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他没睡,他那澄黑的眸子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朦胧,清醒得有如一直这样坐在我的床边。
“睡过了,刚起来不久。”他嗓音黯淡,我也不点穿他,依然笑道:“我的车子没报废吧?”
他皱了下眉,语气轻柔又满嘴蔑视:“本来就是废铁一堆。”
我气结,放大嗓门,佯装怒气:“本来就是你喝醉了神志不清,还怪我的车,它旧虽旧,可功能完好,你可别歧视它。”
大概知道自己于理有亏,他低低辩解了句“我没醉”,待我追问时,他头又转向窗外去了。
我看不到他的脸,便伸出左手拉他。等他回头看向我时,我问:“总裁大人,我晕迷时,你有哭过没?”
本是句玩笑话。我只是想多看看他。
从生离死别意识抛离前那刻,到此时的现在,我觉得仿佛隔了轮回般的久远似的没看见他了。
他垂着的眼睑闪了几下,终于闭上,良久,叹道:“沈练,你是个傻瓜,我这辈子所见的最大的傻瓜。”
是啊,我很傻,明明隔你那么远,却还是不停地追。
我抬起左手轻轻摩挲他的脸。
“可你却很聪明,你是我这辈子所见的最聪明的聪明人。”
防微杜渐,在双足沾上泥泞前谨慎机警地飞离我这团危险的沼泽之所,永远不会让自己不受控制地陷下去。
完全不用怀疑,蠢到极致的我和慧到极致的你。
有哲人曾说过,凡极致处的东西总会有那么点相似。就如美到极致与丑到极致一样惊爆人眼球的效果一样,极度愚蠢的我与极度智慧的你,是否融会了愚蠢与智慧而形成了间于这两者之间的某种东西?
我挂着浅浅的笑,凝神注视着他,嘴里重复着:“杜御飞,你是个最聪明的聪明人。”
30
他与我对视的目光渐变得不安,变得不自在,变得摇摆而痛楚。他将头转了过去,无法再与我两目相对。
我见他这副模样,不忍再拿言语刺他。
其实,我足够笨,而他,却不够聪明。
一瞬,仿佛又看见,圣诞夜许愿树下,那琳琅璀璨的五彩灯光……心里忽然有些暖,我笑了。
话说多了,觉得嗓子有点哑,我开始吩咐:“总裁,小的口渴了,麻烦你去帮我倒杯水来行不?”
他倒了水准备拿勺子喂,我把嘴扭到一边,后又扭过来笑眯眯地对他说:“你用这个喂我。”我用左手指我的嘴。
开玩笑,这时不用我病人的特权,更待何时。一半为戏弄他,一半也真是我想体验体验这传说已久的滋味。
他将眼帘略垂了片刻,真拿起杯子含了大口水朝我唇上压过来。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爽快?还真出乎我意料。
这也有内疚补偿的成分吧。
我来不及说什么,他带着白开水气息的唇舌卷进我嗷嗷待哺的嘴中。水流细细注进我的喉中,温润水流中的游弋的舌缠上了我,纠缠围绕,似浅流中摇摆环绕的水草。
这种飘忽不定却又似离非离的缠绕让我迷得发狂。一激动,舌头开始不听使唤地满嘴乱窜,感觉水开始往鼻孔钻,于是我再也顾不了他,开始很不人道地咳嗽起来,那个难受啊……
他慌忙退开,手忙脚乱地拿吸水海绵清理我脸上脖子还有衣服上的水渍。
“你的技术还是这么烂!”他狠狠地凶我。我已经鼻涕眼泪都咳嗽出来了,没办法回击,水灌进鼻孔的感觉真不是盖的。伤重期间我不打算再玩这口了。
正当他忙碌中,查房的中年护士长敲门进来,一看我们这阵势,皱了皱风韵犹存的蛾眉,看看我身上的水渍,又看看他身上的,语气虽然恭敬,责备之意却是半分也掩藏不了。
“杜先生,请以后用吸管给病人喂水。”
他尴尬地将头扭到别人不易看清的角度,一边侧脸迅速冒出浅浅的晕色,再凝神于侧面来看,他那黑幽精致的长睫很有频率而又不安地眨动着。
我死劲鼓着嘴,在护士长一脸严肃地走出病房前,感觉笑意已经把肚皮撑得滚圆滚圆,同时又极富弹性地张弛着。
门合上那一秒,终于堪比气球爆气那一瞬,满肚的笑痛快地爆了出来。
他扭过头,眼神瞄了准心似地定定看着我笑,也不出言相讥,怔忡了良久,忽而低下头吻住了我。
在我记忆中,除了之前在床上时,这种程度的激吻不曾有过。事实上,除了上床之外,我们吻得很少。
我发着呆,片刻忘了回应,任他灵巧的舌用力缠我的舌根齿龈,直到唇被他的牙齿咬得钝钝的痛,感觉才活转过来。
痛哼了声,他离了我的唇伏在我颈边,深重的呼吸,似喘似叹。
“沈练,”
他唤我,声音低沉似梦。
“你害苦了我……”
31
我一时愣住,心里忽然抽痛起来。
