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主公,」飞白眼底闪过一抹杀气,难抑愤慨地道:「数月前客栈外,那一场死士劫杀,已有结果。」
他眸光凌厉一闪。「不是有线索指向北周宇文氏吗?」
「臣下广布情报循着线头寻去,确实找到了北周宇文帝亲弟宇文阔身上。」飞白顿了一顿,才道:「可臣下再深入追查,那宇文阔只是一个傀儡替身,他真实身份……是萧氏嫡支中,据报幼时被人掳杀,弃尸荒野的——萧瀚。」
高壑挺直腰背,神情变得深沉危险。「萧瀚?萧月长兄?」
「是。」
高壑终究是北朝一方霸主,又是自血海战场拼杀出来的,脑中迅速回想着那晚不断扑涌上来的死士种种隐晦异状,还有萧瀚的真实身份……萧太宰老练沉稳,却一如反常地为阿旦说话……他对萧氏的愧疚,萧月那夜体贴入微,娇羞却温婉大度……
萧氏封后,名正言顺。
好,好……好一个名正言顺——
他脸色越来越黑,胸膛血气隐隐翻涌,喉中又是一阵腥咸上冲。
「请主公冷静!切莫因不肖奸贼而怒极伤身。」飞白急忙道,「臣下已寻得贵妃娘娘下落,娘娘在南齐城开了一家名为「虎绣庄」的铺子,她很好……总之,主公,您还要去接娘娘回来,万万不能中了小人毒计啊!」
大怒后继而大喜,饶是高壑心性坚忍刚硬,身子也不禁摇晃了一下,眼眶灼热涌泪,狂喜难抑地颤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阿旦……你、你找到孤的阿旦了?」
阿旦,他的小阿旦……
「是。」飞白不自禁嘴角微微勾起。
看来,私自按下这个消息,让主公再活生生疼上了一个半月,果然是正确的。
若非如此,主公怎么会痛定思痛地在一个月前散尽后宫,又怎么会在今日听到萧妃胆大包天,竟和萧家联手重重摆了君王一道后,震怒滔天?
阿旦娘娘,主公情感上是迟钝了些,脑子又太硬了些,可这回您总该看在主公血也吐了,脸也丢完了的份上,再原谅他一回?
「飞白,传孤旨意。」高壑站了起来,高大身躯再度挺拔傲然卓立,久违的托狷霸气汹汹扑人而来。「三日之内,孤要夷阳萧氏一族,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诺!」
「此事就由你全权处置,孤走了!」话说完,高壑兴冲冲大步往殿外冲去!
飞白一僵,霎时脸都黑了。
这就叫新人入洞房,媒人丢过墙吗?
南齐。
这天早晨,院子里的大菊金腰带全盛开了。
独孤旦一身男装打扮,仍是个清俊单薄的文人公子哥儿模样,手持折扇,缓缓步过了满院金光灿烂的美丽菊海,嘴角扬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放眼望去尽是金黄绚烂,这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坐拥金山吧?
左胸那处空了又如何?夜里总是无法成眠,时时睁着眼,叹息到天明又如何?总有一天,她会赚到足够填满空荡荡心口的金山银山?!总有一天,她会把他忘得一乾二净;总有一天……
独孤旦神思恍惚地打开大门,就要举步跨出门槛,蓦然在抬眼间呆住了。
高大威猛瘦削疲惫,深邃双眸却是亮得极其耀眼勾人的高壑伫立在门前,对着她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傻傻的、带泪的灿烂笑容。
「阿旦,我来了。」
爱妃再赏孤一眼。
这天清晨,高大威猛的北齐帝很悲苦。
这已是他第五十九回在虎绣庄门外「埋伏蹲点」,自深秋蹲到隆冬,身上穿的玄黑色大袍都罩上黑貂大氅,发上肩上俱是落雪,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一夜雪雨侵袭,刚毅脸庞冻得青白青白,几乎快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了。
可饶是如此,一想到他心尖尖上的小人儿就在这堵高墙的那一头好吃好喝地安然住着,他胸口就是一阵阵发暖。
相较过去四个月来,那些因她音讯全无,他煎熬备至、如沦炼狱的日子,现在能隔着一堵墙,一座屋,遥遥望着她、守着她,他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可他的小阿旦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原谅他呢?
