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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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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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岩羊、刺猬、兔子、雉鸡、喜鹊、麻雀、斑鸠、黄鹂,所有这些不都是我的臣民吗?我真的一点不觉得孤独,我常常想起韬河人喜欢用的一个词语,舒坦。一个人喝到好茶了,吃到最好的东西了,或大或小的幸福,到了快没话说的时候,就说一声:“舒坦!”通常还要加上比这两个字更显得舒坦的语气。想起来,这辈子我真的还没有这样舒坦过。我就是我,我是我自己的,我是这两个可爱的女人的,我和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那个早晨没有关系,我和父亲母亲也没有关系,我和匪营长时期的父亲没关系,和农业局副局长时期的父亲也没关系,我和已经成为双料反革命的父亲更没关系。我没完没了地看着眼前这个温暖的山谷里的一草一木,就是因为我真的觉得舒坦。不过,我时不时会想到那架永远飞不远的喷气式飞机,每次一想起,我头皮就会一紧,就忍不住要抬头看看天。天空很狭小,因而就更加蓝得出奇,四周好像是被山尖的树丛撑起来的,支撑处就有些发白。比较而言,我觉得自己离天空更近,离尘世更远,离神仙更近,离人类更远。有时候,我还出神地盯着自己看,陌生地一寸一寸地看,我甚至惊奇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像石头,像树,完完整整!你知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完整如一的,我眼中的我,总是我的生殖器,黑黑的状如蚂蟥的生殖器,它时刻垂在我的意识里,像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像一个衔不住口水的魔鬼,不停地要挟着我、伤害着我。而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像石头和树一样结结实实,有边有沿,我能吃饭,能睡觉,能欣赏景物,能沉思默想,能做爱,也能把一个爱留着不用,就像一个孩子有两颗糖,有资格吃一颗,留一颗。    
    我在说谁,你当然知道!    
    你早就想问这事了对吧?    
    头一晚上,睡觉前我问蝴蝶:“你一个人睡,怕不怕?”她答:“不怕,我从小就一个人睡。”但是,我听出蝴蝶的语气是哀伤的。我说:“你和你嫂子睡吧,我一个睡。”还没见蝴蝶回答,小天鹅已经做出了反应,她使劲掐了我一下。小天鹅现在话很少,但是,她现在很爱掐人,我身上已经被她掐烂好几处了。蝴蝶看见了我拧嘴的样子,坚持要自己一个人睡。于是两间小木屋,我和小天鹅一间,蝴蝶一间。    
    褥子是青灰色的岩羊皮,有一种呛人的腥味和酸味。上次就听大叔介绍过,森林里面,岩羊是最憨的,偶尔打一只回来没事。而金钱豹、野猪和狼这些动物,是轻易不敢伤害的,打死一只,就会引来一群。他说森林里最凶狠的动物金钱豹其实是不伤人的,因为,它根本不知道人的味道。这个说法,我以前好像听说过。野猪是一群的时候,也绝对不攻击人,单只的野猪,有时才攻击人,但总是直来直去,野猪的脖子是直的,不会回头,咬上咬不上就一下下。为什么单只的野猪反而会伤人?我问过大叔。大叔说,可能是单个的野猪见了人紧张,所以来个先下手为强。听起来是有些道理。那么狼呢?狼一般也总是躲着人。只要不是饿急了,狼一般会谨慎地和人保持距离。而可怜的岩羊,既是金钱豹、豺、狼,甚至雕的食物,也是人的食物。岩羊其实很敏捷,能跳三米高,大叔说:“凡是能落下一滴雨的地方,就能站住一只岩羊!”再高再险的悬崖也吓不住岩羊。但是,岩羊有一个改不了的习惯,逃跑的时候,总要回头看一眼,有经验的猎人,总是等它回头的一瞬间才发弓射箭。岩羊也是最不长记性的,今天在这儿打死一只岩羊,明天老地方还能见到岩羊。蝴蝶说,她是吃岩羊的奶长大的,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碰过妈妈的奶头。一个吃岩羊奶长大的女孩,身上确实有什么地方像岩羊,眼神?气味?性格?说不清。哪怕在她大大咧咧宰蛇的时候,我仍然觉得她像一只岩羊,一只勇敢而没记性的岩羊。    
