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湖上闲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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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湖上闲思录-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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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与阳
阴阳是两相对立,同时并起的。若必加分别,则应该是阴先阳后。让我们把男女两性来讲,男女异性似乎是两相对立,同时并起的。但照生物进化大例言,当其没有雌雄男女之别以前,即以单细胞下等生物言,他的生育机能早已具有了。生育是女性的特征,可见生物应该先具有女性,逐步演化,而再始有男性,从女性中分出。女性属阴,男性属阳,故说阴先阳后也。
再言之,从无生命的物质中演化出生命,物质属阴,生命属阳,此亦阴先阳后。若论死生,应该先有死,后有生。死不仅是生命之消散,同时也还是生命之未完成。生由死出,而复归于死,如是则仍是阴先阳后。
老庄言,天地万物生于有,有出于无,而还归于无。生命来自物质,又归入物质。文化出于自然,又复归于自然。一切皆如此。若用中国人阴阳观念言,应云阳出于阴,而复归于阴。阴阳之序列,不单是一先后的问题,乃是阳依附于阴而存在。没有阳之前可以先有阴,没有阳之后仍可以有阴,但若没有了阴,亦绝不能再有阳。《易经》以乾坤两卦代表阴阳。乾德为健,坤德为顺。健是动,顺也不就是静,其实顺还是动,只是健属主动,顺属随动。何以不说被动而云随动,因被动是甲物被乙物推动,随动是甲物随顺乙物而自动。主动和随动一样是自动,只是一先一后之间有分别。至于被动则并非自动,只是他动而已。今论自然界,似乎彻首彻尾,只该有顺动,不见有主动。或可说只有自动,没有主宰此动或生出此动之另一动。甲顺随乙,乙又顺随丙,丙顺随丁,丁顺随戊,如是以至无限无极,相互牵连相互推排,找不出一个起点,寻不出一个主脑,一切顺随,一切无自性。换言之,却即是一切自然。若你要在自然界中定寻出一主脑,定指出一起点,那便是宗教信仰的上帝创世了。否则自然只是自然,随动只是随动,一个挨一个,一层挨一层,没有头,没有脑,此之谓无极。无极是前无起,后无止,谁也不主张谁,如是则一切随动等于不动,因此亦谓之静。中国道家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六十四卦始于归藏。万物原于坤,复归藏于坤,归藏是最终极的,同时又是最原始的。但你若以坤卦为原始卦,则又教人想到一切动作有一个最先的开始,若有一个最先的开始,则此一开始决非随动而是主动了。则请问主此动者繄谁。在人类知识里,实在找不出自然界的主动来,只见一切动作皆是随动,故道家不称坤卦为原始,而称之曰归藏。归藏也并不是消灭或完了。有人想,由物质界演出生命,由生命界演出人类,由人类演出文化,似乎逐步展演,永无止境,其实一切展演,到底还是要回归于自然,一步也前不得。道家畅阐此义,故名坤卦曰归藏,而定为六十四卦之第一卦。儒家不主张自然而推尊人文,就人以言人,人类由自然界生命界动物界展演而来,又由人类展演出高深的文化。人文所与自然不同者,最主要的便是他有一个主动,由自然展演而为人文,即是由随动中展演出主动来。试再举男女两性言之,在单细胞生物没有分别雌雄男女以前,生物界只有生生不息而已。此一种生命意志之生生不息,永永向前,实在已有了一点主动的精神,侵入了自然界随动的范围。应该说是从自然界随动的范围内积久蕴酿而产出此一点主动的精神。但那种生生不息,永永向前的一点主动精神,到底不鲜明,不健旺,还是随动意味多,主动意味少。换言之,还是不脱自然姿态。自从雌性作中分出了雄性,女性中分出了男性,于是主动随动之别更鲜明了。男性雄性是代表了主动。雌性女性则代表了随顺。故由有雄性男性而生活意志之主动形式更鲜明更强烈。这是生命界一大进化。我们不妨说,自然界以顺动为特征,人文界以主动为特征,人文演进之大例,即在争取主动。儒家就人论人,故取乾卦为第一卦。就自然界言,是阴先于阳。就人文界言,应该阳先于阴,争取主动来支配自然界的一切随动。但人文主动,本亦从自然随动中演出,而且他自有一个极限,其最后归宿仍必回入自然。此层儒家深知之,故乾卦六爻,初爻潜龙勿用,上爻亢龙有悔,又说群龙无首,吉,这些都是要在争取主动中间仍不违背了顺动之大法。在创进文化大道上,要依然不远离了自然规律。若荀子所谓的勘天主义,实非儒家精神。