高壑犹如被主人遗弃却仍忠心不走的大犬,黑眸依依眷恋地望着那门、那墙,暗暗巴望着独孤旦能回心转意再开门看他一眼。
「南齐这是什么鬼天气?连下场雪雨都能拖拉得跟个娘儿们没两样。」他越想越是咬牙切齿,再忍不住火大抱怨起来。
「就下这么两三时辰能顶个屁用?小阿旦本来都要心软出来瞧孤淋坏了没有,可脚步声都到院子,雪雨竟给停了?这贼老天就是成心要跟孤作对——」
他怨愤得太专心,浑然不知那扇大门已开,有个娇小身影正伫立在一角,眼神复杂地瞅着他。
「你怎么还没走?」独孤旦强抑心头又酸又甜的苦楚,面无表情地开口。
「阿旦?!」高壑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迫不及待一个箭步上前,伸出手就想将她勾揽入怀,却被她疏离的目光逼得一僵,心下黯然,只得讪然地收回手,却在背后紧紧握成拳。
小阿旦……还是气恨他得紧吗?
「主公贵为一国之帝,长久逗留他国也不是个办法,」她淡淡地道,「阿旦虽无德无才,也不敢再背负狐媚君王、祸国祸水的罪名,您还是请回吧。」
「孤已遣散后宫,只盼能早日迎你回国为后……」他阵光炽烈灼热地紧紧盯着她,嗓音里透着一丝无可错认的乞求。「阿旦,和孤回家好吗?」
家?不,那是他的北齐宫,却不是她的家,她的归宿……
独孤旦神思有些恍惚茫然了起来。
四个月前,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痛楚仿佛仍在胸臆间啃蚀着,那日的剧烈争执也犹在耳际眼前回荡——
孤并没辜负你,孤说了这辈子只宠你一人,孤会做到,当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宠妃甚至是奸妃吗?怎么现在倒跟孤又争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这个人,还是孤这个君王的身份?
他能疑她一次就能再疑她第二次、第三次……就算如今他的后宫空空荡荡,可是帝王之爱能维持多久?一生吗?
不会的,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况且她和他之间最缠绵热烈,真正最美最好的时光也不过短短半载,然后就补现实逼近眼前,凌迟寸割得支离破碎。
终归到底,一切因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只是个依靠他爱宠而生的女人,一朝红颜未老恩先断,为妃为后,是爱宠是冷落,还不是在他一念一言间?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最害怕的是什么,可是他永远能轻易击溃她的防备,将她一颗唯恐受伤的心踩得稀巴烂。
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无情,她已经被遗弃了一次,而四个月前他毫不犹豫大步离去的背影,更是让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独孤旦,再不想将自己一生悲欢福祸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了。
这世上什么都会变,什么都不可靠,唯有冷冰冰却沉甸甸的金银能买得现世安稳,温饱和尊严。
「相信这天下有无数才德兼备的绝色女子都愿意入您后宫,受您爱宠,」她平静地开口,「可阿旦已经没兴趣了。」
「阿旦……」他的脸色苍白,眼底悲伤难言。
「你,你对孤再无信心了吗?」她深吸一口气,将清晨清冽的冰凉气息吸入肺中,再慢慢吐了出来,仿佛这样就能吐尽胸中纠结酸涩的满满浊气,将心口那残存的最后一丝余烬微热彻底吹熄。阿旦啊,现在的你,再不需要为他心跳了。
「主公,对不住,是阿旦变了。」她恢复了冷静,抬头主动迎视他痴痴苦求的眸光。「阿旦变得自私自利,贪图安逸,再不想过那样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日子……北齐宫,阿旦是回不去了,您就把我忘了吧!」
他受创甚重的内伤又开始翻腾剧绞,喉头咸腥血气浓重,脸色苍白得恍如檐上未消融的雪。
「阿旦,孤知道,是孤伤透了你的心。」他低声道,腿脚再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微微一晃,却仍死命地站稳了。
只是在这一瞬,高壑整个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离一空,仅剩一副颀长的空壳子勉强撑着。
独孤旦见状心下一紧,强抑下伸手相扶的冲动,眼眶不争气地迅速灼热起来,却还是死死地吞忍了回去,强迫自己平淡而无情地道:「你回去吧,早早另觅德配,另得良缘……」
从此,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当那个威猛霸道、神采飞扬的北齐帝王,享尽后宫佳丽三千之福,生一宫热热闹闹的小娃子,睥睨天下,傲视诸国,长命百岁,直至无数孝子贤孙榻前尊侍他龙御殡天。
这,才是他应该走的帝王大道。
她藏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连掐破了掌心也浑然不觉,只想着无情一些、再无情一些,逼他死心,从此他俩就能真正两忘江湖了。
「阿旦,这次,孤不会再弃你了。」良久后,她却听到他嗓音低低响起,微弱似轻飘飘的雪花,却字字重逾泰山。
独孤旦伫立在原地,直到他冰凉的唇瓣在她额际印下小心翼翼的一吻,她才机伶伶地醒觉了过来,可眼前唯见他离去的高大寂寥背影。
他,走了?
