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四卷吴浊流:面对新语境 作者:石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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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四卷吴浊流:面对新语境 作者:石一宁-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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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写性灵无疑是对“温柔敦厚”这一中国古代正统诗教的反叛。“温柔敦厚”说源自《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孔子的“温柔敦厚”说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即使是讽刺诗,古代诗评家也要求含蓄委婉。而且有的题材干脆就是创作的禁区。而吴浊流并不为儒家正统的诗教所拘束,在选题方面甚为自由,在语言表达方面无拘无束。他的打油笑谑诗和一些爱情诗,如以儒家正统诗教来衡量,是够不上“温柔敦厚”的标准的。但“温柔敦厚”并不是诗歌审美的惟一标准。丹麦文学史家勃兰兑斯(George 
          Brandes)曾指出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缪塞(Alfred de Musset)的作品风格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泼艳丽的优雅,这种不怕丢丑的诙谐的天才,既有一种令人解脱的效果,又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效果”。[丹麦]格奥尔格·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9月初版,第五分册(李宗杰译)第120页。吴浊流的这些打油笑谑诗和爱情诗,或讽刺了现实世相,或表现了诗人天真的性格与生命的激情,其选材的自由与语言的大胆后面所隐含的价值观,并不是倾斜的。诗人浪漫顽皮的性情,“不怕丢丑的诙谐的天才”,也仍是“止乎礼”。即使一些涉及色情的描写,给予读者的感受也是谑而不虐。 
  对诗人吴浊流而言,诗歌不仅是一种艺术创作与艺术形式,更是一种生命的体验与存在方式,是一种把握与提炼人生的审美哲学。诗歌因诗人而诞生,而诗人亦因诗歌而抚摸人生,抒发性情,从现实的严厉禁锢中获得情感的解脱和精神的解放。吴浊流的汉诗极大地体现着诗人的主观性,它贴近现实而又超越现实,既再现现实的喜怒哀乐,又以审美的目光观照人生,在冰冷的现实中构筑人类情感的暖巢,营造生活的诗意。在他的爱情诗中,他表现了对完美的爱情的热切憧憬和执著追求;在描写亲情与友谊的诗篇里,他展示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美好的感情。他也将自己的社会理想与愿望寄托与融化于诗中。在诗歌这一审美的天地,他尽情地唱出生命的心声,随心所欲地挥舞情感的画笔,涂抹出人性内涵的丰富层次与色彩。 
  一个作家的创作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横空出世的孤立现象,而是在一定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语境中的创造,他的作品文本总是与文学史上的其他文本构成一定的互文性。“创作一首诗或一部小说的活动本身就意味介入了某种文学传统,或者至少与某种诗歌或小说观念有关。”[美]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中译本(盛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10月初版,第177页。吴浊流的汉诗深受中国古典诗歌伟大传统的薰陶和滋养。他对李、杜诗歌十分陶醉。在一篇论诗的随笔中,他曾这样写道:“英国的卡莱尔(Thomas 
          caglyle,1795—1881)说,‘印度可以放弃,不可无沙翁。’我也有同样感想:‘英国人看沙翁值得印度,我们的李白也值得东三省及内外蒙古吧。’我们中国人有李白、杜甫这样的大诗人,实是无上的光荣,虽有杜甫的诗才可以与李白比拟,但其天才还比不上李白,而且杜甫生前也最尊敬李白,关于李白的诗,就做十几首可以证实。我想,今后纵使有像李白诗才的人,也难有像李白的天才吧。”吴浊流:《对诗的管见》,张良泽编:《吴浊流作品集·台湾文艺与我》,(台北)远行出版社1980年2月再版,第91、92页。他还有诗云:“兴读李青莲,吟怀自豁然。诗中无俗味,恰似遇神仙”;吴浊流:《读李白集》,《吴浊流选集(汉诗·随笔)》,(台北)广鸿文出版社1967年4月初版,第42页。“欲遂平生愿,波涛万丈渊。疏狂非任性,常梦李青莲。” 
