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上海地区大雨如注,炮二旅五门火炮借助恶劣天气掩护悄悄运动到江岸预设阵地,前方的七千米处的黄浦江面上停泊着三艘敌人驱逐舰。打击敌人军舰是炮兵的主要任务之一,因为市区敌人就是凭借这些军舰的优势炮火得以顽强支撑的,而中国军队的进攻则往往由于敌舰的猛烈轰击不得不瓦解。如果能够一举击沉一艘或多艘敌舰,势必大大鼓舞我军士气,而敌人舰队则不敢轻易深入黄浦江为所欲为。准备完毕,指挥官一声令下,玉门炮各急速射击两分钟后转移。观察哨兴奋地报告,炮弹多数命中黄浦江上的敌舰,有的敌舰己开始起火燃烧。炮兵们大声欢呼起来,将钢盔扔向高高的空中,连一向稳重的少将旅长也露出笑脸,以为敌舰必受到重创或击沉无疑。但是当天下午侦察飞机报告,敌舰仅受轻伤,经抢修后依然在江面游大。原来〃福卜斯〃陆战炮弹的威力太小,无法穿透大中型军舰的装甲钢板。一连几天,敌舰都集中炮火朝岸上开炮报复,日本舰载飞机也成群结队轰炸浦东一切可疑目标,企图消灭可恶的中国偷袭者。
此后炮兵只好改为分散游击敌人陆上目标。
浦西跑马场原为江边一片空地,日军攻占这里后就把赛马跑道改建为飞机跑道,供那些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短程舰载飞机临时起降加油装弹,对中国军队威胁极大。司令部命令炮兵予以摧毁。指挥官经过周密侦察和观测,决定出其不意夜袭跑马场,给敌人飞机以狠狠打击。炮阵地位置选择在浦东一幢大楼背后,紧挨英租界,距江边约三百米,是敌人舰炮射击的火力死角。当晚十时许,一营步兵以战斗姿态封锁了浦东路口,入门〃福卜斯〃火炮神不知鬼不觉进入阵地,每炮配备炮弹一百发,瞬发信管和碰炸信管各半。次日晨五时,跑马场上空升起三颗绿色信号弹,这是敌舰载飞机出击归来将要降落的信号。跑道上顿时灯火通明。潜伏的炮兵观测镜甚至能看见许多敌人围着弹药库忙碌,几辆亮着大灯的加油车开进开出。等候一整夜的中国炮兵顿时个个精神焕发,冷冰冰的大炮昂起黑洞洞的炮口,装填手脱掉上衣无着膀子,炮弹引信全部装好待发。大约一刻钟以后,二十多架执行完夜间轰炸任务的日本舰载飞机隆隆地从西边天际飞来,然后一架接一架在跑道上滑行着陆。当最后一架敌机刚刚降落,跑道灯光尚未关闭时,从指挥部传来〃各炮试射一发〃的短促口令。第一发试射的炮弹带着迫不及待的沉闷轰响脱离炮膛,呼啸着飞向敌人机场,江对岸夜空里猛然腾起一团耀眼的火光。潜伏观察哨通过无线电报告偏离目标。经过射击诸元修正,第二发炮弹击中敌人一辆油车,跑马场上空立刻被一只巨大的火球映得通红。旅长下令齐射,于是入门大炮瞄准火光一齐急速射击,浦东大地仿佛发生七级地震,一时间天摇地动炮声隆隆。英租界的人们都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巨大轰响惊醒,附近房屋的玻璃都被震得粉碎。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成功的袭击,因为指挥官从望远镜里看见那些敌机拙笨地东躲西藏。一架敌机试图起飞逃跑,但是一发炮弹追上并击中了它的尾巴,于是飞机好像脆弱的玻璃瓶一样四分五裂爆炸开来,燃烧的金属碎片好像木屑一样飞溅到半空中。仅仅几分钟后,敌人弹药库又被击中发生爆炸,浦西上空便如同绽开焰火一样五彩绽纷热闹非凡。炮击持续八分钟,共有八百发炮弹倾泻在敌人机场里,遭到猛烈炮击的敌人乱作一团,机场大火冲天。射击完毕,各炮迅速撤离阵地转移到安全地带。天亮之后,大批敌机飞临浦东上空轰炸报复,敌人军舰也向浦东盲目开炮,中国炮兵由于来去神速隐蔽,无一人一炮损失。事后证实,夜袭跑马场共击伤击毁敌机十五架,敌人地面设施完全被摧毁,跑道严重破坏,临时机场瘫痪半个多月无法使用。
炮兵因此受到集团军和战区总司令的通令嘉奖。
此后战斗更趋激烈,由于日军占有强大的空中和舰炮优势,炮兵旅不得己到处隐蔽东躲西藏,不能发挥应有的集群作战威力,因此直至整个淞沪战争结束,迄无突出建树。上述战例即为主要功绩。抗战伊始,南京政府将全国炮兵中仅有的四个装备新式火炮的独立炮兵旅全部开上淞沪战场,中国炮兵在战斗中确予敌一定杀伤。但是与日军炮火相比,中国火炮不仅口径小射程不够远,并且数量也极为有限,仅为日军炮兵(包括舰炮)的不到二十分之一。张绍勋,字勋华,广东合浦人,黄埔军校五期毕业,历任国民革命军班、排长,因屡建战功,二十五岁即被提升为第三十六师二一六团上校团长。“西安事变”和平解决,第三十六师为南京政府御林军进驻西安,张绍勋兼任司令部稽处长。