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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忙碌了一天的我坐在殿门之外，看着漫天灿烂的星子，我才突然记起。其实这天，是大人四十七岁的生辰，只是我们忘了，老天也忘了。
大人生性不爱张扬，每次生辰，只是煮一碗常吃的长寿面，与陛下一起分食。这习惯太寻常，所以大人生病的时候，我们忘了今天是他的生辰。
只有陛下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以为那是深情，可看到接下去所发生的事，又不象是我所认为的那样。
大人已不在，陛下也不来了。似乎人间的荣辱只是随着人而存在，如今人不在了，南熏殿的繁华也就灭了。我与一同服侍大人的梁公公，象是成了无主的孤仆。
曾想过，当大人真的走了，陛下当如何？不曾料想会是这样的光景，我也只能叹息。
人说帝王之家多薄情，陛下也是如此吗？
我问自己，却没有答案，直到大人头七那天。
大人的棺木就停在陛下的寝殿之内，不论谁劝，陛下都不肯把大人移出宫去，我以为这大概就是陛下对大人爱情的表现了。
可头七那天，我瞧见在无人的时刻，抚棺痛哭的陛下，那样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我才知道陛下的心，真是痛到了极点。
我不由想起了大人，谁也不认得的时候，才会表露出真情的大人。如今，我所见的，面前所见到的，无人的时刻表露出真情的人，却是陛下。
而我终于知道那日大人临终之前，给陛下写了什么。在陛下失声痛哭的时候，我见到飘落在地面的信纸上，有大人清晰的字迹。
“玄昱，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如果比喜欢更深一点的，便是爱，那么我爱你。”
那时，大人或许已经知道，自己将远离尘世。
那双微蓝色的眼睛，从此我们再也看不到。而那信，随着青烟与大人一同化成了灰。
记得的，是大人卧于棺木之内，依然宁静而祥和的表情，大人那时的容颜，依然如生。于是总不肯相信，大人不在的事实。我更不懂，为何大人死后，陛下不能让他入土为安，甚至，还要用火焚他。
于是漫天焦红的烈焰，伴着如火般的墨荷花朵，那样安详而宁静的大人不见了，大人成了灰，我们的大人，成了一堆青白色的灰。
墨荷盛放，似乎是为大人送行而来。大人焚骨，满宫怒放的墨荷一夜凋零。
此后，宫中的墨荷没有再开过。
谁言花草无情，而我也终于明白，世间不再有大人了。
只是我不明白陛下想什么，但陛下脸上，那样灰暗的神情，却让人不忍苛责。
叶子黄了，叶子落了，重煦三十三年的深秋，大人的骨灰归葬云阳谢家祖坟。朝廷赐谥号为“文正”，燕国公的爵位由大人独子谢庭袭爵。
很多人疑惑，怎么陛下会同意让大人回去，陛下与大人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也有很多的人庆幸，妖孽已除，圣明的君主终于可以重新成为无瑕疵的帝王。
可事实并非如此，其中的原因我知道，只是我不能说。
大人离京那天，朝中官员送行不多，而国子监学生却是倾巢而出，还有不计其数的百姓跟着大人的灵柩，渐行渐远……
学生说，大人有师表，为弟子范；百姓说，大人有惠政于民，于民有恩。
那天，陛下没在公众前露面，世人传闻陛下对大人只是一时迷恋。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陛下其实站在京城最高的山上，看着大人走。陛下吹着笛子，一路跟着灵柩前行的队伍，一直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再也看不见送别大人的队伍……
那天，陛下在山上坐了一夜，而清幽的笛声，也响了一夜。
来日再见时的陛下，看上去已经和平时的他没什么两样，可我明白，其实陛下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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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去后，我便调至陛下身边，梁公公调至太子身边服侍。于是，我还是留在了南熏殿里，而陛下下朝之后总喜欢在这里停留。
南熏殿里依然保留旧时的陈设，还有那清淡而又绵绵的墨荷香，仿若大人还在生时的样子，只是里面住着的人不在了。
更深露重，初冬的天气，渐渐冷了。这样的夜里陛下总是不眠，一个人望着满天的星子，无声的叹息。
也许一个人很寂寞，陛下时常一个人吹着笛子。一个人，静静的吹着笛子，吹了一夜——