缓缓地,我伸手拨开他伏在我肩上的头,直直盯住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杜御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话语中的冷硬让他震了下,他默默看着我,似乎在考虑怎样答我,或者根本只打算以沉默作答。
我的视线滑过他微闭的唇,直挺的鼻,一直向上,留在那双墨色琉璃上。
“你不要以为这一次就欠了我天大的人情,没有这个必要。我那样做完完全全是自己心甘情愿,别说我现在还没死,就算死了,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害苦了你’?”我低声重复着,嘴里泛出苦笑。
“我现在成了你的负担了?成了你感情天平上的累赘了?或是终于有幸成了你心里那块想丢又丢不掉的鸡肋了?如果是这样,那我还真抱歉,杜御飞,这是你自己庸人自扰。”
我停下缓口气,眼光晃过豪华的病房,“还有,这么高级的病房,医疗设备,一流的专家,我都不需要。如果这些也是你表示同情补偿或者责任的方式,请收回吧。”
拜他一句话所赐,我完全成了一头呼呼喘气攻击心旺盛却偏又刺软体虚的刺猬。
他脸色变幻,复杂得很,我一时心懒难得去辨认,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每句虽然声调不高,却是耗尽我气力。
“沈练,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再次把头靠近我,缓慢而郑重,“我欠你的不是人情,你知道的。”
品着他话里的意思,我呆了几秒,叹声:“我知道。”
闭上眼,我轻声说,“我只是累了,你让我睡一会儿。”
快到每天护士送早餐过来的时间,他不想与我家人或是其他人在我的病房见面,或许也是公司事务,他陪我吃完早餐然后就走了。
我躺在空寥阔大的病房里,寂然无声。
沈练,你或许该恸哭。也许在那一刻,从黑暗汪洋底苏醒的你,就已错失了与他相拥的良机。
睁大眼望着头顶的空白。是我的爱成了他的负累了吗?
但,无法否认,我很高兴。
负担也好,累赘也罢,他终于肯正视我这份感情,肯把它拿到心里细细掂量了。
甚至,只要我愿意,拿它当筹码来压他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得他珍视,我复何求!
让他苦于情义之间,非我所愿。埋我之情,也非我所愿。
如果,我们中间,最终只能存在舍弃。杜御飞,你舍弃我,还是我舍弃你?
若选择非行不可,还是我舍弃你吧。
那样,至少,我的爱情不灭。
***
据医生观测,今天白天起我精神应该大好,所以,暂时,病房成了我的豪华接待室。
除了姐和妈来探班,思瀚是踊跃前来看我的第一个。
只是看上去他神情比我这伤患还要憔悴。我怀疑他是不是刚病了一场。还好,笑得依旧灿烂。
沈练,你现在应该很幸福吧。他问我,语气有着些怪异的感伤。我知道他指的什么,回了韵味无穷的一笑。
是乐是苦,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知晓。所以我只能回他一笑。
不知他心中如何以为,在我床边坐了二十几分钟,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这扯那。接着,他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要订婚了。和一个外国妞!他不是不喜欢西洋文化的吗,连大学也在国内读的人竟会娶个金发美女。我算是看到了。
惊讶过后,我问那你那单恋对象去哪儿了?他表情似痴非痴,语气似笑非笑,去哪了?飞了呗,都飞到人家宫殿里好好住起来了。
看他眼中难掩的感伤,我顿觉此话题不宜深入,忙和他扯上别的。临别时,他前前后后将我看了一圈,深深地对我说,沈练,我被你彻底打败了。我目瞪口呆,我什么时候打败过你了,更遑论‘彻底’了。
他低下身双手围在我脖子上狠命箍了下,所以,如果你还幸福不了,我总有一天要勒死你。
他这样的语气,我心里顿时涌起种怪异的感觉。心里失神,待见他要走时,才急急问他订婚宴在哪天。他关门时给我个轻松的笑,放心,我会等你伤好再办。
许嫣是第二个来看我的人。她穿一条浅咖啡色厚呢裙,套着同色毛呢上衣和手袋,依旧是我初见时的漂亮高贵。
她注视我满身的纱布良久,声音有些弱:“你那时有想过自己会死吗?”
