和好了,况且戴茉还给了她们许多好玩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那些女生喜欢的发夹啊,头绳啊,还有指甲油什么的。她从来不吝啬,自己的什么东西都跟大家分,所以女生们也都十分喜欢她。”
“罗静也喜欢她么?”
“罗静?”西春山奇怪的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哦”了一声:“你说的是罗宁的堂妹吧?那个人是个特别多事、娇气的女生,我们都很烦她,也就是看在她哥哥的面子上才和她一起玩,丰岭和罗宁那时候是铁哥们。”
“罗静那时候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就不管不顾厚着脸皮要。她哥哥经常为这个斥责她,但是有什么用?他的这个堂妹一点出息也不长。她可没少要戴茉的东西,但是给她东西有什么用。她仿佛天生就认为别人有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戴茉一直纵容着她,但是有一次她好像又要戴茉的一件东西,戴茉没有给她,她就坐在那里哭。气得我都想过去打死她,最后还是她哥哥过来把她拖走了。谁知道第二天她就又要戴茉的指甲油用,这种无耻的东西。”
妻子看西春山似乎很激动,赶紧岔开话题道:“你觉得丰岭这个人怎样?”
“丰岭?呵呵——”西春山忽然笑了起来,“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他是一个很精明,很会算计的人。他家里很一般,然后从小学时候就使劲儿巴结尚霄霄,因为尚霄霄家有钱。后来尚霄霄转学去了沧州,好像是沧州吧,他还经常给她写信,缠着她。直到我、罗宁和他在海兴上高中时也是如此,他们约定了考同一所大学。然后终于如愿以偿,娶到了自己的意中人,如今也平步青云的成了尚家公司的总经理,我不得不佩服这小子很有手段。”
妻子奇怪的说:“可是他跟我说他和尚霄霄是在失去音讯多年后在大学偶然相遇的。”
西春山脸上现出很不屑的表情,他抽了口烟说:“他总是这样,把一切都说的神乎其神,仿佛一切都像上天注定一样。人的思想有时候是很怪的,如果一句谎言你自己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你也会觉得这是真的。丰岭就是这样,他总是编造一些虚假的信息来欺骗别人,顺便也把自己给催眠了。”
妻子笑道:“你的意思是尚霄霄也被他催眠了?”
西春山做出了一个深呼吸:“可能吧?我觉得是。因为,尚霄霄小学时候好像喜欢的是罗宁,她根本就不怎么关心丰岭。我也不相信她会喜欢丰岭那种工于心计的人。”
妻子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沉默着点燃又一支烟的西春山道:“西先生,您能否也给我们说一下戴茉溺水的那一天的情况?”
西春山又闭上眼睛,一口一口吸着烟说:“其实昨天丰岭给我打来电话之后,我就在回忆那天的事情。那是我这二十多年一直在努力忘记的一天,而我也发现,我的努力收到了成效。”
妻子问:“那您的意思就是那天的事情您都忘记了?”
西春山忽然用手揪住自己头发,闭上眼睛,半晌才抬起头,说:“二十多年了,我不可能记得那么详细。如果您非得让我回忆的话,我只记得几个片断而已。”
妻子笑了:“西先生,除非你有那一天的日记如果你每个细节都记得那么详细,我才会奇怪呢。不过我想,几个片断就对我们的调查有所帮助,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喜欢的人死亡的真相么?”
西春山看了妻子一眼,又用手哆哆嗦嗦摸出一支烟点上,点点头说:“好吧,我尽可能把记忆中的内容讲给你们听。”
“去马骝山玩的计划最初我是从戴茉口中知道的。那天我正和丰岭在我家看书,忽然听到外面有清脆的声音叫我,我妈出去一看,见是戴茉,赶紧叫我出来。戴茉拿着一根竹竿,问我会不会做那种村里孩子用的鱼竿。我小时候手笨,可是又不想让她失望。正在这时,丰岭忽然把那根竹竿接过来,拍着胸脯说他会做。戴茉十分高兴,连说谢谢,还说自己在尚家看见霄霄爸爸钓来好多鱼,她非常喜欢,霄霄告诉她明天准备找几个同学去马骝山玩,顺便带她去她爸爸钓鱼的地方。然后不断的问我们会不会做饵料,什么样的鱼好钓。我那时候不善言辞,木讷的笑着,丰岭却口若悬河的跟她聊的很欢。”
“果然,不一会儿霄霄过来,跟我们说去马骝山的事情。这时候耿星忽然来找我,听到了非得要去。我们都嫌他这个人不懂事,不想要他,但是碍于情面也没有办法。”
“第二天戴茉穿着一条淡绿的裙子,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打扮的特别可爱。只要我和她站在一起,即使不说话,我就会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那天我记得大家都很高兴,除了罗静和耿星闹了一些事端,一切都那样美好。”
“登上山顶的时候,戴茉显得特别兴奋,跟我们说她在北京登香山的事情,还说没想到在马骝山上能看这么远。她在我们面前跳来跳去的,不时还拥抱我们一下。当她抱我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心被烫了一下似的,下意识的躲开了,弄的她还不好意思的对我笑了一下。她大概也觉得自己失态了,于是安静了许多,不久我们就下山了,而我的胳膊上似乎还一直留着她手的温度。”
“我们在山腰休息的时候,戴茉渴了。这次我第一个站起来,跑到山坡的古井中去打水。这时候正巧遇到村里的沙爷在附近放羊,看我这么急,便问我干什么匆匆忙忙的。我不好意思跟他说是戴茉口渴了,只说是我们几个一块上山来玩,我来打水。谁知道沙爷冷笑着问,是不是也有那个北京来的假洋鬼子的女儿。”
妻子打断他问:“这个沙爷是什么人?他好像对戴茉有偏见?”
西春山嗤笑一声说:“他是村里的一个老左派,脾气怪怪的,天天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说这是资产阶级思想,那是封建思想什么的,属于爹亲娘亲不如党亲的那种呵呵。听说文革的时候闹得最欢,每天斗这个斗那个,还听说他曾经整死过人。文革之后他越发对一切都不满,说三道四的,村里人都不怎么搭理他。他一向看不惯戴茉,老在村里说他父母是封建余孽,是假洋鬼子,是叛徒,是该被镇压的。还用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这种话来说戴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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