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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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泪-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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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有时候我愿意不计代价让她回到我身边,但我庆幸先走的人是她。失去她,我仿佛一个人被劈成两半,刹那间天崩地灭,我不要她吃那种苦。独留人世实在糟透了。
  以前我觉得情愿变老也不要死,现在我可不敢说。我的生活就是宾果
  宾果(Bingo):一种连数字的游戏,先完成的人叫“宾果”,取得游戏胜利。游戏、歌唱活动外加排在走廊上的灰败轮椅老人。有时候我闷得渴盼死亡,尤其当我记起自己也是一个灰败老人,像不值一文钱的纪念品一样跟人排排坐,就更想死了。
  但我无能为力,只能花时间等待那势无可免的一刻,一边看着往事的幽灵在我空虚的生活中作祟。那些幽灵又是敲又是打,丝毫不客气,大半是因为没有人对付它们。我已经不再抵抗了。
  这会儿它们正在又敲又打呢。
  好家伙,别拘束,待久一点。噢,不好意思——看得出来,你们已经不跟我客套了。
  天杀的幽灵。
  我二十三岁,正坐在凯萨琳·海尔旁边,或者该说是她坐到我旁边的。她比我晚到教室,若无其事坐上我们这排长椅往内挪,直到我俩大腿相碰才红着脸缩回去,仿佛那是意外。
  我们1931年这一届只有四个女同学,凯萨琳心肠之狠没有止境。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满心以为“天哪,天哪,她总算要让我达成了”,最后却灰头土脸地纳闷,“天哪,她不会现在就要我打住吧?”
  就我所知,我是世界上最老的处男。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绝不愿坦承没上过女人。连我的室友爱德华都号称曾经全垒打,我倒觉得他跟裸女最亲密的接触,可能就是看他那些口袋型黄色漫画。不久之前,我们足球队有些人找来一个女的,一人付她二十五分钱,大家轮流进牛棚做。尽管我打心坎底愿意在康奈尔大学抛开处男身份,却怎么也不能跟他们凑一脚,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就这么着,在十天之后,在耗了漫漫六年时光解剖、阉割、接生、把手臂伸进母牛尾端的次数多到不想记之后,我将带着如影随形、不离不弃的处男身份离开伊莎卡,回诺威奇投效父亲的兽医诊所。
  “这边可以看到小肠末端肥厚的迹象。”威拉德·麦戈文教授没有抑扬顿挫,用棒子懒懒戳着一只黑白奶山羊扭曲的肠子。“这个再加上肠系膜淋巴结肥大的情形,清楚显示出——”
  门咿呀一声开了,麦戈文转头察看,棒子仍然深深插在羊肚子里。威尔金院长快步踏上讲台边的台阶,两人站着商谈,距离近到额头差点相碰。麦戈文听完威尔金的急切低语,用烦忧的眼神扫过一排排的学生。
  我四周的同学浮躁不已。凯萨琳见我在看她,便将一条腿叉到另一条腿上,慵懒地抚平裙子。我艰难地咽咽口水,移开目光。
  “雅各·扬科夫斯基来了吗?”
  我吓了一大跳,铅笔都掉了,滚到凯萨琳脚边。我清清喉咙,连忙站起来,成为五十来双眼睛注目的焦点。“老师,我在这里。”
  “过来一下好吗?”
  我合起笔记,搁在长椅上。凯萨琳捡起铅笔还我,指头趁机在我手上流连。我挤过同一排座位的同学,撞上人家的膝盖,踩到人家的脚,来到走道。窃窃私语声一路尾随到教室前方。
  威尔金院长望着我说:“你跟我们来。”
  我闯祸了,八九不离十。
  我跟着他到走廊,麦戈文在后面关上门。他们俩一言不发静静站着,双臂交叉,面色凝重。
  我脑筋转得飞快,回想最近的一举一动。他们检查过宿舍内务吗?他们搜到爱德华的酒了吗?该不会连他的黄色漫画都翻出来了吧?亲爱的主啊,如果我现在被退学,爸爸会宰掉我的,绝对会的。妈妈更别提了。好嘛,也许我是喝了一点点威士忌,但牛棚里的丢脸事跟我可沾不上边啊——
  威尔金院长深吸一口气,抬眼看我,一只手搁在我肩上。“孩子,发生意外了。”他略顿一顿,“一场车祸,”再顿一下,这回比较久,“你父母出事了。”
  我瞪着他,希望他讲下去。
  “他们……?他们会……?”
  “节哀呀,孩子。他们很快就走了,大家无能为力。”
  我盯着他的脸,努力和他维持四目相接,但是好难。他离我越来越远,退到长长的黑暗隧道末端,点点金星在我眼睛周边爆开。
  “孩子,你还好吗?”
  “什么?”
  “你还好吗?”