    我和小天鹅就像老夫妻一样,都脱得光光的,但是,小天鹅背对着我,还抱着胳膊,护着奶头。我心里又是一酸,我相信我其实是远远不了解小天鹅的,她受过多少伤害,我是丝毫不了解的,我受过多少伤害她同样也不了解。我深深地了解自己,因而,可以说我也深深地了解她,我不想强迫她。再加上,我也累了,想起那个事,我没一点感觉。也正是到了此刻,我才进一步明白,那架喷气式飞机消耗了我多少体力,它消耗掉的可能还不单单是我的体力,更是我内在的活力,更是我的精气神。我担心它把我废掉了,我再也做不成那个事了!别说两个妃子,就是有100个妃子,也可能是白搭!老天爷呀,你还不放过我吗?我禁不住问。我怕得要命,我担心我的劫难还没有结束。我拍拍小天鹅的屁股,说:“宝贝,躺好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个80岁的老皇帝,又苍老又绝望,我也感觉到小天鹅的身子在被我拍着的一瞬间紧张地闪了一下。小天鹅依旧侧躺着,我不管她,也不碰她,我转转身子,让自己躺舒展一些。我看见的,仍然是那个小黑点,被后面的虚线牢牢吸住的小黑点,我听见的也仍然是那个湿湿的浊浊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多树叶稍稍有些发破的颤音。我不理它,我伸出手,玩弄着自己的小东西。我希望它是正常的,它仅仅是累了,暂时不听话了,我希望它不是扶不起来的井绳,我希望它是好样的。


《一人一个天堂》第四章消失帝王生涯(2)

    小天鹅姿势没变,但是睡着了。我笑了,我有点羡慕她,一挨枕头就扯呼了,多好,做一个孩子多好,做一个傻孩子更好!我突然发现我有事做了,我不摸自己了,我收回自己的手,它立刻变成一只小偷的手,变得无比灵敏起来,它轻轻地按在小天鹅的屁股上时,就像蜻蜓落在了花瓣上。它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轻重适度地摸了一圈,这一圈下来它还是安静的,它似乎不明白刚才摸了什么?这个半实半虚、半睡半醒、半人半兽、半圆半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带着这个疑问,它翻过去了,掉在了一下温暖而狭窄的地方,这时它还是安静的,它有些进退两难,它想伸展开来,却遇到了麻烦,它就稍稍加了些力!小天鹅的身子果然动了动,双腿变得比刚才松弛多了,它就像小狗一样趁机扑过去,快快地趴在那儿,趴着不动。它觉得,它趴在刀刃上,柔软的美妙无比的刀刃,它始终那么谨小慎微,似乎担心被刀刃拉伤。后来,我把它抽了回来。立刻,我闻见了那股子酽酽的湿葵花的味道!但是,这味道也没能把我刺激起来,我还是死人一个。我非常绝望,非常不安!最后,我懒洋洋地摸着小天鹅的奶头——它们现在失去保护了。它们闷头闷脑地垂在那儿,下面一个,上面一个,就像被主人忘在架上的蔫茄子。我摸着它们时,反而奇怪地想起了一个忘却很久的感觉,抚摸着母亲奶头时的感觉。很快我就没一点儿耐心了。    
    我后来就睡着了。天快亮时,我醒了。刚醒来时,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上湾?在下湾?在韬河县城的家里?在乡下的舅舅家?把每一个地方都想到了,惟独没想起自己在蝴蝶谷。我摇了摇头,听见了小天鹅的鼾声,闻见了岩羊皮的酸味,才明白自己在这儿。去外面撒尿时顺便在蝴蝶门上听了听,里面鼾声正酣。回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后来,我听见小木屋上方的崖顶上有个声音,是从一个不变的位置传下来的,很简短,很微弱,间隔的时间忽长忽短,像一个哭乏了的女人还在哭,不是两个,也不是更多的声音,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十分微弱,十分清晰。后来我发现,每天天快亮的时候都是如此。某个瞬间里毫无预兆地有了第一声,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直到外面渐渐发亮,门口的最后一抹夜影即将散去,这声音突然就没了,一声都没了。    
    我睡不着,我又开始玩自己,这一玩,发现自己好了,可以了,就有些惊喜,一瞬间内,我就变得欲壑难填。我就推醒小天鹅,让她去撒尿,她不敢去,我就陪她去。回来后,我就把她的手扳过来,她吓了一跳,急忙抽了回去。我用傻乎乎的口气说:“我要去!”她推了我一把,我就吓唬她:“你不让我去,我就去找蝴蝶。”她好像没听明白,一动不动,我就坐起来假装要走,她才把我拉住了。我还是不能动她的奶头,我想,这也无妨。我显得比前两次主动了,我好像觉得,四周的一草一木都在给我力量,我边做边想,做爱可能是我这辈子惟一可做的事情了,未来几十年,直到死,我惟一能做的事情可能就是做爱做爱做爱。我心想,让他们串联去、造反去、革命去,而我要做爱,我要放放心心地做爱。有时我还觉得,我们三个穿衣服都是多余的,而且是可笑的。你发现了没有,我的身体比我的思想更快地和这个空间融为一体了,它几乎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它已经完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我的身体比我的思想更愿意待在这儿,更愿意给这些山川草木,给这两个女人做皇帝!    
