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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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唐德刚)-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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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大英帝国在远东殖民政策中的一颗棋子。  
  但是,大英帝国这项暗盘,却不一定为美、法二国使领所接受。为了解他们三国之间的矛盾,我们还得把当时租界的历史,稍作补充说明:  
  根据一八四二年中英的规定,欧美商人和传教士,可以在上海等“五口”之内,租地建屋,以便通商和传教。因此,在一八四五年英、法二国乃与上海中国地方政府议定,在上海城北郊各划地皮一小块,作为“租借地”,是所谓。  
  但是所谓“租借地”者,只是规定两国侨民有权在此划定地区内租地而已。地犹中国地,界内行政管理等要务,仍由中国政府负责。这便是后来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原始形式。读者欲知其详可参阅唐振常主编《上海史》(一九八九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巨著甚为详尽。虽偶有小错,然瑕不掩瑜也。  
  在一八五三年九月小刀会占领上海时,这两片租借地是属于中国的上海道台直接管辖的。这时的上海道是广东香山人,刘丽川的小同乡吴健彰。在刘氏突然造反之前,他二人曾有私仇。一旦乱起,吴健彰竟被刘丽川活捉了。  
  在中国农民起义史的老传统中,地方官一旦被起义农民所活捉,总归是人头落地的。这次小刀会起义,那位上海县知事袁祖德,便自知不免一死。据说他索性穿起官服,高坐于县衙大堂之上等死,当然就殉职了。可是他的上级吴道台被活捉之后,不但幸免一死;后来还化装逃了出来,最后还带了大批民团,和江苏巡抚许乃钊一道回来“剿匪”;刘丽川反而被他杀了。  
  ——这桩历史何以不循老样板发展?其中就大有文章了。  
  首先吴道台幸免一死,可能是与他籍贯有关。刘丽川的广东帮小刀会之中,多的是吴的乡亲,甚或结拜兄弟和部属。他们都是“关云长”的信徒。所以在此“华容道”中,就放他一马了。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项,则是吴道台有海外关系——吴道台是一个博士论文的好题目,他可能是盛宣怀和孔、宋的前辈;是近代中国第一批资产阶级富商从政。他据说是广州“十三行”之一的吴爽官的兄弟行,捐官出任候补道起家的,并拥有外国公司股票的买办官僚。吴或许也是美团“旗昌洋行”(Russell&Co。)的大股东。他也是美国公使马歇尔(HumphreyMarshall,一译马沙利或马绍尔)所很看重的中国官僚,所以刘丽川对吴氏也就颇有顾虑了。  
  刘丽川本人也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典型的“转型人物”。出身市贫,据说刘曾到新加坡打工,在英国洋行做过事,是洪仁涣鞯娜宋铮钪笕说睦骱秃枚瘛6匝笕艘灿谐缪蟆⒖盅蠛妥员暗雀丛拥男睦怼K栽谒孟律虾3堑碧斓牡谝幌钜瘢闶堑阶饨缋锶ィ鬃园莘酶鞴沽烊嗽薄R虼怂陀⑹刮暮玻⊿irGeorgeBonham)和英领事阿利国(RutherfordAlcock)以及美使马歇尔、美领事马辉(R。C。Murphy)和法国领事爱棠(B.Edan)都有很诚恳的谈话。  
  第一,他声明自己是洪、杨属下,太平天国革命政权的一支。在他们与满清政府的战争中,他要求列强保持绝对的中立——不助太平军,也不助“清胡”。  
  第二,他也对列强保证租界的绝对安全。革命军绝不入侵租界;租界一切维持现状。清政府在租界内的海关,仍可照常运作,不受骚扰。  
  刘是深通外情的。不像洪、杨那样胡涂的自高自大。因此他对列强使领的要求和保证,可说是合情合理和符合国际公法的。  
  可是这时英、美、法三强,对刘的反应,那就同床异梦了。  
  由“租借地”变成“殖民地”  
  反应最具体的当然是英国。英国当时在上海原是一强独大的。它垄断了中国东南沿海如疯若狂的鸦片贸易。英使文翰、英领阿利国,即公开扬言不惜以超法律手段(extralegal),扩张商务特权。大批英国商人,包括财势最雄厚的“怡和银行”的老板威廉·渣甸(WilliamJardine)的家族,可说是人人有份,人人发财。  
  【附注】“恰和”这个行号,本是鸦片战前,广州十三行某商中,最雄厚的浩官伍崇曜的行名,声闻中外,信誉卓著。不幸战后五口通商,贸易中心北移,伍家衰落破产,这一响当当的招牌乃被英国渣甸家族所袭用,至今盛势不衰。  
  至于经常的进出口贸易,英商亦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包括鸦片贸易);航运量更逾百分之九十。因此这时的英租界之内也真如当年广州一样,金钱堆满十三行,熙熙攘攘,一片兴隆气象,不像那些眼大于腹的法国人,仍然只靠天主教会和上海徐家汇,中国原有的耶稣会士,来撑持门面。美国则自始至终,还没个租界,它“依亲为生”,寄居于英租界内,受尽英人鸟气——美国领事馆最初在英租界赁屋开张时,英国人竟不许它“升旗”,把老美气得胡子乱飘!可是,英国领事馆这时在上海,却有大衙门一座,气势显赫。其中办公人数可能不在当时华盛顿的美国国务院之下。  
  ——读者们千万别为今日老美的气势所慑,以为它当年也是如此煊赫。那时美国还是个小国。远东对他们来说,还是“远”在天边呢!  
