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杜仲他们处理起来,会很麻烦的。我的孩子也会看见的,他们看见了,就一辈子也忘不了。想来想去,还是得忍着,还是等看好病再说吧!晚上杜仲来陪我,累得连眼睛都不愿睁,我说
:“明天把院门锁了。”杜仲躺在我怀里,像只虫子一样,不声不响。我又说:“明天把院门锁了。”他睁了睁眼,笑一笑,说:“别担心,累不死。”我说:“你不死,我死!”他眼皮软软地抬了一下,说:“别担心,过几天就好了!”又过了能说半句话的工夫,他就睡着了。我抱着他,两滴眼泪滴在他脸上,有一滴落在他嘴角了,他歪着嘴舔了舔。什么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心实意地爱着杜仲?不爱不行?就是在这个瞬间。在蝴蝶谷的那10年里,他常常问我:“你爱不爱我?”每次我都回答:“我爱你!”但是,我知道我心里是含糊的。我是不是爱他?我真的没有把握。我只觉得他有恩于我,我需要报答他。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在18岁的时候就嫁给他。但是,我终究说不上我是不是爱他。现在,这一刻,我终于相信了。明明白白的,我爱他,我这辈子没有白活,我爱着他,我深深地爱着他!我低下头,一遍一遍亲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我爱你我爱你!”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手指(1)
每天在家里,像动物园的动物一样,等着让人看,实在难受。可是,想出去躲一躲,又没处可去。这天,我就骑车子回了趟老家杜家庄。骑着车子,离开煤烟味很重的县城,闻到满田野的清新气息,才舒服了。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回老家。我跟着父亲回杜家庄,总是在清明前后,从村子背后的河湾里绕过去,再从南山的一侧偷偷摸摸地上山。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所以我对老家杜家庄的感情,实在很复杂。
一路上到处都是一派人畜同欢的景象,一草一木都面带笑意。我途经的一个村子里,正在迎亲。花花绿绿,人山人海。我忍不住停下来,想把迎亲的一幕看完再走。新娘子骑在驴身上,头上顶着红头巾,好像正在等新郎官来,把她抱下来。新郎官不知怎么了,迟迟不见来。迎亲的和送亲的,迎面站着,表情都有点僵硬,显然在奇怪新郎官动作怎么这么慢?这时新郎官来了,半跑着来了,新郎官向送亲的一堆人草草作了揖,然后走向新娘子。新郎官正准备把新娘子从驴身上抱下来时,我断然别过脸去,像逃跑似地走开了。我明白自己怎么了,几天前我就发现,这次回来后我身上有一个奇怪的变化,好像不习惯看见,甚至是憎厌看见别人的欢乐,四世同堂和和美美的样子,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样子,年轻媳妇喂孩子的样子,幼儿园的孩子奶声奶气的歌声,戏园子里的钹鼓声,甚至包括白云出岫、倦鸟归巢,还包括牛哞马嘶、乳燕呢喃……终归是一切形式的欢乐,一切的诗情画意,我都受不了,有时甚至会憎恨,甚至会仇视。当我和小天鹅挤在最里面的屋里,听见母亲、蝴蝶和孩子们在一墙之隔的外屋打打闹闹、有说有笑时,我心里竟也会生出无名的怒火。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除了忧伤、痛苦、孤独、疾病、死亡这些东西,欢乐、团聚、幸福、健康,包括活着,都难说是真实的,更难说是长久可靠的。
到了杜家庄,我照旧从河湾里绕了个大圈子,直接去了河湾边的堂叔家。等了大半天才等来堂叔。因为那场家族仇杀堂叔和父亲来往很少。父亲说,事情出了之后他的叔伯们全都躲得远远的,连善后事宜都不敢插手。堂叔的长相和说话的味道都接近父亲,父亲死了,堂叔这张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有用了。我可以借着这张脸准确地回想起父亲。我说我是随便来转转的,堂叔半信半疑。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我想让堂叔带我去看看“三里坡”。我从来没去过三里坡。到了三里坡,我们就不能不谈那场家族仇杀了。