常常听到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我没想到，笛子吹出的曲子，也能这样的哀凄。只是悠扬的乐声里，所谓相知之曲的《高山流水》，我们听得到的，只有满心的凄惶。
陛下常常忘记，大人走了。他还是保留着旧时大人还在的习惯，仿佛大人依然在世。有时吃着看着的东西，正巧是大人所爱，陛下总是如旧，习惯性的开口，习惯性的伸手，想把东西递出去，可面对的却是满室淡淡的虚无，陛下的笑容那时淡淡的隐去。
大人已经不在了，于是陛下，时常，只是对着空气说话。
陛下依然是个称职的皇帝，可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
这样的陛下，实在让我担心，陛下为至尊，怎能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但我的劝告，陛下很少听。
一次我忍不住，我小声劝谏陛下，陛下如此行事，怎能让九泉之下的大人放心。
陛下怔怔看着我，半晌。
他什么也没说。
此后，依然如旧，处理国务却更加拼命。
见陛下一日比一日憔悴，我突然有种感觉，陛下也将不久于人世。
以前大人和我说过一句话。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重来，于是失去什么，也不会介意。但年纪大了，却会珍惜所有，因为这样的年纪，一旦没有了，就不会再有。
陛下也已经，老了。
大人的葬礼结束后三月，陛下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临终之前陛下的眼睛只是看着我，手指着自大人去后，便置于他枕边的青瓷坛。见我拼命的点头，陛下才含笑逝去。
重煦三十二年的冬天，重煦帝独孤炫崩于钦明宫南熏殿，享年五十岁。
太子独孤冥于先帝灵前即位，朝议，重煦皇帝庙号“世宗”，谥号“显皇帝”，入葬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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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开春，新帝改元永徽，号永徽帝。
新纪年开始实行，属于大人与陛下的时代，过去了。
世宗皇帝崩后，我随即调到新帝身边伺候，梁公公自请入昭陵为先帝守陵。他说没有先皇和大人的地方，他不愿意再呆了。而我，也许我还年轻，想看看世面，于是我依然留在宫里。
而新的皇帝，十分怀念他的老师，因此南熏殿依然保持原样。
永徽三年，卫国公居玉病逝。他的墓，是他生前选好的，就在一所无名墓旁。那所无名墓里，埋着的，是一个死去已经很久的人，那个人有着一个已经湮没很久的名字，叫做“崔宜”。
永徽八年，先代影王独孤净薨，此后，永徽帝正式废“影王”制度，我有生之年，本朝再无“影王”。
永徽十三年，左仆射蓝成式故。
永徽二十年，左骁卫大将军谢奇亡。
永徽三十年，永徽帝独孤冥崩，庙号德宗。太子独孤睿即位，是为嘉平帝。
嘉平十四年，礼部尚书谢旭病故。
嘉平十八年，中书令谢寻亡故。
我依然在新帝身边伺候，眼见着，新一代谢家人在朝中的活跃。也许大人实在太出色了，因此再无人，能散发出那样璀璨的光芒。
时间流逝，谢家的第二代也走了许多人。唯一还健在的，是大人的独子，御史大夫谢庭。而他，并无大人那样的蓝眼睛。
渐渐地我老了，年岁大了，如今发现正如大人所言的那样，很多事情都发觉自己不再介怀。很多事我记得，很多事我也忘了。很多事，当真不是很重要。但每到黄昏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夕阳下盛开的荷花，还有那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
而现在的宫中，再没有那么多的荷花。很多池子都填了土，取而代之的，是嘉平帝的宠妃，刘华妃所爱的蔷薇。
到底还有多少人，还记得，大人的身影呢？
我总想起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我年纪大了，便向陛下请辞。陛下多方挽留，而我已经无心再留宫中，物是人已非，终于理解当年梁公公放弃了一切，前去昭陵守墓的心情。但我老了，我也不是后来人称“义烈人”的梁首谦，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舍不下荣华富贵。
我舍不下，而让我吃惊的是，临走，陛下竟将南熏殿内的所有物件陈设，全赐给了我。
这是父皇临终前交代朕的。南熏殿内的陈设布置，不可更动，如封悦致仕，便将殿内所有物件皆赐于他。