她心头说不出是迷惑是怅然,是释然还是悲伤,可,他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独孤旦连续好几日都心神不宁,却死也不承认自己是在挂念他。
可是,他自那日后再不见踪影了。
也对,堂堂一国君王在她屋外守了整整五十九日,换来的却是她冷情的拒绝催赶,不说他是雄霸半边天的北齐君王,就是一寻常郎君,恐怕也觉尊严扫地,此生再不想见她这不识好歹的女子—眼吧?
这天晌午,虎子自外头回来后便心事重重地在她跟前蹭来蹭去,几番欲言又止。
「姐姐,那个……」
「若你是想为主公做说客,那就免了。」她面不改色地道。
虎子一时噎住,半天后忍不住挠起头来,迟疑道:「可……主公病得很重……」
独孤旦心一紧,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你、你说什么?」
「主公——」虎子眼色一喜。
没想到独孤旦却立时回过神来,松开了手,低头继续翻看起面前的记帐锦帛,口气淡然如故。「那也好,他就能早些回北齐养病,不用再耗在这儿浪费辰光了。」
「姐姐!」虎子傻眼了,一急之下不由大吼出声。「你怎能这样啊?」
她小脸沉了下来。「虎副将还是护送主公回北齐吧!」
虎子霎时噤若寒蝉,缩头缩脑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
要是当真惹恼了姐姐,她现下腰缠万贯,挥一挥衣袖立马就能走得不见影儿,到时候累得主公还得满天下去追娘子,那他可就成了北齐的大罪人了。
「唉……」虎子只得垂头丧气满脸悲惨地望着她。
独孤旦却依然不为所动,可只有她知道,自己心窝子酸楚绞拧得厉害,每吸一口气都是忐忑煎熬。
不是说身子已经好些了吗?都能千里迢迢从北齐追到南齐来了,内伤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他可是金尊玉贵的帝王,怎么可能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是……可是那天她近看他,他气色确实极为不好,脸色苍白得像是大病未愈之人,而且他还在她屋外守了五十九天,还淋了一场冰寒澈骨的雪雨……
那天,他落在她额际的唇瓣冰冷,而且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厚厚的黑貂大氅空空落落地挂在他消瘦的骨架子上,看起来让人忍不住……鼻酸。
「虎子,你叫飞白把他打昏扛回北齐。」她再难抑烦躁地抬起头,冷声道:「他脑子糊涂了,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也由着他胡闹吗?主公乃北齐的主心骨,要有什么闪失,谁当得起?」
虎子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可他也很无奈啊,暗暗嘀咕道:「我们肯劝,也要主公肯听啊,这世上除了姐姐之外,还有谁说的话他听得进的?」
独孤旦登时语塞,随即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抓起记帐锦帛就往外走。
「我巡店去了。总之往后别再来同我说这些瞎七八糟的,吵人!」
半个时辰后——
「咳咳咳咳……」
在虎绣庄不远处的这处广宅里,有个高大萧索的身影倒卧床上,背对着房门和众人,咳得声嘶力竭。
飞白和三大宗师及虎子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家主公,一旁煎好的药汤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们和几名随行的老太医全直挺挺跪在榻前求主公龙体为重,可跪了大半天,却怎么也求不来主公喝上那么一口半口的药。
半晌后,那个背对着他们的背影终于稍止了喘咳,闷闷地问:「她,真的还是不愿来瞧孤吗?」
办事不力的虎子头垂得低低的,都快羞愧得在地上挖洞躲进去了。
呜,主公,都是虎子没本事……
飞白听着主公嗓音里那藏也藏不住的苦闷幽怨意味,嘴角不由抽了抽。
敢情,自家主公是趁病撒娇、想藉机拐妻来着?
飞白默默替自己和无辜的太医们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主公,这招对正在气头上的主子娘娘无效吧?」
高壑的背影一僵,随即气呼呼地裹被滚进床榻深处,连半声咳嗽声也不爽哼给他们听了。
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一个个都不知道他这心都快被摧折苦熬乾了,不帮忙想法子便罢,还来捅他刀是什么存心?
可怜素来威猛无匹的北齐帝在「病榻」上傲娇了三天,最后还是只得乖乖地坐起身,皱着浓眉苦着脸灌下了苦死人的药汤,决心速速养好伤,早早把娇妻追回来才是王道。
夜深人静。
独孤旦凭窗望着外头静静飘落着雪花的夜色,神情恍惚,心思难解。
他的病好了吗?这几天虎子也没再来报他的病情,也没说他是不是回北齐去了,害她想假装随口问一句都拉不下这个脸。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她如何能再给自己和他藕断丝连、暖昧不明的机会?「阿旦,你没错,皇帝哪里有金银可靠?你真的真的一点都没选错!」她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欺骗自己。
正胡思乱想间,忽地眼前一亮,黑夜里有什么冉冉升空,明黄如小小圆月。
她揉了揉几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