  英国人在上海既有如此群众、如此衙门,因此上述那支“上海义勇队”(后改称“上海万国商团”),基本上是一支由英国海军陆战队支援,由英国领事领导的英国武装。他们既一战赶走了清军;小刀会又望洋却步,这个真空状态下的“租界”,就被他们鹊巢鸠占了。这支乌合的“义勇队”自觉管理城市经验不足,身兼香港总督的文翰乃从香港调来一批印度警察,维持治安。这便是后来我们所亲眼看到的“红头阿三”的一世祖了。上海租界既然被这支英国武装实际的占领了,它总得还有个文官衙门,来负起政务管理的责任。为此,他们又组织一个执行委员会(executivemittee)。这个委员会逐渐扩大和改组,就变成后来上海的“工部局”(MunicipalCouncil)了。如此这般的文武双管齐下,很快的,上海的英法“租借地”就变成国中之国的英法殖民地了。  
  但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它没个法律基础。其唯一的借口只可说是小刀会作乱,租界成了无政府状态,洋人“替天行道”,在紧急状态下,不得已组织个临时组织来应急。但是一旦紧急状态不复存在,这个“临时组织”也就应该适时结束。这样则刘丽川大元帅暂时的存在,也就有其法理性的必要了。相反的,等到一切临时设施,都变成既成事实,中国当局无法改变时,刘大元帅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历史事实告诉我们,当刘丽川已不复存在,这项应付紧急状态的临时措施,其后却一共存在了八十八年之久;到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变”后才正式结束。  
  英入代管中国海关的奥秘  
  至于英国人如何取得中国海关的管理权,其发展就更为巧妙了。  
  根据上引《上海史》,编者所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小刀会占领上海县城的第二天(一八五三年九月八日),位于租界内的上海海关被起义群众捣毁。租界当局马上派兵占领海关。……  
  (九月九日英美领事乃协议搞出个“领事代征制”,由英美领事替中国政府代征关税。见唐振常主编《上海吏》页一七二。)  
  我的宗家唐主编写了这段故事,就上了英国人瞒天过海的大当了。他的史料是根据英国官书(英国外交档)和英商《北华捷报》的报导,以及后来英美史家摩尔斯(HoseaBallouMorse)和费正清(JohnK。Fairbank)师徒的说法。其后的中国官书和中国史家,文献不足,只好根据英国史料,亦作如是说,真令人浩叹。  
  其实当时租界内,根本没有什么“起义群众”——根据,租界之内是不许华洋杂居的。刘丽川在起义当天,就对英美领事作了保证,哪还有“第二天”的“群众捣毁”呢?  
  至于“租界当局”派兵占领海关一事,那就更为荒唐了。“租界当局”原是中国道台吴健彰。吴氏在城区被小刀会所俘之后,“租界当局”便是英国海军陆战队,和临时组成的“上海义勇队”。  
  这儿问题来了:  
  第一,刘丽川分明保证了租界的安全。中国海关设在租界之内,何处忽然冒出了“起义群众”到租界之内来“捣毁海关”呢?  
  第二,租界当局事后派兵(义勇队)去“占领海关”,为何不事前“派兵保卫”呢?  
  余早年读书至此,不疑处大疑。知英国官书不可信,英商报纸更不可信,力倡“帝国主义下存在论”的费正清学派尤不可信。根据他们众口一辞所说,而写出的中国官私著作,被英国人蒙蔽而有疑处不疑,也就不可相信了。  
  笔者后来细翻美文件,发现其中记载极为明确,而美国外交档,则是“摩费学派”的盲点所在。不禁掩卷长叹:原来如此!  