  突然间他又在我面前了。我眨眨眼,思量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会好嘛?然后我才明白他是在问我要不要哭。
  他清清嗓子说:“你今天得回家认尸,我开车送你去车站。”
  警长跟我们家是同一个教会的教友,他穿了便服在月台等我。他尴尬地跟我点个头,僵硬地和我握手,然后简直像临时想到似的,把我拉过去使劲抱紧我,大声拍拍我的背再把我推开,擤擤鼻子。然后他开自己的车载我到医院,是辉腾辉腾(Phaeton):德国产顶级豪华轿车。车款,车龄两年,想必花了他大把钞票。要是大家料到1929年10月华尔街会崩盘,很多人就会改变很多事的做法了。
  验尸官领我们到地下室,自个儿钻进一扇门,把我们留在外面。几分钟后,看护现身了,为我们拉开门,无声地招我们进去。
  那里没有窗户,墙上就挂着一个时钟,别无他物。橄榄绿配白色的油地毡地面中央有两张轮床,一床一具覆着布的尸体。这种事我做不来,我连哪边是头哪边是脚都无从判断。
  “准备好了吗?”验尸官问,走到他们之间。
  我咽下口水,点点头。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是警长的手。
  验尸官先揭开父亲的尸布,再揭开母亲的。
  他们看来不像我父母,却又不可能是别人。死亡的气息笼罩他们全身,残破躯体带着斑驳的伤痕,失去血色的惨白皮肤缀着深紫的淤青,空洞的眼窝低陷。我的母亲啊,在世时如此美丽,一点小细节都不放过,死后的脸却僵硬而扭曲。她的发丝缠结,凝着血饼,落入碎裂头颅的凹处。她的嘴张着,下巴掉到下面,仿佛正在打鼾。
  我忍不住作呕,慌忙转过头。有人拿了一只肾形盘给我吐,但没接准,只听到液体落地,还喷到墙面。那些都是听到的,因为我眼睛闭得死紧。我吐了又吐,把所有东西都吐光。吐光了还不算,继续弯着腰干呕,一直干呕到我纳闷一个人能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们把我牵到某处,安置在椅子上。一个穿着笔挺白制服的好心看护端来咖啡,在一旁桌上搁到冷掉。
  之后,医院的牧师过来坐在我旁边,问能不能联络谁来接我回去,我喃喃说亲戚都在波兰。他问有没有邻居或教会的朋友,但就算宰了我,我也记不起任何名字。一个都没有。如果他问我姓甚名谁,我恐怕也答不出来。
  他走后,我溜出医院。我们家就在三公里开外,我到的时候,最后一道夕阳余晖恰恰隐没到地平线下。
  车道是空的。当然了。
  我站在后院,抱着旅行包注视房子后方的扁长建筑物,那里的门楣悬着一块新招牌,黑亮的字体写着:
  扬科夫斯基父子
  兽医诊所
  过了一会儿我来到家门,爬上门阶,推开后门。
  父亲心爱的飞歌牌收音机放在厨房桌案上,母亲的蓝毛衣披在椅背,桌上摆着熨好的衣物,花瓶里的紫罗兰已经开始萎软。一只倒扣的大碗,两个盘子,洗碗槽边有一块摊开的方格擦碗布,一大把芹菜放在上面沥水。
  今天早上,我还有父母。今天早上,他们吃了早餐。
  我扑通跪倒,双手捂着脸,就在后门阶上号啕恸哭了起来。
  警长太太通知其他教友的太太我回来了。不到一小时,她们便飞扑来看我。
  我仍然在门阶,脸埋在膝盖间,听着轮胎滚过碎石,车门砰地关上,霎时间我四面八方全是皮肉松软的躯体、印花洋装、戴着手套的手。她们张开绵柔的胸怀拥抱我,罩着纱的帽子戳到我,茉莉、熏衣草、玫瑰的香露气息包围我。死亡是严肃的事,她们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她们安慰我,照料我,尤其是叨叨诉说着关怀。
  遗憾哪遗憾,那么好的人从此没了。怎么会出这种惨事,真惨,我们凡人哪里参得透仁慈上帝的旨意呢。她们会帮我发落一切。吉姆和玛贝尔·钮瑞特夫妇已经准备好客房,我就放一千两百个心吧。
  她们帮我提旅行包,簇拥我走向一辆引擎已经发动的车子。驾驶座上的人是吉姆·钮瑞特,他郁着一张脸,双手抓着方向盘。
  父母入土两天后,艾德蒙·海德律师找我去讨论父母的遗产。我坐在他面前的硬皮椅上,渐渐明白根本没有遗产需要处置。原先我以为他在拿我寻开心,但父亲显然让客户以豆子和鸡蛋折抵诊疗金将近两年了。
  “豆子和鸡蛋?就豆子和鸡蛋?”我不敢置信,声音都哑了。
  “还有鸡。还有别的。”
  “怎么会。”
  “大家只有那些东西,孩子。时机不好,你父亲想给大家方便,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动物受苦。”
  “可是……我不懂,就算他收到的看诊费是,呃,管他什么东西,财产怎么会由银行接收?”
  “你父母没按时缴贷款。”
  “哪有贷款?”