淞沪抗战爆发前夕,第三十六师奉命星夜兼程赶赴上海,第二一六团作为师预备队接替兄弟部队攻击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所在地汇山码头。江山码头是一座军港码头,二十年代起日本人就在这里苦心经营,修筑大量永固性地堡,暗堡,钢骨水泥大楼,隐蔽式交通壕,这些密如蛛网的工事不仅极为坚固,而且还能随时得到停泊在黄埔江中的日本军舰的炮火支援。与此相比,即使是作为中央军主力部队的第三十六师,除了每班一挺轻机枪,最强有力的攻坚武器就是每团配备一连迫击炮。开战第一周,第三十六师主攻旅几乎打光,只将阵地往前推进了几百米,而能否一举攻占江山码头又将影响整个战役形势。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下了死命令,师长宋希濂亲自督战,限令第二一六团三天之内必须攻克敌人阵地。久经沙场的张绍勋团长当然深知任务艰巨。〃……正面进攻恐怕难以奏效。你们看那幢水泥大楼,它的火力位置能够直接封锁码头大门和通道,加上侧翼的那座仓库,还有地堡,形成互为补充的交叉火力网。〃张绍勋一面带领各营、连长察看地栈,一面心情沉重地分析敌情,〃如果强攻,我军缺少平射炮和攻坚重武器,因此很难近距离摧毁敌人火力点……迂回也不大可能,敌人背倚黄埔江,江面上敌舰炮火猛烈,形成强大的火力支撑。依我看唯一的办法只有夜战,隐蔽运动接敌,只有迅速突破外围工事,敌人的大炮才会失去作用。〃指挥官一致赞同夜间突破。
夜战从当晚午夜开始。突击队两个加强排携带炸药包手榴弹,借着夜幕的掩护向敌人阵地出击。另有一个加强营在前沿阵地随时准备支援。不料就在突击队快要通过江山码头外围鹿若时,一个队员不慎弄响铁丝网上的空罐头盒,敌人阵地上立刻升起几颗明晃晃的照明弹,然后枪炮齐射,阵地上一片火海。突击队暴露目标,不得已改偷袭为强攻。尽管队员们个个奋不顾身舍身忘死,激战一个通宵,突击队一度冲进敌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楼,但终因支援部队却被敌人炮火隔断在外围,突击队立足末稳被迫退出来。至天亮,突击队撤回原阵地,生还者仅十余人。
次日白天继续强攻。南京空军派飞机配合,仅十八日至二十日三天共出动飞机一百多架次,投弹达数万磅,摧毁地面目标数十个。由于敌人防空炮火猛烈,地面工事多为永固性暗堡,加上我方缺少威力强大的重磅炸弹,因此未能予敌以卓有成效的打击。其中几枚炸弹误落在我军阵地上,造成一些不必要的人员伤亡。十九日;第二一六团一部终于再次突破敌人外围,占领敌大楼底层。日军官兵死战不退,用水泥板把楼梯封死继续在楼上顽抗。
为了同敌人援军抢时间,南京政府将刚刚组建的南京装甲团调往上海参战,协助进攻江山码头。于是我们前面看到的中国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现代化坦克作战的壮烈场面就出现了。只是因为装甲兵的出现是一个新生事物,而任何新事物的成长都有一个从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所以中国坦克几乎没能发挥作用就不可避免地被敌人击毁,全部交了学费。步兵只好退回原地,满腔怒火又无可奈何。
战至二十一日,第二一六团伤亡过半,三天之内两次补充兵员。作为主攻团长的张上校心急如焚,他非常清楚形势的严峻:敌军增援部队随时可能登陆,委员长在南京军令如山倒,所以他必须带领他的装备简陋的团队咬紧牙关把这场力不从心的战斗打下去。〃……半夜十二点,攻击开始。第一营由兆丰路向汇山码头攻击前进,途中必须冲破唐山路和东熙华德路口的日军防御工事。敌军躲在四五层高的楼顶上,居高临下,对我军进行俯射,阻止我军前进……我军官兵视死如归,凭着英勇无畏的气概,一举冲过唐山路……〃我军装备远不如敌军,我师官兵抵达上海后,没有经过休息,立即参战,凭着爱国精神,民族正气,三天内即取得这样辉煌的战果,这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也是被敌人诬蔑为‘不堪一击’的中国军人的骄傲。〃三十年后,作为共产党特赦战犯的宋希濂将军在回忆录《血战淞沪》(《八·一三淞沪抗战》第一七二页)中这样写道。
