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西泽尔皱眉。
“我刚才说过,命运是天道的游戏,卜术就是窃取天道。但是单凭卜者是偷不到天道的,我还需要问卜者也进我的局中来。苏萨尔和普林尼两位殿下不曾入局,他们对我的卜术介乎信与不信之间。但殿下不同,我刚才算出了您的生日,您心里已经信了我的卜术。一旦信了,就入了局,入了卜术的深处。这一课占出来,便是未来,生死悲欢都不能更改。容我提醒,殿下如果现在退出这个局,还来得及。”叶素萌顿了顿,轻声说,“想要看自己未来的,都不是求善终之辈。”
“父亲!”苏萨尔忽然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这种卜术……”
尽管私下里翡冷翠的贵族们都相信占卜,但是教皇的夏宫,在教皇的餐桌上施行这样禁忌的卜术,是极大的不敬。何况连叶素萌自己都说,深处的卜术已经入魔。
教皇淡然地摆摆手,“苏萨尔,记得我根你说过的,只要怀着虔信的心,纵然恶魔也无法把你从神的怀抱里夺走。”
他转向西泽尔,“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和叶先生进行这场占卜。”
“叶先生,以前您这样为人占卜过么?”西泽尔问。
“愿意入我的局而且不退的人只有两个。”叶素萌淡淡地说,“一个是我国的国君原诚先生。”
“结果呢?”
“当然是凶卦。”叶素萌笑,“因为国君要问的是将来是谁杀他,这样的问发怎么能问出吉卦来呢?”
“真有不为善终而问卦的人啊,倒是让人想见见他。”西泽尔眼睛里有光一闪而过,“那他知道了以后怎么说?”
“一开人坐在宫里喝了一夜的酒,很落寞的样子。不过第二天早晨就恢复常态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叶素萌说,“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那天晚上问卜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孪生兄弟什么的。”
“那第二个人呢?”
“是教我卜术的老师。在他觉得我艺满可以出师的那天,他便让我为他算了一卦。因为他是东方卜术的宗师,天下再没有人能和他比肩,而他门下也一直没有出现能艺满出师的学生。”叶素萌轻声说,“那天他来向我问卜,我才知道他何以敦促我学卜不遗余力,甚至于威逼利诱。他一直想要天下间有第二个自己,这样他便可以问卜。”
“您的老师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可很孤独,不是么?可以卜出天下事,却很少有人入他的局;想入别人的局,可他的卜术就像独立高山之巅,没人能够相比。”叶素萌叹了口气。
“您的老师问什么?”
“他问他的死期。”
“又是一个不为善终而问卜的人。”西泽尔说,“问到了自己的死期之后呢?”
“听说临死前的几年一直沉湎酒色,蓄了数百个美貌姬妾,窖藏了东西方诸色美酒。打开卜术之门,不论何人求他占卜他都答应,只要给钱。所以虽然花销很大,仍是堆了一窖白银。后来忽然有一天他的另一个弟子来找我,带了几大车百银,十几大车美酒,美女塞了过百辆大车,说是老师把他的家产都送给我了。”叶素萌说,“那天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死期一如我所卜,跟所有卜术大师一样,他没有善终。”
“我明白了。”西泽尔摇动手中的竹筒。
“殿下,”叶素萌说,“六爻齐出之后,就如铸铁成山,纵然是至凶之卦也无可禳解。”
“就像我父亲说的,心中怀着正信的人,纵然恶魔也不能把我从神的怀抱里夺走。就算我死去,也会看见天国的门为我打开。”西泽尔毫不犹豫地抖出了竹筒中的金钱。
三枚金钱都是女娲一面向上,人面蛇身的女人母亲般慈祥地笑。
“初爻,老阴化少阳。”叶素萌用刀沾着岩羊肉盘中的酱汁在餐巾上画一横。
“二爻,老阴化少阳……三爻,老阴化少阳……四爻……老阴化少阳……”
随着西泽尔每一次抖出竹筒里的金钱,不单苏萨尔和普林尼,连教皇和叶素萌都神色变化,餐室中只闻金钱敲击竹筒和桌面的声音,气温仿佛都低了下去。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这张餐桌上发生,西泽尔掷出的每一爻都是老阴化少阳,每一次朝上的都是代表世界阴性的女娲,代表阳性的伏羲似乎为了躲避这个人的命运而藏在下面不肯露哪怕一次脸。
初爻到五爻,都是至阴,第五次三枚金币落定的时候,叶素萌下意识的握拳,苍老的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
每个人的神色都凝重不安,苏萨尔和普利尼窃窃低语,普林尼甚至试着把金钱翻过来去看看是否金钱被做了手脚。但金钱到了他手里,伏羲就会露出脸来。
“是凶险的卦象么?”教皇低声问。
“不,不凶险,只是奇异。”叶素萌起身整理袍袖,俯视桌面,“从初爻到五爻全动。我一生占卜过不下万次,从未有这样至阴的卦象,而且全是动爻。”
“这是什么象征呢?”
