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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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5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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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问题有多严重。”张居正坚定道:“朝廷也不能接受要挟,不然各地督抚纷纷效仿,以后谁还听朝廷的?”顿顿道:“而且东南久乱方定,民心思安,只要官府细心纾解,那些叛乱便成不了气候……虽然现在看来,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但既然做了,就一定要成功。”

“唔……”徐阶点点头,他就喜欢张居正这点,思路极其清晰。他之所以能把胡宗宪挤兑到墙角,离不开张居正的出谋划策。其实当年严嵩一去,他便有拿掉胡宗宪的想法,但一来其圣眷未衰,二来东南仍有战火,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担心胡宗宪的军权太大,朝廷难以调遣……

因为东南的卫所名存实亡,抗倭的兵力都来自募兵。募兵的纪律性、战斗力固然高于世兵,但因为所有士兵都来自东南普通百姓,立下战功又被拔为军官,对招募提拔他们的军官,自然惟命是从,对胡大帅也是感恩戴德,唯独对远在北京的朝廷,没什么感情。

正因为吃不准东南几十万军队的反应,唯恐引起什么乱子,徐阶才把念头压了数年。后来还是张居正给他出主意,说:“如今东南安定,北方却狼烟四起,不如将东南的骄兵悍将调到北疆来,一来可以让他们继续战斗,保卫国家;二来,省得他们滋扰南方富庶之地。”

其实还有‘三来’,张居正没说出口,但徐阶已经明白了把东南的强军全都调得远远的,稀释胡宗宪手中的兵权,他的实力越弱,也就越安生。

“这招‘釜底抽薪’真不错。”徐阶赞赏道:“可是胡宗宪能乖乖就范吗?”

“这个,是他自作自受了。”张居正笑道:“连续看他几道奏章上,都在吹嘘说‘东南大定’,已无外仗可打了,那东南还要这么多兵干吗?朝廷当然要往更需要的地方调了,他反对的话,就是自打嘴巴,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妙哉,妙哉。“徐阶一想,可不正是这样嘛。于是从嘉靖四十一年起,两年时间,已经陆续调走了东南十几位参将以上的将领,其中就包括谭纶、戚继光、尹凤这样的名将。

胡宗宪果然没法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惨淡经营的血本,一点点就交了出去?直到去岁年底,他终于上本说,东南的兵力已经到底线了,如果再抽调的话,就内无法安民,外无法御辱了,所以他不再放任何将领北上了。不然来年春天,万一倭寇卷土重来,东南必将悲剧重演。

徐阶也担心抽调过多,所以允了他的奏请,但从胡宗宪奏章的字里行间中,他感受到了不满和要挟,这让徐阁老十分担心,生怕日久生变,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这么快就拿掉胡宗宪。

因为胡宗宪是名声大噪的抗倭功臣,皇帝亲封的‘东南一柱’,如果贸然就把他拿下,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毕竟无论哪个朝代,都不能只凭臆断,就废掉胡宗宪这样的大臣……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又是张居正对他道:“既然已经开始动手,就没有中途停下的道理,因为哪怕胡宗宪一开始没有反心,让我们挤兑这两年,也难保有什么想法了。”

“不管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都要用事实来说话。”徐阶摇头道:“他是太子太保、官居一品,东南总督,功高盖世。没有证据就撤掉的话,老夫就成当代的秦栓了。“说着苦笑一声道:“相信皇上更不想做宋高宗。”至于说胡宗宪贪污腐败之类的,给他抹抹黑没问题,但绝对不能拿来做杀人的刀倒不是说这个,罪名杀不了人,但问题,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哪个高官的背后,没有一群收礼到手软的家人?别人不说,就连以清廉闻名的徐阁老,老家也有万顷良田,难道都是靠俸禄买的?