    我的帝王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蝴蝶用野麻给我和小天鹅各织了一身衣服,织好之后是白色的,就和她穿在身上的孝服一样。她又烧了一锅水,把一大把干干的高粱穗子放进去,煮了一会儿,水就变成紫红色的了。最后把织好的衣服放进去煮,再捞出来后,衣服就由纯白色变成紫红色了。小天鹅穿着这身紫红色的衣服,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我穿上这么一身衣服,却怪里怪气的。    
    我把小天鹅拉在一边,悄悄对她说:“小天鹅,咱们三个以后干脆别穿衣服了,又没人看见。”她一听,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想掐我,我早有防备,闪开她躲远了,她就撵上来,非要把我掐着才行。我躲在蝴蝶身后,蝴蝶用身子护着我,让她总是扑空。后来,可能是觉得我们两个合起来欺负她,她坐倒在地上嚎起来,两条腿子伸得长长的,嘴一直半张着,眼泪多得好像流不完,我和蝴蝶把她抬进屋里,她仍然在哭。后来我就有些不耐烦了,让蝴蝶陪着她,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一看,劝人的人也在哭,两个人抱在一起哭。我突然觉得,给这么两个人做皇帝,做几十年皇帝,做到老,做到死,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真要这么一直待下去?待上一辈子?舒坦倒是舒坦,可是,这样的舒坦又有多少意思呢!你看,几乎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了!    
    这时,我自然想起我随身带来的红星牌收音机,包括那本《毛主席语录》,竟然有些怦然心动,我很想看看它们!我虽然有些矛盾,有些紧张,但我更想立刻看到它们,好像它们能给我带来力量,能给我指明方向。


《一人一个天堂》第四章消失帝王生涯(3)

    我找出它们,来在外面的核桃树下,以一种十分肃穆的心情坐在一块有荫凉的石头上。我的双手早早就抖起来了,因为我心里预先已经蓄满了羞愧和悔恨,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近些天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我想过当皇帝,我想过同时拥有两个女人,我想在这个地方永远躲下来,我是多么肮脏多么流氓多么不可救药啊!我用颤抖的双手翻开《毛主席语录》,我看到了身着军装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手扶着白色的栏杆,一手微握着,笑容无比亲切、无比宽广,似乎一下子把我的五脏六腑照亮了。仔细看时,又觉得他老人家是那么慈祥,好像一点都不计较我的错误,好像在用浓厚的湘潭口音说:“犯错误是难免的,只要认真改了,就好了!”这声音把我的身心一下子全打开了,我已经是泪流满面,眼泪掩没了我,我心里充满难以遏制的惭愧和忧伤,我觉得,我完全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实在想立即带着小天鹅和蝴蝶回韬河县城,投案自首,千刀万剐,在所不惜!我发现,一滴眼泪落在毛主席的领章上了,再往上一点就掉在毛主席的嘴里了,吓得我心惊肉跳,我急忙回头看是不是被小天鹅和蝴蝶发现了?听见两个人还在里面哭,才放心了,我站起来,藏在小木屋背后,用衣襟把眼泪擦净,接着,我又拧开收音机。收音机要么是受潮了,要么是信号不好,电流声很大,每一个波段上的声音都拖得长长的,有些失真,后来终于碰到一个台,还算是字正腔圆:    
    现在毛主席健在,我们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毛主席已经70多岁了,身体很健康,可以活到100多岁。正因为形势好,我们不能麻痹,要采取措施,防止发生事变。有人可能搞鬼,他们现在已经在搞鬼。野心家,大有人在。他们是资产阶级的代表,想推翻我们无产阶级政权,不能让他们得逞。有一批王八蛋,他们想冒险,他们待机而动。他们想杀我们,我们就要镇压他们!他们是假革命,他们是假马克思主义,他们是假毛泽东思想,他们是背叛分子,毛主席还健在,他们就——    
    我听得正忘情呢,突然,有人从我手上夺走收音机,眨眼之间,收音机已经摔在坚硬的悬崖上,粉身碎骨了。你当然能猜着是谁干的。    
    对,是小天鹅,是她。    
    她自己也吓坏了,脸色苍白,向后缩着身子,目光一闪一闪,好像已经预感到我的拳头接二连三地飞过去了。我确实很生气,我觉得她砸掉的不止是一个收音机,她砸掉的是更重要更重要的东西!我甚至想起,我先前是麻风院革委会主任!伏朝阳被收拾掉之后,我不是自封为革委会主任吗?总之我气得要命,我真的生气了,我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打了她一耳光,第二个耳光正要落下去时,被蝴蝶拦住了。    
    蝴蝶把小天鹅领走了,我蹲在崖底下,觉得手心里辣辣的,我久久地看着发红的汗津津的手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有一个感觉,是再清楚不过的,我觉得,这只手是脏的,很脏很脏,我真想找斧头剁掉它!    
    晚上,小天鹅不敢跟我睡觉了。她一看见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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