事实上国民党官兵确实表现出前仆后继和不怕牺牲的壮烈精神,第二一六团曾经两度攻入汇山码头,击毙敌人数百名。日军眼见得阵地失守,竟然丧心病狂地向人口稠密的百老汇路、公平路、兆丰路和杨树浦路民房沿街纵火,并且从军舰上发射毒气弹。一时间虹口市区烈焰冲天浓烟蔽日,烟火相连达几公里。张绍勋已经两天两夜不曾合眼,此刻眼见敌人反扑,我军功败垂成,不由得急火攻心,亲自率领预备队冲击。江山码头顿时杀声四起,枪炮声震耳欲聋,战斗再趋白热化。然而偏偏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发敌人的重机枪子弹不偏不倚击中张团长,高速旋转的金属弹丸好像一枚锋利的钻头那样轻易地洞穿张上校的大腿,将正在指挥战斗的中国指挥官重重击倒在地,伤口血流如注。张团长被抬下阵地,部队暂时群龙无首,虽然坚持战斗,攻势却远不及先前猛烈。由于我军伤亡过大,仅第二一六团补充兵员就达一千二百余人,敌人据点一直没能最后攻陷。此后随着敌人援军分批到达,中国军队的短暂优势逐渐丧失。双方转入对峙。
公无一九九0年,我的第一部描写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在国内及港、台出版,引起广泛反响。我在该书有关中国远征军反攻滇西的著名战役──松山、龙陵之战的部分章节里,无意中触及到原国民党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师少将师长张绍勋的不幸命运。当时我并未特别留心这位少将师长从前的生平简历及其战斗业绩,只是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旧报纸、旧杂志、回忆录、文史资料以及数以百计年逾古稀的抗战老人口中收集和记录得来数以千万字计的珍贵史料,这些史料构成一条坚实而完整的历史链条,而张绍勋师长的个人命运只是这条漫长链条上的其中一环。〃………师长张绍勋少将眼看大功告成,报功心切,不待战斗结束便匆匆向老六田的集团军司令部发电报捷,称:‘我部占领龙陵,残敌即将肃清。''
……
〃……龙陵战败的消息震动重庆,舆论大哗。蒋介石在盟军方面下不了台,下令追究谎报责任。张绍勋师长自知罪责难逃,追悔莫及,在指挥部里拔枪自杀。时年四十一岁〃云云。《大国之魂》第十四章第三节,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出版)张师长的命运归宿是我从一家图书馆的文史资料堆里偶尔翻到的,史料的叙述者好像都是一群原国民党下级军官,在全国解放后根据各人亲身经历和道听途说来加以回忆。
对我来说,张绍勋只是我笔下无数来去匆匆的历史过客中的一个,我并不对他的个人命运负责。我的目光之所以落在他身上完全是因为他的悲剧性命运恰到好处地补充了我书中的历
史链条并便其更加完整。
该书出版五个月后的一九九二年四月,我在成都家中收到一封寄自香港的来信,寄信人很陌生,名叫张再平,职业不详,自我介绍是张绍勋先生幼子。
〃……早就想给您去信,因种种原因作罢。此次在香港书店中,又见宣传介绍您的新书──《大国之魂》,信手翻阅,禁不住感慨万千:记得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有句名言叫拨乱反正,此后确有不少冤假错案得到改正,但是多限于共产党内部……原国民党高级军政人员仍有相当部分处于‘不白’之中,家父即为其中之一:张绍勋,广东合浦人,黄埔五期及陆大一期二级将官班毕业,曾任国民党第三十六师团长、八十七师师长、一二二军军长等,参加‘八·一三淞沪抗战''(负伤),武汉大会战,四次长沙会战和中国远征军反攻缅甸(负伤)……一九四八年任军长时年三十九岁(家父生于一九零九年)。〃但是在您邓先生书中,家父任人十七师师长时因谎报战功,事败后开枪自杀,时年四十一岁,我不知道您的史料何人提供?何处摘录?是否有可靠依据?……我母亲现尚健在,一九匹五年家母随军,家父负伤后一应由家母照料,她曾亲闻家父讲述负伤经过,何来开枪自杀之说?又何来谎报军情?钟彬死了,陈明仁也死了,宋希濂敢当面对白此事吗?!……我背上出汗了。如果张再平先生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我这个邓先生将以何言应对?我去找那些落满灰尘的文史资料负责吗?
〃……国民党军中,派系纷争,乡邦观念极重。七十一军为宋希濂家底,宋为湖南人,继任军长钟彬(广东人),副军长陈明仁(湖南人),八十七师师长张绍勋(广东人),八十入师师长胡家骥(湖南人),湘广之争,军中皆知,松山一役,家父指挥八十七师攻急,胡家骥八十八师却按兵不动,致使八十七师险遭败绩,事后家父曾当着宋希濂的面大发雷霆……“俟攻打龙陵,胡家骥再度故伎重演,陷八十七师于日军重围,无奈,家父只好全力抵抗,身先士卒,危急中陈明仁越权指挥失误,宋希濂迟疑怕负责任……激战中,家父不幸中弹,日军子弹穿胸而过,距心脏仅一点五公分……宋希濂当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