如果开了以经济问题杀高官的先河,将来他俩的政敌,也会用同样的罪名对付他们。己不欲为、勿施于人,这句话不只是道德名言,也是官场的潜律。

听了徐阶的话,张居正却冷笑道:“这正是他的可恨之处,您接连调走他的部下,几次三番的进行暗示,他却装聋作哑,一副你奈何我的样子,这样祸害绝不能留!”

“我知道,我知道……”徐阶揉着皱纹道:“要不老夫能愁成这样吗?”说着有些不耐烦道:“你要是没主意,就先回去吧,老夫还要忙别的。”

“老师原先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张居正也不着急,微微一笑道:“不都是找沈拙言吗?怎么现在倒跟他客气起来了?”

“拙言?”徐阶发怔道:“他不是跟胡宗宪好得不得了,正想尽办法帮他消灾呢,这事儿怎么能交给他呢?”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二八章 成败转头(上)

“恩师,正是因为他俩关系好,才应该让他去。”张居正正色道:“胡宗宪执迷不悟,没人点化早晚酿成大祸,而这个人选必须有手段、有耐心,更重要的是,对胡宗宪怀着一颗友善的心,纵观朝野上下,只有沈默最合适。”

徐阶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一旦任命沈默为钦差,他就会尽力在完成任务和保全朋友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虽然很困难,但他相信沈默一定能做到。他也希望沈默做到,因为能和和气气解决一切最好了。

这才有了沈默的钦差一行,当然徐阶不会告诉他内情的,沈默永远都会蒙在鼓里。

对于目前的情况,张居正也有话说,他对徐阶道:“沈默目前所做的,其实就像蒙古人熬鹰……”

“熬鹰?”徐阶表示不解道:“什么意思?”

“蒙古人驯养猎鹰为他们狩猎。据说,抓住凶猛的黄鹰后,让鹰站在一根小木棍上一连几夜,不能喝水,不能进食,也不能睡觉,最后才会被驯服。”张居正道:“沈默现在到了东南,却不入局,便是在持续的施加压力,想让胡宗宪心防崩溃,再趁虚而入便能成功。”

“唔。”徐阶点点头道:“是这样的。”

“但是,熬鹰有个必要条件,猎人必须比鹰更能熬。”张居正沉声道:“而胡宗宪是玩转官场、沙场的老将,心智之坚韧,恐怕是沈默比不了的。”

徐阶又点点头,听张居正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得帮帮他,给胡宗宪施加点压力。”说着便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

“不怕把他逼急了,”徐阶听完后,沉吟不决道。

“不会的。”张居正自信满满道:“只要朝廷尽快通过那个分设总督的决议,胡宗宪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然后内阁的切责一下,他必成惊弓之鸟!”

“嗯……”张居正的判断还从没错过,徐阶决定听取他的意见,但望向这个得意门生的目光,却有些复杂。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敏感,张居正马上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轻声道:“您是不是觉着,我在算计拙言?”

“没有,”徐阶摇头笑笑道。

“学生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张居正却仍然道:“请老师相信,如果我去更合适,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担当此任!”

“我相信你。”徐阶颌首道:“去忙吧。”

“是。”张居正暗叹一声,他能感到,老师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但我问心无愧,想到这,他挺直腰杆,离开了内阁值房。

一转眼到了二月,烟波江南春来早,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这个处处孕育生机的春天里,东南官员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唐汝辑早就把消息传开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把许多人心底的渴望都勾了起来,他们纷纷通过同年同乡打探消息,得知京里确实在廷议此事,已经进行了几次廷议,九卿高官们对分设总督并无异议,只是在设几个总督,分辖什么范围上存在分歧。

既然此事当真,许多差不多够资格的巡抚、布政使、甚至兵备副使,心思开始活泛起来,虽然不敢公开谈论此事,但私下里都小动作不断。

即使那些没能够的总兵官、参将们,也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不管未来设立多少个总督,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东南总督注定不复存在。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谁也不敢儿戏视之。尽管暂时看不出异样,但大家都知道,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长草了。

但所有人都在看着大帅,等待他的反应,多少年的帐前听命了,让大家还是习惯性的等他的号令。

胡宗宪却还是闭门不出,很少有人看到他的身影,但偶尔有见到他的,都会惊讶于他的老态,也就是几个月时间,大帅怎么仿佛老了十岁?

