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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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泪-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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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以前关羊的地方?那边不是那个蹩脚矮冬瓜在住的吗?他叫啥来着?”他说,打着榧子,“丁科?金科?那个养狗的小丑?”
  “没错。”奥古斯特笑了。
  奥古斯特领着我穿过男人的寝车往后走,直到我们来到一节牲口车厢的外面。
  “你站稳脚步啦,雅各?”他和蔼地问。
  “应该吧。”我回答。
  “很好。”他说。他没再拖延,向前一窜,抓住车厢侧面的某个地方,然后敏捷地爬到车顶。
  “妈呀!”我嚷着,警觉地先察看奥古斯特消失的地方,然后朝下看看车钩和车厢底下飞掠的枕木。火车颠簸地转弯。我伸出手平衡身体,呼吸急促。
  “来啊。”一个声音从车顶上叫我。
  “你怎么上去的?要抓哪里?”
  “有梯子,就在车厢旁边,你向前靠,手伸出去摸就找得到了。”
  “要是找不到呢?”
  “那我们就得走人了,不是吗?”
  我戒慎地来到边缘,只能勉强看到单薄铁梯的一角。
  我目光定在上面,两手在腿上揩揩,然后身体向前倾。
  我的右手摸到梯子,伸出左手乱抓一把,直到我够到另一边。我把脚牢牢固定在横档之间,试图歇口气。
  “喂,上来啊!”
  我向上看,奥古斯特探出头来看我,笑嘻嘻的,发丝在风中翻飞。
  我爬到车顶,他挪开位子,等我坐到他旁边,他手搁在我肩膀上。“转过来,我要你看一个东西。”
  他指着火车的尾端,火车在我们身后拖得很长,像一条巨大的蛇,串连在一起的车厢随着火车转弯而摇晃、弯曲。
  “很美吧,雅各?”奥古斯特说。我回头看他,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放光。“可是没有我的玛莲娜那么美,嘿嘿?”他咂一下舌头,跟我眨眼。
  不等我反驳,他站起来,在车顶上跳起踢踏舞。
  我伸长脖子,计算有几节牲口车厢。至少六节。
  “奥古斯特?”
  “嗯?”他说,转圈转到一半停下来。
  “金科在哪一节车厢?”
  他突然蹲下来,“这一节,你运气还真不错啊,嗯?”他拉开一片车顶通风板,消失无踪。
  我手脚并用急忙移过去。
  “奥古斯特?”
  “怎么啦?”黑暗中一个声音回答我。
  “有梯子吗?”
  “没有,跳下来就好了。”
  我把身子放进车厢,直到只靠指尖抓住车顶时才放手,然后摔到地上。黑暗中传来一声受惊的马嘶。
  一道道细长的月光从木条厢壁间射进来。我一边是一排马匹,另一边则是一堵墙,显然是门外汉动手钉的。
  奥古斯特上前把门向内推开,直到门板砰地撞上木墙,露出一间只能凑合着住人的房间。房间点着煤油灯,灯立在一只倒扣的木箱上面,旁边就是一张便床。一个侏儒趴在床上,一本厚厚的书摊开在面前。他和我年纪相仿,跟我一样一头红发,但跟我不一样的是他发丝倒竖,一头浓发乱七八糟的。他的脸、脖子、手臂、手都密密麻麻净是雀斑。
  “金科。”奥古斯特鄙夷地说。
  “奥古斯特。”侏儒说,语气同样鄙夷。
  “这位是雅各。”奥古斯特说,在小房间转了一圈,边走边翻看东西。“他要跟你一起住一阵子。”
  我站上前,伸出我的手说:“你好。”
  金科冷冷地握我的手,目光回到奥古斯特身上。“他是什么?”
  “他叫雅各。”
  “我问你他是什么,不是问你他是谁。”
  “他要在兽篷帮忙。”
  金科一跃而起。“兽篷?免谈,我是艺人,我绝对不跟工人一起睡。”
  他身后传来一声低吼,我才注意到那只杰克罗素犬。它站在帆布床的尾端,颈毛倒竖。
  “我是马戏总监兼动物总管,”奥古斯特缓缓说,“你能睡在这里,纯粹是因为我好心,也是因为我好心,这里才没有塞满杂工。当然了,我随时可以收回好心,再说这位先生是马戏班子的新兽医,而且拿的是康奈尔大学的学历,因此在我眼里,他比你高级多了。也许,你愿意考虑把床让给他睡。”煤油灯的火光在奥古斯特的眼里闪烁,他的唇在幽暗的光线下颤动。
  片刻后,他转向我,深深哈腰一鞠躬,脚下咔嚓一声立正。“晚安,雅各。我敢说金科一定会好礼相待,是不是呀,金科?”