  美国公使的见证  
  原来就在小刀会占领上海城这一天(九月七日),美国公使马歇尔也在上海。马氏是西点军校毕业的职业军人,曾参加过美墨战争,胆子很大。这天小刀会突然暴动,马氏不顾危险,却偏要出街去巡行,一探究竟。当他便道踏入外滩江边“中国海关大厦”时,眼见一个英国商人正率领一批搬运工人,冲入大厦,强行搬走室内寄存的商品。接着另批英人也进入抢劫,借口说是海关欠其船租未付,特来搬运存货,以为抵押。直至中国海关被这批“英国绅士”(Englishgentlemen)洗劫一空之后,海关公署四门大开,街头中外游民才潜入行窃。  
  此一英人洗劫过程,行之于光天化日之下,中国关员伫立在一边,无力遏阻;四邻华洋商人均所目睹。最可笑的是这位美国公使,竟然也是目击者之一。  
  马君在一旁看得气愤不过,乃向华府上司据实报告之。马歇尔说:  
  我曾向您报告过,第一次向租界之内的中国海关施暴,其非法行为而导致街头人民入内(行窃)者,并非始自中国之叛逆也。  
  (末句特别加重。见马歇尔致美国务卿麦塞报告书第三十六号。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发自澳门。笔者曾另有较详尽分析。见拙著英文《中美外交吏》页一三八。)  
  读者或许感觉奇怪,中国海关为何变成货栈,存有大批商品呢?原来是由于太平军进入长江之后,内陆洋货滞销,进口商因货无买主,不愿纳进口税,乃将百货寄存海关栈房,待有买主,再行报关纳税。此次趁小刀会之乱,兼海关监督的吴道台被俘,他们就乘机一哄而入,把存货搬走,就变成免税入口了。  
  摩尔斯的《大清帝国国际关系史》巨著,对这些英商把货物存栈,待有买主时再行报关的措施,记载未缺;但是英商窃货毁关这一段,他就支吾其辞了。——这可能因为摩尔斯也不知事实真相;但是更可能的则是这些英商都是当时沪港伦敦商政两界的头面人物,与摩氏直接及间接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的。摩氏在其划时代的巨著中,为亲者讳可能也就势所难免了。  
  【附注】康尔斯之书原名叫TheInternationalRelationoftheChineseEmpire,应译为《中华帝国国际关系史》。但是这时的“中华帝国”实为大清帝国。译为《大清帝国国际关系史》,反而更为明暸。  
  朋友,写书的人往往也各为其主嘛!我们中文著作中把帝国主义骂得血口淋淋的动机还不是一样的?只是许多中英文外交史的作者们,没有摩氏的功力和技巧罢了。费正清先生当年评拙著,曾说我把个莫名其妙的马歇尔也要辩护一通,但他并没有指出我所辩证的哪一点是错的。那时我想反驳费公,我有这个地盘吗?费公仙逝,笔者至感悼念。因为打麻将要有好搭子;下棋要有好棋友。自郐以下,不足论也。  
  上海变成自由港  
  所以,“捣毁海关”者,非中国“起义群众”也;大英帝国之“上等侨民”也。在他们捣毁海关之后,翌日再派英国水兵站岗,加以封锁。声称海关为中国暴民捣毁,不能运作。说成外国领事们不得已,只好挺身而出,替中国政府帮忙,“代收关税”。官书如此,报纸报导亦然。事为当时在江西打长毛的卫道大师曾国藩听到了,他不禁叹息说:“彼虽商贾之国,颇有儒道。”(见上引唐编《上海史》,页一七七,引。载《曾文正公文集》,世界书局出版,书牍,页七五)。是亦“君子可欺之以方”也欤?英国这一记做贼喊捉贼的行为,竟然流传一百多年,无人拆穿。连现时的年轻的中国史家如唐振常先生等一伙,都还被他蒙在鼓里。也足见英国人搞外交技巧之高明,和手段之稳健了。  
  不特此也。后来吴道台脱险归来,要重开海关办公。但是此时中国海关已为英国人条封。户外有英国水兵站岗,吴氏不得其门而入,乃想在同街另行租屋设关,亦为英人所阻,无法实行。吴不得已乃租得洋商铁皮船二艘,在黄浦江边,海关门前,设关江上,亦为英舰所驱逐。吴又移关至黄浦江口,英人亦借口“违反条约”,不许在内地设关。吴被逼走投无路,终于接受英领阿利国建议,由各国领事代征关税。  
  但代收关税时,英商亦在英领特许之下,只打“白条”(Promissorynotes),不付现款。此种“白条”斯时人所共知废纸一张而已。果不其然,未几阿利国便奉到伦敦外交部训令,将“白条”原封退还商人了事;自此,上海便与香港无异,成为事实上免税之自由港矣。  
  然此时在一旁明眼观察,深知内情的美使马歇尔,对英国这种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作风,却大不以为然。他认为美国有义务维持此一“条约体制”(treatysystem),并在中国内战中,严守中立。乃训令美国副领事克宁汉(EdwardCunningham),凡美商报关纳税,一律需缴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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