陛下脸上有淡淡的哀伤，我明白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永徽帝。
南熏殿依然是旧日的样子，不随朝野流行的风潮而改换布置。这里的东西，都是大人用过的，经历了这么些年，很多的东西都旧了。虽然这些年，我已经很少来这里，可是一踏进门，我却总是恍惚又回到了旧时。
墨荷香虽已淡，却依然存在着。
当初大人和我说，墨荷之香乃秘制，经年累月使用，可留香不懈。先前听时，我还年少，那时不相信世上会有永恒。
而今再入南熏殿，又闻到墨荷香，眼睛竟然也微微有些湿润。
看着这里的一切，我就想起了大人，想起了他的笑，还有那双微蓝色的眼睛。
原来，也有很多的东西，是忘却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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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些年过去，嘉平帝也崩了，如今在位的是昭宁帝独孤曙。我深居简出，日子倒也滋润，只是觉得有些寂寞。
一日，府中来了两个小小的娃娃。
我没接待过这样年纪的客人，其中一个孩子是位小皇子，然而引起我注意的，却是小皇子旁边沉静的孩子。刚看去，便瞧见了一双散着微光般的蓝眼瞳。那双蓝色的眼睛见我看他，也只是静静看着我。
太象，实在太象，他象极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尤其是那双眼。
“阿采，你不是说要找人问事嘛？现在到了人家府上，怎么又别扭起来。”恍惚间，似乎听到小皇子的声音。
“要你管！”气呼呼瞪同伴一眼，小娃娃的神态与我记忆中大人的神情，似乎重叠。被身边的人一逼，那孩子向我恭敬地打了招呼，便问。
“我想问我曾爷爷的事，我读本朝国史，有些问题不明白？”
郁闷地翘起嘴，小娃娃的眼里满是控诉。而我，已经知道这孩子的身份。
“你想问什么？如果我知道，我会告诉你。”
“大人会说真话吗？”
“为什么这么问呢？”
“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曾爷爷是好人，可是国史里将他列入《佞幸传》。为什么人们的传说，会和书上所说的不一样呢？”
“有很多事情，你这样年纪是不会明白的？”
“可我就是想不通啊！为什么曾爷爷会被列入《国史·佞幸传》，不是说曾爷爷对朝廷有大功，爵封国公？为什么说起来曾爷爷长得俊美绝伦，可我在凌烟阁看到他的画像，却和一般的老爷爷，没什么不同？听说大人在我曾爷爷身边服侍过，大人能告诉我吗？”
幽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就象是另外一个人在看着我。沉吟半晌，我进屋拿出一个匣。
打开匣，取出一卷卷的画，当我完全铺平这些画的时候。如我所想，两个小娃娃发出惊呼。
“阿采，他好美啊！同样都是蓝色的眼睛，怎么你就没他好看？”
“我怎么知道啊！为什么这人的脸，和我有点象？”
“是他象你，人家分明要比你大得多，怎么可能是他象你啊？笨阿采。他到底是谁啊？”
都是问题，于是两张小小的脸都又瞧向我。
“画中人便是燕国公，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外边挂的，都不是他的真容。小皇子也听过，谢相当年乃世宗皇帝幸臣，过幸便有扰君之嫌，于是即便功劳再大，谢大人也入了《佞幸传》。”
“原来我的曾爷爷，长得是这副样子啊！我每次问爷爷曾爷爷的事，爷爷总是一副很伤心的样子，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说什么曾爷爷的记忆都是他宝贵的回忆，我没份听，大人知道什么地方还有曾爷爷留下的遗迹吗？我想去看看。”
蓝色的眼睛烦恼着，我不忍见那双蓝色的眼里再露出失望的情绪，于是我淡淡地道。
“去昭陵世宗皇帝的陵前祭祀便行了。”
瞧见那两个小小的娃娃似懂非懂的离去。我苦笑，其实我说的都是敷衍之辞。
大人所有画像，已经随着重煦帝陪葬了。而我手上那几幅，是永徽帝为纪念他的老师，偷偷留下来的。
而大人为何入佞幸传？
如今我才明白，大人和陛下间的爱情，有违人伦。而陛下是皇帝，皇帝永远不会做错事，于是，所有的罪便要大人一个人背负。
即使那只是真挚的爱情，其实无罪，也是如此。
这样的男人，于皇家而言，始终是个污点。于是，那个风流倜傥的“谢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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