“没有。”我微笑地回答。
她失神地盯着我,喃喃地低声说:“你知道吗,这次回国本来是预订要和他在圣诞节订婚的,可他打电话给爸爸说暂时取消订婚典礼。圣诞节那天,我一直在房间等他来……可是他却和你坐在同一辆车上发生了车祸……”
女孩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对不起,那天是我有事去找他。”
许嫣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蠢女人吧,明知他不爱我却要嫁给他。”
我无法回答,静静地听着。
“爸爸从妈妈死后,就很少仔细地看过我一眼,在别人眼里我是公主,一个家族,那么多人,从小到大,真正关心我的只有哥哥和御哥,可是哥哥要忙家族生意和学业,只有御哥常常陪我,我要什么他都想办法送给我,他总是很温柔的,从来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女孩失神地望着我床的一角,似乎陷入了甜蜜的回忆。
“你恐怕不知道,御哥是多少贵族小姐名门闺秀的梦中情人,可他从来不正眼瞧她们一下。呵呵,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是御哥让我活得像个公主。”
语气中那点优越的自得并没消失,只是添了一抹让人不易觉察的凄凉之感。
我默默地看着她,头一次让我意识到,再高傲再优越,她也只不过是从小失去母爱,又完全得不到父爱的女孩……
“你恨我吗?扰乱你的生活。”
许嫣垂着脖颈,半晌语气低迷:“我只是嫉妒你,若不是因为我妈妈,御哥肯定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可是,没关系,御哥虽然不爱我,却会保护我照顾我,而且他身边最终都是要站着一个女人的,我有条件有优势,为什么不嫁给他呢,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没碰到比御哥更让我想嫁给他的人。”
精巧的脸上开始往日的优越高傲的笑容。
我闲闲散散地笑了:“你说的很对,他需要的始终是一个女人。”
许嫣走后,护士端来了午饭,明明肚子饿了却吃不下,胡乱吃了点,睡了一觉,醒来不久,来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到访者。
确实大出我意料。
许林与许嫣并不是同母所生,据陈天翔闲聊时透露,许林是其父许炳朝的私生子,一直在外,直到十岁左右生母去世才入到许家籍下。躺在床上只能动动眼珠很无聊的我,扬着目光打量着推门进来的人。
基本上,五官上他和许嫣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毕竟不是同母所生。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之前虽见过几次,但几次之下均指匆匆一瞥,打个照面而已,如此时这么正式又悠闲地于近处注视他,还是头一次。
“你的伤似乎很重。”许林的目光在我身上鉴定完毕,然后在我床前两米远处坐定。脸上已然没有第一次见我毫无遮挡的敌意,尽管脸色仍然很沉。
“对于车祸来说,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一脸乐观洒脱之象。
他盯着我,眼神不深,但又稳又准,仿佛能刺透我似。
“你没想过你有可能会死吗?”他与他妹妹问了我同样一句话,语气却天壤之别。
他缓缓撇起一抹嘲讽笑意问我,“你现在应该很高兴才是,他又欠了你一份天大的人情,就像他欠我妹妹一样。拿生命作赌注,沈练,我毕竟还是小瞧了你这个赌你赢了。”
老话果然说得好,一句话可以交一个朋友,也可以树一个敌人。就一句话,让我讨厌了这个人。
并不是因为他诬蔑了我,而是因为他诬蔑了比我更重要的存于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许先生,我想你大概误会了,或者说你高估了不同于你这种精英中人的平凡的我。意外那一瞬,以我这样的脑子是无法来得及算计什么除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的。”
冷然的讥讽,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仍然表情沉着,保持着平和的声色。
我开始觉得,眼前这个人绝不是如之前给我印象中的那么简单。
气氛在沉默中无声地缓和着。
他开始悠悠地坐在椅上喝茶,还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说谢谢。
“他每天都有来看你吧?”
我皱眉:“我只不过是他公司里一个已经辞职的下属,我救他他谢我一次就够,又何必每天来我这里报到。”
许林嘻嘻笑了声,一副你说谎的表情。
“沈练,你认为最后他会选择谁?”他起身作势离去时问我,语气很认真似地与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皮笑肉不笑:“抱歉,这是人家的私事,我无法判断。”
许林摇摇头,用一种轻微的同情笑看我:“我不认为你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连皮笑肉不笑都懒得做了,冷冷道:“这还用想吗,不管他选张三选李四,总之一定是个能戴他戒指的女人,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
许林露出一个堪称俊美的微笑:“沈练,你真是个妙人,我觉得有点喜欢你了。”
我依旧淡淡的:“那我还真受之不起。”
门合上前,他留给我一个昂然而去的胜利背影。
我盯着合上的门,在他消失在门后的一秒内,开始发呆。
一分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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