          吴浊流:《偶成》。《浊流诗草》,(台北)台湾文艺杂志社1973年1月版;转引自黄美娥:《铁血与铁血之外:阅读“诗人吴浊流”》,《吴浊流百年诞辰纪念专刊》,台湾新竹县文化局2000年12月,第40页。 
  除了李白、杜甫之外,吴浊流在作品和诗论中推崇的中国古代诗人还有屈原、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李煜、李清照等。他的一些诗作也能看出中国古典作品的影响痕迹。如五绝廿五首《苦闷草》,就有陶诗的影子。他更有以《晚菊》为题的两首五绝和一首七绝:“笑倚东篱下,年年独自开。冬来秋又去,梅雪喜相陪。”“依旧倚东篱,晚香节不移。漫嫌秋色淡,独放傲霜枝。”“不怕西风故放迟,傲霜皓魄梦仍痴。依人篱下君休笑,一遇渊明天下知。”吴浊流:《吴浊流选集(汉诗·随笔)》,同②,第33页。而《苦闷草》中的“放怀须独啸,野趣效山翁。暂卧幽林下,山花落满红”和五绝《郊外杂咏》之四的“独坐听松吟,山深绝足音。漫然有所悟,不意鸟惊心”同④,第49页。这样的诗句,颇神似唐代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与“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吴浊流的七绝《重阳日与女友由瑞芳到鸡笼山远眺》:“登高尽日乐融融,远眺鸡笼兴更浓。落日豪华看不厌,多情留恋隔江红”吴浊流:《吴浊流选集(汉诗·随笔)》,(台北)广鸿文出版社1967年4月初版,第146页。与五绝《自题晚香》之二:“晚晴真可爱,远寺一声钟。日落余晖艳,江山万里红”,吴浊流:《浊流诗草》;转引自黄美娥:《铁血与铁血之外:阅读“诗人吴浊流”》,《吴浊流百年诞辰纪念专刊》,台湾新竹县新文化局2000年12月,第40页。则令人想起唐代李商隐的《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晚晴》:“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李商隐的这两首诗都是登高望远之作。不过吴浊流化其意而用之,表现的是一种壮美的景象和豪迈的诗情,一扫义山诗的感伤与阴柔。 
  吴浊流的一些诗作,善用中国古典诗歌的比兴手法。所谓比兴,后汉郑众注《周礼》说:“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转引自周振甫:《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5月第2版,第218页。南朝刘勰《文心雕龙·比兴》这样定义:“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又说,“比显而兴隐”,“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简言之,比即比喻,兴即寄托。兴与比的区别在于兴在文中还有起兴人之情的作用;另一方面,比是明显的比喻,兴是隐蔽的寄托,比明显的比喻更委婉。吴浊流深谙比兴的妙用,并在汉诗创作中加以实践。如七律《绿鹦鹉》: 
   
  性慧多机振绿衣,能言识主羽禽稀。举头宫阙重重锁,回首陇山事事非。旧侣飘零难独舞,翠襟捐尽欲孤飞。时来幸有开笼日,莫作寻常青鸟归。 
   
  吴浊流自己解释,这首诗是他在日据时代在西湖公学校执教时创作,寄托了“沉沦亡国的苦闷及憧憬祖国的心情”。他还说:“像我这样期待光复的人不鲜,不幸他们大多数没有见到光复而逝世。我的祖父芳信公也是其中之一人,他的一座很大的祖堂被日军烧掉,祖父险失一命,幸得天佑逃脱。他是读书人,主张子弟不读日本书,他的意念:不久就能光复。常常自言自语说:‘暂等一时,恢复中原。’可是他等了十七年,等不到光复就饮恨黄泉了”。吴浊流:《我最景仰的伟人》,张良泽编:《吴浊流作品集·黎明前的台湾》,(台北)远行出版社1980年2月再版,第3、4页。如依作者所云,诗中的绿鹦鹉即为作者自比,“旧侣飘零”当喻那些已看不到台湾光复的人们。绿鹦鹉在笼中的孤独挣扎和“举头宫阙”、“回首陇山”,盼望“开笼日”“莫作寻常青鸟归”,寓意作者内心对日本殖民统治的愤懑,对自由解放与回归祖国的向往。当然,即使此诗真有此寓意,还不能说明作者内心已有了清晰的民族和国家认同。因为在写下此诗之后,1937年12月,栗社征诗祝贺日军攻占南京,作者还应征写了一首“皇民诗”。直至赴大陆之前,对于认同问题作者的内心是矛盾和混沌的。但撇开诗的内容不论,单从写作手法来看,绿鹦鹉和“旧侣”是比,整首诗则是寄托,即兴。比兴手法多见于吴浊流的爱情诗。如“无端细雨乱愁多,杨柳春风近爱河。欲寄相思问芳讯,伤心难作自由歌”(《芳草梦》);“黄蜂有意绕花边,花本无心枝上妍。一到三春花事了,分飞各地别无缘”(《回忆青春》)等。 