“不到第六爻难以分辨,不过已经出了五爻,最后的一爻无非阴阳两者之一,算上动静两相,一共也只有四个中可能。”叶素萌低声说,“这就像下棋下到了收官时,最后的几枚子就会决定输赢。但天道流转,幽深微明,不到最后一枚金钱落定,我仍然什么都看不到。”
“有幸看到东方卜术的大师倾尽全力,是我的荣幸,”教皇微微点头,“不过西泽尔我的孩子,虽然我知道你一直倔强,但是真的不想放弃么?我并不想以我亲爱的儿子的命运为交换,去目睹着神秘的技艺。”
西泽尔默默地注视着桌上的竹筒,轻轻摇头。这个男孩的倔强在此刻显露无遗,直到此时他也没有说出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进行这次占卜,似乎只是不愿意在叶素萌面前退缩。
“哥哥,怎么办?”普林尼凑在苏萨尔的耳边低声说。
他们两个已经退到了桌子的一侧,教皇也起身站在了桌子的另一侧,餐桌边只剩下叶素萌和西泽尔站着。
苏萨尔皱着眉摇头,“还能怎么样?站在这里看着。”
苏萨尔和普林尼是一个母亲生的,兄弟之间很亲近,西泽尔的母亲却很少被提及。因为教皇的另一任妻子,美茜·琳赛夫人因为异端罪被处以火刑,那时候现任教皇格里高利二世还只是红衣主教。当然这一切并未影响格里高利二世成为梵蒂冈的主人,因为那是时候他已经和两位妻子先后离婚,把一生都献给了侍奉神的事业。美茜·琳赛毒人被处以火刑有力地说明了格里高利二世的虔诚,任何违逆神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即使曾经最亲的女人也不例外。
但是对于西泽尔而言这个污点是无法抹去的,即使前任教皇曾经恩准他和被处死的母亲脱离关系,他的档案中只有父亲,母亲那一栏是空白,从法律上说他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但“流着女巫血的孩子”的称号依然跟着他长大。
这件事一直没有在公开场合被提及的原因只是教皇表现出对这个儿子平等的爱。
“可那东方公主是哥哥你的!”普林尼咬着牙说,“西泽尔是想表现他的与众不同么?他总是有很多鬼点子,现在叶先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身上去了。”
这两个男孩在来之前已经收到了来自老师的消息,苏萨尔应该成为这次联姻的主角,普林尼应该帮助哥哥,让哥哥成为晚宴上最吸引注意的人。这个战略在晚宴的前半段一直执行得很好,苏萨尔是陪叶素萌说话的主宾,而普林尼偶尔插话让谈话变得更有趣一些,西泽尔被排除在这场谈话之外。
西泽尔也没有表现出想要介入谈话的样子,对于叶素萌说的东方风土人情他好像根本没有兴趣。
直到轮到他占卜,一切都变了。
这样下去苏萨尔能否完成老师们的嘱咐就很难说了。他们的老师西塞罗红衣主教和格拉古红衣主教的地位相当,都是枢机卿,是翡冷翠份量最重的宗教大臣,教皇也要尊重他们的意见。神学老师对于博尔吉亚家族的这些男孩而言,相当于东方诸国为太子设置的“东宫”。太子的东宫里有一套完整的内阁,包括勇武的将领和直谏的文臣,这得到皇帝的默许。太子登基之后,这些人就是新皇治国的班底,旧臣多数会被清洗。在翡冷翠,教皇给每个儿子指定一位身份尊崇的“老师”作为他们的政治靠山,无论西塞罗还是格拉古,都代表着一个庞大的贵族团体。这关系到将来男孩们在翡冷翠的政治生命。
博尔吉亚家族的男孩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也是为了他们背后的诸大家族。
苏萨尔背后以格拉古为领袖的贵族们认为苏萨尔应该拿下和晋都国联姻的机会,这关系到很多人的利益。苏萨尔对于这桩婚姻并没有什么意见,他已经接近成婚的年龄,一个来自东方小国的公主配他的身份有些勉强,但这桩婚姻是教皇看重和祝福的,便是重要的政治筹码,拿到这个筹码对于即将成年的苏萨尔的声望会有帮助。尤其传闻说,教皇试图借助这常婚姻打开东方之门……
只有很少的西方人去过东方;传回的零星消息说;那是黄金和象牙的国度;君主们乘坐黄金的肩辇;绿松石和琥珀装饰他们的宝冠;玫瑰和紫罗兰的花瓣为他们铺路。
东方之门是财富之门;是通向世界尽头的大道。
每个翡冷翠的贵族都相信苏萨尔是未来教皇的候选人之一;到那时他无论如何都是要离婚的;婚姻对于苏萨尔而言只是成年礼那样一闪即逝的东西;如果能换来重要的政治筹码;苏萨尔不介意是跟谁。何况纯公主那是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年轻的苏萨尔心里就绝得舒服了很多。
他原本有着绝对的自信;无论年龄、谈吐、势力;他都应该是晋都国使者的首选。一个东方小国;难道不该巴结最强有力的一方么?但是西泽尔怪异的表现让事情滑出了他的控制;那个一直沉默、一直游离在谈话之外的西泽尔;其实苏萨尔注意到从金钱在竹筒中发出悦耳的响声;西泽尔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
西泽尔很在意占卜,但为什么?