堂叔说,我们和“对方”家其实刚刚才出了五服。说起来,还是一家人。两家的仇视,最早是由鸡毛蒜皮引起的。从村子里一进河湾的地方有我家的一块菜地,里面种着一些菜。某一次,对方家的驴啃了我家菜地里的萝卜,我奶奶就在对方家门口指名道姓地骂,对方不承认,我奶奶又没逮住驴,两边就你一句我一句乱骂一气。骂到后来,我奶奶让人家推了一把,就“倒下不起来了”。我奶奶“得理不饶人”,一直骂到半夜。人家关着门,不吭声,她还在骂。这样的事情在农村随处都有,不足为奇。一般是,两家的女人骂了个底朝天,而男人见了面还是嘻嘻哈哈的。不过,这两家的男人有些特别,我伯父是县保安团的副团长,对方家弟兄五个,四个在外面干着打家劫舍的营生,当然,也有可能是劫富济贫,都有一个“劫”字,差别却大了。一次,对方家的老二在固原抢人时被抓了,关在牢中,有掉头的可能,对方就设法递出条子请伯父出面说情,由于奶奶的阻拦,伯父“佯装不知,坐视不管”(堂叔的话),于是老二终究被枪毙。随后对方开始报复。
一次爷爷突然失踪,经打听,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绑架,伯父用几十两银子把爷爷赎了回来。事后判断,是对方家指使人干的。但也有很多人证明和对方无关,爷爷的失踪,其实是单纯意义上的绑票。当时是“乱世”,“匪患”遍及全国,到处都有地方武装和“劫匪”,有钱人家,被敲诈勒索的事情时有发生。可是,奶奶只相信是对方家干的。再后来,对方家老三在韬河境内犯事,身为副团长的伯父迫于奶奶的压力,下令杀了老三。还把尸体的手和脚分别捆起来,中间插了根长长的棍子,像羊一样从村中央抬了上来,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一齐从脑门上冒出来,再从头发梢子上滑下去,弯弯曲曲,滴了一路。翻过年,即“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伯父死于三里坡。同一天,爷爷死于河湾。第二年,奶奶死于家中。
“你见过我伯父吗?”我问堂叔。
“怎么没见过?”堂叔答。
“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他从小就顽皮,15岁和人打架,就叫人家剁掉一根指头。”
“左手还是右手?”
“好像是,右手。”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手指(2)
我问杜仲:“这个故事,你听了什么感觉?”
杜仲说:“我后悔,我不应该知道。”
我问:“为什么?”
他答:“听完之后,我再也不想回杜家庄了。”
我问:“和杜家庄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们讲那个故事的口气,我受不了。”
我问:“你觉得,他们有偏向?”
他说:“不,偏向任何一方,都让人讨厌。”
我问:“他们怎么说,你才满意?”
他答:“怎么说我都不满意!”
我转移了话题:“你父亲为什么到最后才说出真相?”
他厌烦我的追问,但还是开口了:“我父亲其实一直都很矛盾,说还是不说?怎么说?都很矛盾,为了激励我们有出息,他必须说。照实说,又担心没激励的效果。为什么临死的时候才说出真相?是因为,他实在担心我们心里有疙瘩,真去报仇。其实他心里一直是明白的,他就担心一样东西,不是别的,就是死。”
我问:“你现在对他多了些理解?”
他说:“不,还不是这样。”
我问:“是什么?”
他闷坐了好一会儿,说:“其实,就两个字,讨厌!”
我问:“讨厌什么?”
他答:“我自己也有孩子了,可是,我不知道以后拿什么激励我的孩子?这些老故事我打死也不会讲给他们的,可我还能讲什么呢?”
我说:“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们呀!”
他说:“真相?什么是真相?”
我说:“你堂叔讲的,你还是不相信吗?”
他说:“信与不信没有区别!”