  吴浊流执著地坚持汉诗即旧体诗创作,这固然与个人的兴趣和长年的修养造诣分不开,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相对于新诗来说,旧体诗是纯粹的民族文学形式,而这一形式联系着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吴浊流多年浸淫其中,感受和认识到民族传统的巨大魅力。这一魅力不仅表现于其所蕴含的“精义”,而且表现于如旧体诗这样的具体的“形式”。与新诗相较,旧体诗要求更严的格律,因此难免被新诗诗人视作束缚思想的自由表达而弃之不顾。但吴浊流以其一系列诗论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力申,旧体诗的格律并不必然是内心表达的桎梏,它也可以是一种自由的而且更具审美意味的民族文学形式。因此,吴浊流在肯定和继承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同时,也注意探索如何运用旧体诗这一形式更自由地表达诗人的心声。亦即,不仅诗歌的思想内容要有时代气息,而且在形式方面也要有所创新。他提出“今后汉诗之表现,要意深、字浅、句圆、深入浅出,才有妙味”这一“汉诗近代化”的主张,其具体的体现,就是他的诗歌基本上是用常用字而不用生僻字,而且基本上不用典。 
  他还提出,叙事、写景的诗,唐宋诗人已创造了令人炫目的辉煌,但在抒情诗方面今人尚有可用力的余地: 
   
  我想,汉诗还有发展之余地,叙事、写景的诗,唐宋的诗人已登峰造极;但抒情诗方面,虽有香奁诗、无题诗,其作品不多,尚未产生像海涅专做抒情诗的大家。所以,对这方面,还有发掘的余地。因为我们中国人的抒情诗,其发展走了样,变为词,词之发达,虽有成就,可以补救汉诗的抒情诗,但汉诗的本质已被改变了。所以,用已有成就的填词的白描手法,来做汉诗的抒情诗,一定有可观的。吴浊流:《汉诗须要革新》,张良泽编:《吴浊流作品集·台湾文艺与我》,(台北)远行出版社1980年2月再版,第74页。 
   
  吴浊流的爱情诗《芳草梦》,就体现了上述这一主张的尝试。这部由一百廿二首七绝缀成的诗作,将叙事、抒情与写景融于一体,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运用了“填词的白描手法”。 
  以多首绝句相联的形式写作长诗,是吴浊流的独创。这是他认为,绝句的长处在于句绝而意不绝,但缺陷是字数太少,仅二十字或二十八字,思想感情的容量难免受到限制。况且人类的思想越来越复杂,今人的思想与情感如以严格的绝句形式来表现,无法尽情发挥。因此,他运用多首绝句相联,或一篇联数首的手法进行创作,从而既获得绝句蕴味无穷的优长,又补救了其字数太少,形式过于简单的缺点。除了《芳草梦》,它如《苦闷草》《双峰余情》《剑潭笔泪》《客舍愁思》等也都是以绝句相联写成的长诗。这是吴浊流在继承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基础上所作的一种探索,也是他的汉诗个性的体现。 
  吴浊流关于旧体诗的“意深、字浅、句圆”的主张及其实践,以及他所提出的中国诗歌在抒情诗方面尚不及西方成就的观点,尽管可以商榷,但这表现了他力图超越传统的思考,表现了他并非泥古不化,对古人辉煌的成就盲目膜拜无所作为,而是以审视性的目光面对传统,以创造性的构想面向未来。 
  吴浊流对于创新是慎重的。他并不像某些新诗(吴浊流称自由诗,他认为诗并无新旧之分)诗人一样,绞尽脑汁地在形式上变幻花样。一种文体的形成是历史的沉淀与选择的结果,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因为它暗含特定历史阶段人类的审美趣味乃至艺术规律。如果一种文体可以横空出世,那么它必将是如同泡沫一般“其亡也忽”,昙花一现。吴浊流深知这一道理,他在理论上主张“汉诗到现在要转变,无人反对,但,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须要长期,或者要几百年的时间,经有名无名的天才之努力才能完成的”;在实践上也是谨慎地探索,而不是进行如同某些新诗人那样的革命性的颠覆。他曾戏拟一首题为《悲鸣》的自由诗,讽刺那些只想赶时髦在形式上动脑筋而作品内容空洞的诗人:“荒谬了的诗人/超越一切的爱情,都埋葬了/任你感叹任你咏叹/所有抒情象征意象/你的自打自吹/都打不倒人间的不平/也吹不出人间的自由/自由自由自由/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又多么可怕/许多英雄为你牺牲为你流血/只在憧憬只在追/追追追/诗人呀诗人/为什么荒谬了/热情热血都埋葬了/你相似法螺/内在虚空/无心无肝哪有灵魂/忘却自己的诗歌/只在模仿只在吹/吹吹吹/吹不出自由/吹不出真理”。吴浊流:《吴浊流选集(汉诗·随笔)》,(台北)广鸿文出版社1967年4月初版,第279、280页。文学史的事实证明,一种文体的出现、成熟、衰落或变化是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的。相对于旧体诗,新诗固然是一种更贴近时代的诗体,但也不可否认,它在形式上至今仍未臻成熟。旧体诗虽在今天与大众的审美趣味出现了距离,但作为一种诗歌形式,它仍然有其存在的现实空间。吴浊流执著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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