阴阳又代表人世间的君子与小人。依照上述理论,君子从小人中间产出,他还是依附于小人而存在,而且最后仍须回归于小人。犹譬如从自然中产生文化,文化依然要依附自然而回归于自然。所以小人常可以起意来反对君子,君子却始终存心领导小人,决不反对小人。小人可以起意残害君子,君子却始终存心护养小人,决不残害小人。从小人中间产生出君子,再浅譬之,犹如树上开花,树可以不要花,花不能不要树。自然可以不要文化,文化不能不要自然。同样,自然可以毁灭文化,文化断不能毁灭自然。但人文主义者,则仍自以文化为重,君子为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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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科学
清晨披读报纸,国内国外,各方电讯,逐一浏览,你若稍加敏感,你将觉得世界任何一角落,出了任何一些事,都可和你目前生活相关。中国诗人用的世网二字,现在更见确切。世界真如一口网,横一条,竖一条,东牵西拉,把你紧紧捆扎在里面。你若住在繁华都市,如上海之类,你抛弃报纸走向街中,你将更感到外面火杂杂,乱哄哄,不由得你心里不紧张,要耳听四面,眼看八方。总之,目前的科学愈发达,世界愈挤得紧了,人生因此愈感得外面压迫,没有回旋余地。个人小我的地位几乎要没有了。只有在傍晚或深夜,当你把当天业务料理粗完,又值没有别人打扰,偶尔觉得心头放松,可有悠然的片晌。否则或暂时抽身到山水胜地或乡村静僻处,休假一两日,你那时的心境,真将如倦鸟归林,一切放下,一切松开。你将说这才是我真的人生呀!
让我们记取上面一节话,把想像提前一两个世纪,乃至七八百年,一两千年,那时的人生又是怎样呢?不用说,在那时,现代科学尚未兴起,世界是松散的,不紧凑,人生是闲漫的,不慌张。你为你,我为我,比较地可以各不相干。他们外面的世界,物质的环境,比我们狭小,但他们内部的天地,心上的世界,却比我们宽大。浅言之,他们的日常生活,大体上应是常如我们每天傍晚下了公事房,或者常如我们在周末下午与星期日,他们日子过得较舒闲,较宽适,或可说他们毕生常如我们在春假的旅行中。你不妨把一个农村和一个工厂相比。农夫在田野工作,和工人在厂房工作,他们的心境和情绪上之不同,你是知道的。又譬如设想在海港埠头上的一个旅馆,和在深山里的一个佛寺,当你和一大批远道经商的队伍,初从海轮上渡到这埠头上的旅馆里来,和你伴随二三友朋,坐了山轿,或跨了小驴,寻访到一个大树参天下的古寺的山门口相比,你将约略明白得现代生活和古代生活在人的内心上之差别处。
但话又说回来,古代的人,只要是敏感的,他又何尝不觉得是身婴世网呢?而且他们的感觉,会比我们更灵敏,更强烈。他们的时代,脱离浑浑噩噩的上古还不远,正如一匹野马,初加上辔头鞍勒,他会时时回想到他的长林丰草。待他羁轭已久,他也渐渐淡忘了。又如一支烛光,在静室里,没有外面风吹,他的光辉自然更亮更大。古代人受外面刺激少,现代人受外面刺激多,一支烛点在静庭,一支烛点在风里,光辉照耀,自然不同。古代人的心灵,宜乎要比现代人更敏感。一切宗教文学艺术,凡属内心光辉所发,宜乎是今不如昔了。
古代生活如看走马灯,现代生活如看万花筒,总之是世态纷纭,变幻无穷。外面刺激多,不期而内面积叠也多。譬如一间屋,不断有东西从窗外塞进来,塞多了,堆满了一屋子,黑樾樾,使人转动不得。那里再顾得到光线和空气。现代人好像认为屋里东西塞实了是应该的,他们只注意在如何整叠他屋里的东西。古代人似乎还了解空屋的用处,他们老不喜让外面东西随便塞进去。他常要打叠得屋宇清洁,好自由起坐。他常要使自己心上空荡荡不放一物,至少像你有时的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一般。憧憬太古,回向自然,这是人类初脱草昧,文化曙光初启时,在他们心灵深处最易发出的一段光辉。一切大宗教大艺术大文学都从这里萌芽开发。