  他看来不太自在,十指在面前相碰。“这个嘛,其实,他们有贷款的。”
  “才没有。”我争辩:“他们在这里住了将近三十年,爸爸挣来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了。”
  “银行倒了。”
  我眯起眼睛。“你刚才说财产都由银行接收。”
  他深深叹息。“那是另一家银行,他们存钱的那家银行倒了,之后他们跟另一家贷款。”我看不出他是想摆出耐心的脸孔对待我,演技却太蹩脚,抑或他只想尽快赶我离开。
  我静默下来,衡量怎么办。
  “那房子里的东西呢?诊所里的东西呢?”我最后说。
  “全部由银行接收。”
  “如果我想申诉呢?”
  “怎么申诉?”
  “假设我回来,接下诊所业务,赚钱付贷款?”
  “不能那样,财产轮不到你来继承。”
  我目不转睛注视艾德蒙·海德。他穿着昂贵西装,面前是一张昂贵的办公桌,背后是皮面的精装书。阳光从后墙的铅制窗棂间照进来。强烈的反感倏地铺天盖地,我敢打赌,他这辈子从没让客户拿豆子和鸡蛋折抵律师费。
  我向前靠,直视他的眼睛。我要让这件事也成为他的问题。“那我该怎么办?”我缓声提问。
  “我不知道,孩子,但愿我能告诉你怎么办。全国时局都不好,事实就是这样。”他向后靠上椅背,指尖仍然相碰。他歪着头,仿佛突然有了点子。“我想你可以去西部发展。”他沉思起来。
  我赫然意识到不马上离开,我会抡起拳头揍他。我起身戴上帽子,走出他的办公室。
  来到人行道,我赫然意识到另一件事。父母需要贷款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付我常春藤名校的学费。
  这个顿悟让我好心痛,痛到我弯腰抱住肚子。
  我无计可想,便回到学校。回学校顶多只能暂时解决问题。我整学年的食宿费都付清了,但学期只剩六天。
  我错过了整个星期的温习课程,大家都热心帮忙。凯萨琳拿笔记来借我,还给我一个拥抱,照那个抱法,如果我再次向她求欢,结果也许会不一样。但我从她怀里挣脱。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对性爱提不起劲。
  我不能吃,不能睡,而且压根不能念书。我盯着一个段落十五分钟,看着却没有懂。怎么能懂嘛?在字里行间,在书页的白色部分,我只看得到父母的死亡车祸反复回放。他们奶白色的别克车飞越护栏,掉到桥下,以闪躲老麦佛森先生的红色货车。旁人搀着老麦佛森先生离开车祸现场的时候,他招认不太肯定到底该开哪一边的车道,而且可能要踩刹车没踩到,倒误踩了油门。这个老麦佛森先生,有一年复活节没穿裤子就来教堂,成为邻里口中的传奇事件。
  监考官关上试场的门,坐到位子上。他看了墙上的钟,等待分针摇摇摆摆走完最后一格。
  “开始作答。”
  五十二份题本翻开了,有人先翻一遍,有人立刻提笔,我什么也没做。
  四十分钟后,我的笔尖还没碰过卷子。我绝望地瞪着题目。有图表,有数字,外加一行行嵌着图案的东西,也就是一串串以标点收尾的文字,有些是句点,有些是问号,通通莫名其妙。我一度怀疑题目不是用英文写的。我试着用波兰文解读,但没有用,搞不好是象形文字。
  一个女生咳了一声,吓了我一跳。一颗汗珠从前额滴落题本,我用衣袖抹掉,然后拿起题本。
  也许凑近一点看就行了,或者远一点。现在我认出那是英文了,或者讲清楚一点,每个字都是英文,但字和字之间瞧不出任何关联。
  第二颗汗珠滴落。
  我环视试场。凯洛琳振笔疾书,浅褐色的秀发滑落面前。她是左撇子,又是用铅笔写答案,搞得左手从手腕到手肘一片银灰。她旁边坐的是爱德华,他猛然挺直身子,瞄一眼时钟,又慌忙埋头苦干。我转头看窗户。
  枝叶间看得到一块一块的蓝天,构成一幅随风轻移的蓝、绿马赛克。我凝望着,目光焦点落在绿叶枝丫的后方,让视觉变模糊。一只松鼠翘着胖乎乎的尾巴,笨拙地掠过我的视线。
  我粗鲁地把椅子向后推,弄出刺耳声响。我站了起来,额头冒着汗珠,手指颤抖。五十二张脸看着我。
  我应该认识这些人的,直到一星期前我都还认识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我知道他们父亲的职业。我知道他们有没有兄弟姊妹,手足感情好不好。要命,我甚至记得1929年股市崩盘后谁辍学:亨利·温彻斯特,他父亲在芝加哥商会大楼跳楼;阿利斯特·巴恩斯,他父亲对准脑袋开枪;瑞吉纳·蒙帝,当他家人付不出他的食宿费,他曾试图住在车子里,最终无以为继;巴奇·海斯,他父亲失业后索性流浪天涯去了。可是在考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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