  金科怒眼瞪他。
  奥古斯特用手把两边头发都抚平,然后离开,随手把门关上。我望着那粗糙的木门,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从车顶传来,这才回过头。
  金科和狗在瞪我。狗露出牙齿狂吠。
  这一夜我睡在一张皱巴巴的鞍褥上面,抵着墙,尽量离便床远一点。那被子潮潮的。不知道当初是谁负责封起车厢的木条空隙,把这里钉成房间,总之做工很蹩脚,搞得我的被子淋了雨水,又冻了露水。
  我惊醒过来,手臂和脖子都搔破皮了。不知道害我发痒的是马毛还是虫子,我也不想知道。从木条空隙看出去,天空是黑的,火车仍在前进。
  我是从梦中惊醒的,却记不起梦境。我合上眼,试着钻进心底去探寻梦境。
  是我母亲。她身穿矢车菊蓝色洋装,把衣服晾到院子里的晒衣绳上面。她嘴里衔着几只木头晒衣夹,系在腰际的围裙里还有更多夹子。她正忙着把床单晾起来。她轻轻哼着波兰歌曲。
  一道闪光。
  我躺在地板上,脱衣舞娘的乳房垂在我眼睛上方,褐色乳晕有银币那么大,在我眼前荡着圈圈,向外荡开又荡回来,啪,向外荡开又荡回来,啪。我感觉到兴奋的狂潮,然后良心谴责我,然后恶心。
    然后我就……
  我就……
  然后我就像我这种蠢老头一样哭闹,就这样。
  我猜我是睡着了。我可以发誓,几秒前我还是二十三岁的人,而现在我却在这具干瘪的破旧躯壳里。
  我吸吸鼻子,抹掉可笑的泪水,试图振作精神,因为那个女孩来了,那个丰满的粉衣女孩。要么她工作了一整晚,要么我混掉了一天而不知不觉,不知道答案是哪一个,讨厌。
  我也希望记住她的名字,偏偏没那个记性。没办法,九十岁或九十三岁的人就是这样。
  “早安,扬科夫斯基先生。该起床啰。”看护说,打开电灯。她走到窗前,调整百叶窗水平叶片的角度,让阳光透进来。
  “起床干吗?”我嘀咕着。
  “因为仁慈的上帝又赐予你新的一天呀。”她来到我身边,揿下床栏杆上的一个按钮,床开始嗡嗡作响。几秒后,我便成了坐姿。“再说,你明天要去看马戏团。”
  马戏团!这么说,我没白白丢失一天。
  她在耳温枪上装上抛弃式套子,插进我耳朵量体温。他们每天早上都要这么又戳又刺一回,仿佛我是从冰箱最里面挖出来的一块肉,没证实我健康无虞之前都得严阵以对。
  耳温枪哔哔叫,她把套子剥下来扔进垃圾桶,在病历上记了两笔,然后从墙上拉下血压计。
  “你要去食堂吃早餐吗?还是要我端来这里?”她问,帮我戴上血压计的腕带,开始充气。
  “我不吃。”
  “别这样,扬科夫斯基先生。你得保持体力。”她说,将听诊器压在我手肘内侧,看着读数。
  我拼老命偷瞄她的名牌。“保持体力干吗?跑马拉松吗?”
  “这样你才不会生病,不会错过马戏表演。”她说。腕带的气消掉后,她便拆掉,收好挂回墙上。
  好不容易!总算看到她的名牌了。
  “那我在这里吃早餐,萝丝玛莉。”我说,借此证明我记得她的名字。维持你神智正常的假象并不容易,但很重要。反正,我又不是真的老糊涂,我只是必须比旁人多花一分精神注意周遭的情况。
  “我承认你确实壮得像匹马。”她说。记完最后一项记录,她才合上我的病历表,“如果你能吃胖一点,我敢打赌你还能再活十年。”
  “帅呀。”
  等萝丝玛莉来推我去走廊,我请她将我安置在窗边,才好看公园那边的动静。
  天高气爽,阳光从胖胖蓬蓬的云朵间流泻而下。这样更好,在恶劣天气中搭建马戏场地的滋味我太清楚了。马戏工作与往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这年头恐怕连杂工也换了好听的头衔了吧。他们的住宿品质绝对是好多了,瞧瞧那些休旅车吧,有些甚至配备行动式卫星天线呢。
  午餐过后不久,我瞥见第一个养老院院民由亲戚推到街上。十分钟后,院民们的轮椅便络绎不绝,组成名副其实的篷车队。有茹熙,噢,还有娜丽·坎顿,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她脑袋都糊涂了,什么也不会记得的。还有桃乐丝,那个人一定就是她老是挂在嘴上的蓝道吧。还有王八乌龟麦昆迪,噢,对,那个坐镇山头的山大王,他的家人簇拥着他,苏格兰毯子盖在腿上,无疑正在口沫横飞讲述大象的故事。
  大篷后面有一排俊秀的佩尔什马,每一匹都白得发亮。或许是花式骑马用的表演马?这种马向来是白色的,以便掩饰艺人用来稳固脚部的粉状树脂。
  就算是表演无人骑乘马术的马吧,没理由认为它们会有玛莲娜手底下的马那么厉害。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比得上玛莲娜。
  我搜寻大象的身影,心里半是害怕,半是失望。