物质的人生,职业的人生,是各别的。一面把相互间的人生关系拉紧,一面又把相互间的人生关系隔绝。若使你能把千斤担子一齐放下,把心头一切刺激积累,打扫得一干二净,骤然间感到空荡荡的,那时你的心开始从外面解放了,但同时也开始和外面融洽了。内外彼此凝成一片,更没有分别了。你那时的心境,虽是最刹那的,但又是最永恒的。何以故?刹那刹那的心态,莫不沾染上一些色彩,莫不妆扮成一些花样,从这些花样和色彩上,把心和心各别了,隔离了。只有一种空无所有的心境,是最难觌面,最难体到的,但那个空无所有的心境,却是广大会通的。你我的心不能相像,只有空无所有的心是你我无别的。前一刻的心不能像后一刻,只有空无所有的心,是万古常然的。你若遇见了这个空无所有的心,你便不啻遇见了千千万万的心,世世代代的心,这是古代真的宗教艺术文学的共同泉源。最刹那却是最永恒,最空洞却是最真切。我们若把这一种心态称之为最艺术的心态,则由这一种心态而展演出的人生,亦即是最艺术的人生。
科学发展了,世界的网线拉紧了,物质生活职业生活愈趋分化,社会愈复杂,个人生活愈多受外面的刺激和捆缚,心与心之间愈形隔杂,宗教艺术文学逐步衰颓,较之以往是远为退步了。科学与艺术似乎成为相反的两趋势,这是现代敏感的人发出的叹声。但人生总是一个人生,论其枝末处,尽可千差万别。寻根溯源,岂不仍从同一个人生上出发。科学似乎是重量不重质的,他们惯把极复杂的分析到极单纯,把极具体的转化到极抽象。数学和几何,号为最科学的科学,形和数,只是些形式,更无内容,因而可以推概一切。从此领导出现代科学种种的门类。人事则最具体,最复杂,最难推概,人生不能说仅是一个形式,人事不能把数字来衡量,来计算。但你若能把人事单纯化,抽象化,使人生也到达一个只具形式更无内容的境界,岂不便是人生科学化的一条大路吗。一切人事的出发点,由于人的心,现在把心的内容简单化了,纯净化了,把心上一切渣滓澄淀,把心上一切涂染洗涤,使此心时常回到太古乃至自然境界,让他空荡荡地,不着一物。那时则一念万念,万念一念,也像是只有量,不见质了,那岂不如几何学上一个三角一个圆,岂不如数学上的二加二等于四。你若能把捉到此处,这是佛家所谓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来面目呀!父母未生以前,那里还有本来面目?这不过是说这一个心态,是一切心态之母,一切心态都从此心态演出。好像科学上种种理论,都可从形数最基本的推理逐步演出一般。再譬之,这一心态,也可说恰如最近科学界所发明的原子能。种种物质的一切能力都从此能上展演。不论宗教艺术文学,人类的一切智慧,一切心力,也应该都从这一源头上汲取。如你能把自己的心,层层洗剥,节节切断,到得一个空无所有,决然独立的阶段,便是你对人生科学化已做了一个最费工夫而又最基本的实验。科学人生与艺术人生,在此会通,在此绾合了。
人文本从自然中演出,但人文愈发展,距离自然愈疏远。距离自然愈疏远,则人文的病害愈曝著。只有上述的一个心态,那是人文和自然之交点。人类开始从这点上游离自然而走上文化的路。我们要文化常健旺,少病痛,要使个人人生常感到自在舒适,少受捆缚,只有时时回复到这一个心态上再来吸取外面大自然的精英。这是一个方便法门。文化圈子里的人明白了这一个方便法门,便可随时神游太古,随时回归自然了。西方社会在科学文明极发达的环境里,幸而还有他们的宗教生活,无意中常把他们领回到这一条路上去。中国社会宗教不发达,但对上述的这一个艺术人生和科学人生的会通点,即自然和人文的交叉点,却从来便有不少的经验和修养。中国以往,便有不少极高深的理论,和极精微的方法,在这方面指导。我们在此世网重重的捆缚中,对当前科学世界的物质生活若感到有些困倦或苦痛,何不试去看几篇《庄子》,成唐代的禅宗乃至宋明理学家言,他们将为你阐述这一个方便法门,他们将使你接触上这一个交叉点,他们将使你在日常生活中平地添出无限精力,发生无限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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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我与不朽
古今中外,讨论人生问题,似乎有两个大理论是多少相同的。一是无我,一是不朽。初看若相冲突,既要无我,如何又说不朽。但细辨实相一致,正因为无我,所以才不朽。
人人觉得有个我,其实我在哪里,谁也说不出。正因为在不知何年代以前的人,他们为说话之方便或需要,发明运用了这一个我字。以后的人将名作实,便认为天地间确有这一个我。正如说夭下雨,其实何尝真有一个天在那里做下雨的工作呢。法国哲人笛卡尔曾说:“我思故我在。”其实说我在思想,岂不犹如说天在下雨?我只能知道我的思想,但我的思想不是我,正犹如我的身体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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