表现自己来争夺公主?
“别担心哥哥,”普利尼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公主一定是你的,我保证。”
“怎么?”苏萨尔一愣。
“你忘记了么?西泽尔有病啊,谁会选有病的那个?”
“你是说他的癫痫症?”苏萨尔明白了,“可你总不能在父亲在的时候直接跟晋都国的使者说西泽尔有癫痫症,这是父亲要求大家都保密的事。”
“可他如果当场病发呢?”普林尼悄悄竖起手指给苏萨尔看,他的手指上一片淋漓的红色,像是刚流出来的尚未凝结的鲜血。
“西泽尔是恐血症,见血就会犯癫痫。”普利尼得意洋洋,“我的厨师从他的厨师那里听说的,所以他从来不吃不够熟的牛肉。”
“见鬼,你怎么满手是血?”苏萨尔吃了一惊。
“是番茄酱,看起来像不像血?”普林尼眯起一只眼睛,“哥哥你猜我刚才为什么要去检查金钱和竹筒?”
金钱在竹筒中巨震;仿佛躁劫不安的精灵。叶素萌也深深吸气;这是非常罕见的卦象;任何一个卜者都以能解开这样的卦象为一种荣耀。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金钱从竹筒口跳出之前;鲜红的血跳了出来。那只竹筒里竟似慢慢地盛着鲜血;血溅在雪白的桌布上;美丽而狰狞。
再一次西泽尔看见了那地狱般的场面;剑刺入白裙女人的胸口;鲜血泉水那样涌出来;仿佛温热的、红色的、妩媚的蛇。
这些红色的蛇噬咬他的身体;钻进他的心里去。
叶素盟愣住了;西泽尔嘴里吐出白沫;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脸上浮现异常狰狞的神色。普通人的颤抖和神色都绝不会像他那样;似乎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失去了控制;活蛇一样自己拼命的抽动着。那是癫痫发作的症状;这种病症在教皇国被看作神对罪人的诅咒;这个男孩居然有这种隐疾。
“叫大夫!叫大夫!”叶素萌大声说。
教皇抓起桌上的小铃使劲摇晃;谁也没有注意到藏在角落里的苏萨尔和普林尼兄弟脸上冷冷的笑容。
镜厅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几个粗壮的嬷嬷冲了进来;急促有力的脚步踩得地面咚咚作响。他们围住了西泽尔;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试图把餐巾塞进他的嘴里去;癫痫发作的时候人会失去控制;往往不小心就会咬掉自己的舌头。显然西泽尔下是第一次发病了;嬷嬷们都已经很习惯了。西泽尔剧烈地抽动着;喘息着;翻着白眼;咬住了餐巾;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叶素萌;仍旧紧握着竹筒。金钱在竹筒里啪啪作响。
这个时候他居然仍然用尽最后的力量在摇晃那个竹筒;好像任何事都不能阻挡他完成这次占卜。
嬷嬷们眼里露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有人手脚微微颤抖着抓住胸前的十字架祈祷。她们并不知道这次占卜得到了教皇的特许;一个十四岁的男孩;魔鬼附身般颤抖;还抓着邪恶的东方占卜用具不肯放手;这简直是异端的作法。
西泽尔猛地翻过竹筒;金钱落在餐桌上。
又是两枚老阴!而第三枚金钱滚下了桌面;叶素萌一愣之后急忙低头在桌肚里寻找那枚金钱。
掷出最后一爻后;西泽尔终于失去控制地倒下;蜷缩得像个虾米一样瑟瑟发抖。叶素萌从桌下钻出来;一眼就看见白色的小小身影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她闯进叶素萌视线;像是烛光点燃了叶素萌的眼睛。那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孩;一身白色蕾丝花边的丝绸裙子;白色的靴子;头发和苏萨尔公爵一样金子般的耀眼;头发里编织着紫色的丝绸发带;梳成漂亮的辫子。他的肤色也很白;却不像西泽尔那样失血般的白;皮肤下透着胭脂般的红;像是浅浅饮酒之后;五官精致得如名匠刀下的雕塑;没有一丝瑕疵。
她扑向了地下抽搐的西泽尔;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任凭西泽尔吐出的白沫涂在她的衣襟上。
“哥哥!哥哥!”少女急得就要哭出来了;像是牧羊的少女搂着垂死的羊羔。
“教皇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叶素萌心里明白了。
这是教皇所有子女中最神秘的一个,极少有外人得以见到她,但即使这样她的美貌已经传诵到了东方。
嬷嬷们没有用武之地了,只能围绕着发病的西泽尔站着,眼睛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嫌弃。这个场面太过尴尬,叶素萌不由得想上去帮阿黛尔什么忙。
阿黛儿忽然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睛,叶素萌吃了一惊。那双带着泪水的眼睛清澈透亮,带着悲戚美得会让年轻人有些悲伤。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