我问:“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英雄
想不到,县广播站把我的事情播出来了,连着播了三次,大意是:杜仲当年报名去麻风院,是了不起的举动,再从大火中死里逃生,在深山老林里像野人一样待了10年,如今回来,一时难融入社会,应该受到社会的关爱,而不应该冷眼视之。关于我的病,说得很细,什么“怕听密集的脚步声”,什么“怕闻煤烟味”,什么“神经脆弱”、“怪病缠身”,诸如此类,能把人羞死!总之,正像干爸所说的,我不小心成半个英雄了,一个被“文革”和“四人帮”损坏成“半人半鬼”的英雄。“半人半鬼”是我从广播的语气里听出来的。其实就差明着说出来了。从此我更加不敢出门了,更怕见人了。
全县城的人都认识我了,见了我都免不了要朝我底下扫一眼。由于我的存在,全县城的人都染上了窥阴癖。全县城的人都在窥视我的生殖器。有些人知道掩饰,不经意地看一眼就行了,有些人,比如一个傻子,竟然歪着头,明确向我表示他在“偷看”什么,嘴里还嘿嘿嘿的,还做出一种捉着东西撒尿的手势。连一个傻瓜都敢这样,说明我活到什么份上了。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换脑筋想了想,让我当个傻子,也比夹不住尿好。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还得顺应民意,装成被损坏的样子,走路有气无力的,脸上随时挂着病歪歪的表情。我发现,很多成年人见了我,对我确实有些敬意,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甚至点头哈腰。也有人见了我就躲,就好像我是个怪物,近不得,疏不得,还不如早早躲开了事。一次和一个小学的同桌碰了个满怀,同桌就像撞见鬼了一样栽了个大跟头。我把他扶起来时,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抖。我还碰见过一个长着兔唇的女孩,有十五六岁,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走哪儿,她跟哪儿。我停,她停。我故意转了个大圈子,快到城外时,回头看,她躲在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我突然来了勇气,向她走去。她定定地站着,后来突然蹲下来蒙住脸哭起来。我问:“小姑娘你怎么了?”她不吭声,只是哭。我说:“有什么事?告诉我。”她只是哭只是哭。我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来了个老头子,喝斥我:“喂,你他妈的干什么?”我说:“我没干什么!”他过来狠狠推了我一把,还揣了我一脚,我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睾丸疼,疼得很厉害。那一脚踢在我的睾丸上了,我这才知道。不过,人家是不是故意的?我说不准。我想,为什么不踢得更狠一点呢?为什么不完全踢坏呢?老头子把兔唇姑娘拉走了,她不停地回头看我,我看清,她一脸粉刺。我想呀想,终于想明白了:在一些人眼里我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说白了,就是个神经病,完全有可能引诱甚至欺负一个长兔唇的女孩。
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晚上,我们刚吃完饭,就听见有人敲门,来人竟是踢了我一脚的老头子,手里提着不少东西,一来就做出“罪该万死”的样子,点头哈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母亲和蝴蝶他们一头雾水,我也一样,但很快我就明白了,我就急忙显出和“我的身份”相符的样子,说:“没事没事,坐吧,坐吧。”老头子就诚慌诚恐地坐下来,怯生生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我对他笑着,我能感觉到,我的笑容多宽广。母亲问:“不知道什么?”老头子被母亲的话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对母亲,说:“不知道,不知道他就是鼎鼎有名的杜大夫。”母亲又问:“杜大夫怎么了?”老头子变得结巴了:“杜大夫,就像广播上说的那样!”我一听就来气,我站起来,平心静气地请他走。他不走,说:“杜大夫,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不会——”我大声说:“你快走吧!”他站起来了,我把东西提起来让他带走,他吓得直往后躲,说:“你让我拿走,说明你不原谅我!”这话还真起作用,我又想起自己的特殊身份,就留下他的东西,送他出门。在门外他又央求:“杜大夫,不知者不为过,你千万要原谅我呀!”为了让他快些走,我只好说:“好吧,我原谅你!”他走了,我的舌头凉飕飕的,原来,我在体会我说“我原谅你”时的快感呢!
接着我不由地仰天大笑。
母亲跑过来时,差点摔倒,面色灰黄,母亲肯定以为我疯了。这表明,母亲担心过我会疯掉。母亲的态度也提醒了我,原来,我有疯掉的可能。但是,我好像并不怕疯。我甚至还在向往。我相信疯掉大概比遗尿好受一些。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行为疗法
我没有疯,但是,我变得越来越敏感,我甚至害怕听见和看见“水”呀“湿”呀“尿”呀这些字眼,包括含水的字句,比如:乘风破浪,万水千山,来龙去脉,浪潮,汹涌,肆意,哺育,跋涉——还包括含水的人名字,比如江青、王洪文、张春桥、郭沫若——所有含水的或能让我“联想”起水的字和词,我都好坏不分,一概害怕。可是,当时的广播报纸里,潮湿的字句好像特别特别多。“王张江姚”这四个字,你听,流淌的感觉多强呀!“郭沫若”这个名字,当时出现的频率不比“王张江姚”少,他那首词我还记得几句: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当时,广播里老有人学江青说话
:我给—你们—送材料—来了,我是—和工人阶级—划等号来的,我向—老帅—问好来了。这娘娘腔,多让人受不了。
一天晚上,月亮光光,夜凉如水,我漫不经心地从外面回来,一抬头看见了月光下蜿蜒摆动的垂帘,帘子上面的拼花就像湖面上的浮萍一样,我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