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化的句法,他那里决不会发现半句,就是新的名词,也少得几乎没有。不是纯粹的文言,
也不是纯粹的白话,文言白话,常是互相夹杂着,字句很短练,修辞很简单。《长眉真人专
集》(三十七年九月初版,可以代表其最近的作风)第一集第三回中写道:
细一查看,当地原是后山高处,潭在一座峰崖之下。峰
形甚奇,形如一鸟张翼。潭水清深,可以鉴底,大仅两丈方
圆。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脚凹进,别无异处。四顾
无人,野草甚深。
这一段字句浅近,可算是白话,但已相当地“文言化”了。
就在这第一集第三回的开始写道:
时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雾,银河渺渺,玉宇无声。
虽然天际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诸人多系道术之士,均
不觉冷。船迎天风疾驰,时见朵云片片,掠舟而过,其去如
飞。俯视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缕蚁坯,仿佛
相同,但都披上一层银霜。凭临下界,极目苍穹,四外茫茫,
无边无际,均觉夜景空明,气势壮阔。宾主六人身在舟中,
临风对饮,望月谈心,俱都拍掌称快。(按:书中此舟,已
受法术飞升,在天空作行进。)
这差不多十分之八九都是文言了,可是写来十分平易,如水一般自然淌下,没有做作之
痕,文言而“白话化”了。
还珠楼主小说中的文句,以每句四字至六字七字者为多,超过十字之外的文句是不多
的。他在一句之内,不大有转弯的意思;不像某些先生们写欧化的中国文章,一长串几十个
字做一句,意义上也是九曲三弯,使得读惯了中国老小说开门见山的句法者,有格格不入之
感。
讲到结构方面,还珠楼主只考究故事的每一节和次一节“接榫”之处,对于全篇故事首
尾之间“瞻前顾后”的刻意经营,好像不很注意。他注重于直线式的结构,所以一段紧张一
段,看了前段,非看后段不可。不注重于“纵横交织成章”的结构。所以他的作品,往往如
长江大河,一泻而下。看的人有欲罢不能之感,写的人似也有欲罢不能之势。
还珠楼主的小说,在吸引读者的作用上,和书场里说“平话”的说书先生很相近。说平
话的“作艺”者,往往不把所说那一部书始终说全。例如《三国志》可以从“长坂坡”开
场,《水游传》可以从“景阳岗”开场,而《三国》说到“白帝城”,或者《水浒》说到
“曾头市”,就“剪书”不说了。所以根本没有考究全书完整结构的必要。倒是每当一场书
“落回”的时候,一定要“大卖关子”,把这一场和下一场如锁如钥般加以“扣合”,藉以
抓住听客。还珠楼主小说在每一集结尾,往往也是如此。《长眉真人专集》第一集结尾如
下:“要知长眉真人拜师学道,郑隐巧遇魔女,大闹西昆仑,同炼血神经,双剑斗双丸,长
眉真人七渡血神子,许多惊险、新奇、香艳、沉痛情节,请待下集分解。”
十三、儒释道三家的搓合
我在前面说过:还珠楼主小说的思想方面,杂而不纯。从大体上说来,可以归纳之如
下:
道德方面,是偏重于儒家的。《蜀山剑侠传》第一集第一回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慨然兴
叹:
那老头儿忽然高声说道:“哪堪故国回首月明中!如此江
山,何时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凄然,老泪盈颊。
那老头遇着他的“同志”白衣人,说道:“京城一别,谁想在此重逢,人物依旧,山河
全非,怎不令人肠断呢?”