  下午稍后院民组成的篷车队回来了,轮椅上系着气球,头上戴的帽子实在够驴的。有些人甚至把套着塑料袋的棉花糖抱在大腿上,塑料袋啊!那糖说不定都有一个礼拜啦。在我那个年代呀,我们都是直接拿纸棒伸到机器里,缠成整只的棉花糖。
  五点的时候,一个苗条的马脸看护来到走廊尽头。“准备好吃晚餐了吗,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解除轮椅的刹车,将轮椅调转方向。
  “嗯。”我说,气恼起来,她不该不等我回答便碰了轮椅。
  我们来到食堂,她将我推向我的老桌位。
  “喂,等一下!我今天晚上不要坐这里。”我说。
  “别担心,扬科夫斯基先生。麦昆迪先生一定已经原谅你昨天晚上的事了。”
  “是喔,哼,我可没有原谅他。我要坐那边。”我指着另一张桌子。
  “那边没人坐。”
  “没错。”
  “哎,扬科夫斯基先生,你何不让我——”
  “该死,让我坐在我想坐的位子啦。”
  我的轮椅停下来,背后是一片死寂。几秒后,轮椅又开始动了。看护把我推到我指定的桌位,然后端来我的晚餐。她气鼓鼓地嘟着嘴,砰地将餐盘放在我面前。
  独坐一桌最难挨的就是没有东西让你分神,以致你一定会听见别人聊天。我无意偷听,偏偏就是会听到。他们大都在聊马戏团,这无所谓,我不能忍受的是老屁蛋麦昆迪像亚瑟王主掌他的宫廷一样坐在我的桌位,和我的女性朋友在一起。不止哪,他显然跟马戏团的人说他曾经提水给大象喝,结果他们把他的票升等,让他坐到第一排!不可思议!这会儿他坐在我的桌位,哇啦哇啦说他得到的特殊礼遇,而荷柔、桃乐丝、诺玛就赞赏地望着他。
  我受不了啦。我打量自己的餐盘,盘里盛着某种炖的东西上面淋着稀稀的肉汁,一旁是一个表面坑坑洼洼的果冻。
  “看护!看护!”我嚷着。
  其中一个抬起眼,见我显然没有快挂掉的迹象,步伐也就慢条斯理。
  “有什么事吗,扬科夫斯基先生?”
  “可以给我真正的食物吗?”
  “我不懂,可以说明一下吗?”
  “真正的食物啊,你知道的嘛,就是不住养老院的人吃的东西。”
  “这个嘛,扬科夫斯基先生——”
  “别说什么‘这个嘛,扬科夫斯基先生’,小姐,这是托儿所小孩子吃的东西,我知道自己不是五岁。我九十岁啦,不然就是九十三岁。”
  “这不是托儿所食品。”
  “怎么不是,里面根本没有固体的东西,你看——”我拿叉子铲起覆着肉汁的那坨东西,它啪地整坨落回盘子,只剩下叉子覆着一层糊。“这能叫食物吗?我要可以用牙齿咬的食物。要咬起来会咔滋咔滋响的东西。还有,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戳戳那坨红色的果冻,它抖得不像话,像我曾经见识过的某人乳房。
  “那是沙拉。”
  “沙拉?你有看到任何蔬菜吗?我可没有看到。”
  “这是水果沙拉。”她说,嗓音坚定,但那是硬挤出来的。
  “你看到任何水果了吗?”
  “有啊,我确实看到了。”她说,指着一个凹痕,“在那里,还有那里,那是一片香蕉,那是一颗葡萄。你何不吃吃看?”
  “你怎么不自己吃吃看?”
  她手抱着胸,老古板女人失去耐心啰。“这是给养老院民吃的食物,菜色是由专攻老年医学的营养师特别设计的——”
  “我不要吃这个,我要真正的食物。”
  食堂里一片死寂。我环顾四周,每双眼睛都停驻在我身上。我大声说:“怎样?这个要求很过分吗?难不成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怀念真正的食物?你们不可能全都爱吃这个……这个……半流质食品?”我把手放在盘子边缘,推了一下。
  小小的一下。
  真的。
  我的盘子飞过桌子,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他们召来了拉席德医生。她坐在我床边问问题,我尽量保持礼貌。但我实在厌倦他们把我当成不可理喻的人,对她的火药味恐怕重了一点。
  过了半小时,她请看护和她到走廊。我拉长耳朵,尽管我的老耳朵大得可憎,却只听到了片断的词语。“非常、非常沮丧”和“引发行为上的侵略性,这在老年病患身上并非不寻常”。
  “我不是聋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老了!”我在床上大叫。
  拉席德医生窥看我一眼,拉着看护的手走远,离开我听力所及的范围。
  那天晚上,纸杯里多了一颗新药丸。药丸倒到我手心后,我才注意到有一颗没见过的。
  “这颗是什么?”我说,推着它,翻过来看另一边。
  “什么?”看护说。
  “这个。”我戳着问题药丸,“就是这一颗,我没见过。”
  “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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