一部海阔天空的神怪小说,却以忠君爱国为其开宗明义第一章,即使扩大到种族问题上
说,也是不脱儒家的伦理观。孝梯忠信四美德,在还珠楼主小说中,是抱得很紧很紧的。
修养方面,那就以佛家(佛教思想来自异域,但在中国差不多成为它的第二故乡了)为
终极之点。书中人最高成就,不是作皇帝驾下的贤相良将,而是作菩萨座下的皈依弟子。写
法宝之威力最大者,都得力于佛法,笼统地名之曰佛门至宝。争斗时以慈悲为本,即使是各
位正派剑仙在惩罚邪教人物时,也以“赶尽杀绝”为戒,留下一个让人忏悔的机会。疾恶如
仇,心狠手辣的人,加之以“杀孽太重”的罪名,使之多历劫难,以示因果报应不爽。
生活方面,又极力渲染道家逍遥散淡的趣味了。书中有几位法力无边的前辈剑仙,都以
游戏人间的姿态出现,既不像儒家的执着,也不像佛家的苦行,成为儒释两家的中间人物。
更有一个共通的矛盾之点,孔丘、释迎。李耳,都没有教人穷极奢丽的遗教,而还珠楼
主小说中,足以示范如“峨眉仙府”,也是布置得五光十色,丽艳无匹,胜于人间皇宫万
倍。虽然是把酒肉气洗刷了,富贵气依然在所难掩。他布置了一个“出世”的环境,同时在
这环境中,又容纳了“世俗”的豪华。
概括说来,还珠楼主所创造的小说人物,在行为上可说如下:本来是李耳、庄周一般的
襟怀,可生就了释迦牟尼的两只眼睛,却是替孔丘、孟轲去应世办事。于是儒释道混成一体
了。
十四、从唯心论到虚无论
儒释道三家的学说,其哲理的根据,都建筑在唯心论的基础上。“君要臣死,不得不
死”;“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都是别有作用的字句,全没有
以物质为进退的半点痕迹,还珠楼主小说搓合了三家学说,而创造其神怪故事,自然挣脱不
了唯心论的范畴。《蜀山剑侠传》第十四集七回写金须奴在海底紫云宫脱劫换形,可以代表
其作品染有浓重的唯心论色彩。摘录如下:
初凤道:“紫云仙府,深居海底,无论仙凡,俱难飞迸,
本无须如此戒备。无奈诸天界中,只有天魔最是厉害,来无
踪影,去无痕迹,相随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
倪,随机幻变,如电感应,心灵稍一受了主制,魔头立刻乘
虚侵入。”金须奴道:“此乃前生注定魔孽,无可避免,但
是这法坛业经大公主行法封闭,那六魔纵然厉害,怎能侵入?
想起小奴坐功正在吃紧的当儿,三阳六阴之气已然透出重关,
呼吸帝座,眼看真元凝固,骨髓坚凝,内莹神仪,外宣宝相
了。忽然阴风侵体,知道中了旁人暗算,将魔放送。拼受诸
般苦难,未了一关,仍是不能避免,终究失了元阳,坏了戒
体,符了先师当日预示。”其实三凤并非存心要害二人,只
因第一日见二凤陪了金须奴入内,初凤镇守主坛,瞑目入定,
更是郑重非常,本就有些不服。……及至金须奴在室中坐到
紧要关头,三凤因为动了嗔念,同时也为魔头所乘,……暗
忖:他是个异类贱奴,过了这一关,道基稳固,日后功行圆
满,便可上升仙阀;自己在具仙根,反不如他。越想越恨,
竟忘了当前利害,赌气刚离了守位,猛又想起:二姊还在里
面,魔头万一侵入,岂不连她一齐害了?凡事均有前定,何
必忌他过甚。这投鼠忌器之心一起,立时心平气和,回了原
位。……还以为没有什么,谁知那魔头来去渺无痕迹,随念
而至,……三凤念头一错,魔已乘虚而入,再一离开本位,
只这刹那之间,便被侵入室中。
以上一段,是写金须奴和二凤同室相对,不能控制情绪,以致意猿心马,毁了“道
基”。在写法上是“魔”由外入。《蜀山剑侠传》第八集五回写魔由内生,唯心论的色彩更
为明显:
龙姑服了丹药,径到后洞,以为修道之人,这面壁有什
么难处。哪知第一天还好,坐到三天上,各种幻相纷至沓来,
妄念如同潮涌,一颗心再也把握不住。私心还想,心里头的
事,母亲不会知道,只须挨过一年,就算功行完满。偏偏那
幻境和真的一样,越来越可怖,有时神魂颠倒,身子发冷发
热,如在水火之中,不消多日,业己坐得形销骸散,再也支
持不住。
唯心论是一种形而上的学说,凡事一涉到形而上,就无可捉摸。你说没有那回事吧,好
像有这么一回事;说有这回事吧,又是似有似无,没有凭据。由此进展,就成了虚无论。所
谓“有”,乃无之终;“无”,乃有之始也。《蜀山剑侠传》第四十六集第三回写李英琼和
丌南公斗法,就由唯心论转进了虚无论。摘录于下:
英琼人困光中,虽仗定珠之力,不曾受伤,但是上下四
外,宛如山岳,其重不可思议,休想移动分毫。及至青白二
气射到光幢之中,先是烟云变灭,连闪凡闪,二气不见,光
色忽然由青转红,由红变白,化为银色,中杂无量数的五色
光针,环身攒射,其热如焚。知是敌人采取九天罡煞之气所
炼乾罡神火,全身如在洪炉之中,正受那银色煞火化炼。……
最厉害是潜神定虑,运用玄功,静心相持,虽觉烤热,还好
一些;心神稍乱,火力暴增,顿觉炙体的肤,其热难耐。连
心头也在发烧,大有外火猛烈,内火欲燃之势。这等景象,
乃修道人的危机,……英琼也恰好打定主意,……双目垂帘,
安然跌坐,端的仪态万方,妙相庄严,好看已极。丌南公见
状大惊,想不到一个后进少女,竟有这高功力。……到了后
来,觉着心有敌人,仍是有相之法,出于强制,故此觉到压
力奇热未退。于是便把安危一切置之度外,一味潜神定虑,
回光内烛。等到由定生明,神与天合,立时表里空灵,神仪
分外莹澈,一切恐怖挂碍,立归虚无,哪还感觉到丝毫痛苦。
从唯心论到虚无论,在“禅理”上是更进一层,在人类实际生活上是更退一层,到达了
佛家一尘不染的境界。《蜀山剑侠传》第十六集第九回写李宁和其女儿英琼谈“道”,解释
以静制动,以无视有的道理,说道:“我这小旃檀妙法,乃佛门密传,……面壁九月零五
日,才得学成。……不过佛家以静制动,炼来只为修道护法之用,并非上乘;若是上乘,便
不着相,本来无物,何有于法,万魔止于空明,一切都用不着,哪有敌我之相呢?”
十五、关于社会形态
一种小说能为广大群众所接受,必有其原因。最近几年来,新式的卫道君子大声疾呼,
反对神怪小说,视如洪水猛兽,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神怪小说(包括连环图画)作者除
了埋头工作而外,完全是无抵抗主义的态度,谁也不敢申辩。不加思索地想来,神怪小说站
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下,早该被击败而销声匿迹,无立足之余地;为什么这种攻击的力量,不
生功效,非但不能够绝灭神怪小说,而且神怪小说广大流行,反而势力嚣张愈甚呢?这其
间,自有配合于社会心理方面的必然的原因,新式卫道君于倒果为因,攻击其“已然”,忽
略其“所以然”,于是失败了。神怪小说在现实的社会状态下,可说是应运而生,先有这么
一种畸形的社会,然后有这么一种畸形的小说;要是没有这么一种适合于神怪小说生存的社
会,神怪小说就根本无从产生,更何能广大流行?
到今日为止,无论地区的东方与西方,政制的民主与独裁,人类社会的一般形态,都是
有欠公平,未尽合理,人对于人的欺凌、压迫、残杀种种现象,都在某一种形势之下成为当
然的,无可违抗的;因而贫富劳逸之间,虽然相去很远,而社会的表面,往往能平靖无事。
固然有史以来,出过了不少革命家,不惜任何牺牲,要把这种畸形的现象,使之变为正常,
成功一个最理想最高尚的社会;可是,离成功之标的,还是有着相当距离。
为什么理想的幸福的社会建立不起来呢?这就与神怪小说中时常援用的哲理相同:“道
高一尺,魔高一丈。”
为什么道不能胜魔呢?正道是终必战胜邪魔的,但是时候未到,那又着急何用呢?人类
社会在人类毁灭以前,总有一天要到达正常形态:没有欺凌,只有诚敬,没有压迫,只有扶
助,没有残杀,只有爱护。除非人类在中途就毁灭了,那就邪正同归于尽,无话可说。
可是,在这到达成功之境的中间程途,人类还是不能不寻求暂时性的安定社会的办法。
这个办法的基础,不是建筑在真理上的;因为真理的力量,还够不上维持这个局面。于是只
能舍本逐未,迁就事实了。
用什么方法迁就事实呢?
不外是以毒攻毒而已!动机或许是纯正的,结果不出于“魔法的镇压”之途。否则,并
欲求苟安于一时而不可。此中未尝没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在客观上魔法总是魔法,不能够
就以魔为道。因为仍旧是魔力的作用,所以社会现状在经过了相当时期的小康局面,往往要
有若干时日的骚动。结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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