其实自从收到沈默的信,他便整夜整夜的失眠了,那首诗果然击穿了他的心防,点到他最在意的地方生前身后名。

胡宗宪出生在书香门第,家里祖辈便出过尚书高官,是真正的世家子弟“青史留名、光宗耀祖,的理念,已经深深烙在他的灵魂中了,虽然有时会被内心的执念掩盖,但一经触动,便会再次清晰起来。

就好像被当头棒喝,让他从自负中清醒过来,一个之前不愿想,也不敢想的问题,终于浮现出来口自己坚持要走的,是不是一条不归路?自己会不会让祖宗蒙羞,会不会成为千古罪人?这一个个问题,都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他的心口上,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纠结。

不是人人都像王本固那样好糊弄,朝中有的是明白人,不说近在崇明岛的沈拙言,就说远在北京的徐阁老,便根本不受东南‘乱局’的胁迫,目标始终直指自己。

这不是他的臆想,而是残酷的事实。近几日来,他收到内阁批回的两份奏本。前一份是去岁两广平定巨盗张起后,东南上奏的请功奏疏,因是腊月里上本,遇上过年衙门封印,一直拖到现在才批下来。

当时郑先生拿来给他过目时,脸色便很不好看,胡宗宪接过来一看,一应有功文武,俱得厚赏,但在加官进爵的名单中,偏没有他这个东南总督的名字……要知道作为东南的最高长官,一应封赏,他都该得第一份才是。

更让胡宗宪心惊肉跳的是,在他的名字后面,用朱笔圈了个圈,后面是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曰:“两广平贼,浙何与焉?,看来在朝廷眼里,东南总督制两广,实在是管得太宽了。

而后一份,是他奏请任命几位亲信,为江西、广东、凤阳巡抚三地巡抚的本子。作为东南总督,虽然没有权力任命巡抚,但他之前已经保举过好几位封疆了,内阁从没驳过他的面子。

但在这一回,却假借皇帝的口吻,劈头盖脸地责问他道:“此数人素有贪名,京师亦闻,而却保举他们守牧一方,是昏聩啊,还是营私?,

这话说得已经不能再重了,通过朝廷的两次回文,他已经彻底看清,内阁已经不愿再跟自己,玩些虚情假意的游戏,他们要对自己动手了——

今天,郑先生又送来第三份奏本,胡宗宪见他面色灰白,目光呆滞,更甚于前,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强作镇定的问道:“又有什么坏消息?”

郑先生翕动一下嘴唇,却没发出声来,只得将那奏本递给他,请胡宗宪自己看。

胡宗宪拿过来一看,是王本固请撤对胡宗宪弹劾的奏章,前几页无非是些东南事急,不能无胡宗宪的空话,但翻到最后一页,便看到满满的红笔朱批,光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字,就让他心惊肉跳了。

他忙定定神,皱眉看那些朱批道:“本固昏聩,胡宗宪早就上奏说,东南无事,海晏河清了吗?若按尔所言,他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区区几个蟊贼,却要惊动数省兵力?这是小题大做,还是你们串通一气,要养寇自重?难道真把东南看成你们家的天下,要跟联分庭抗礼吗?,

虽说是在对王本固说话,其实是指桑骂境,一句狠过一句啊!

不知不觉,胡宗宪便出了一身大汗,再看那郑先生,也是满脸的恐惧。

不过胡宗宪毕竟是杀伐决断的老将,很快便镇定下来,将那奏本搁到桌上,冷冷道:“发王本固的本子,却送到了总督府上,内阁的手段也太不高明了!”

“他们这,这到底要干什么?”郑先生艰难问道。

“这还用问吗?“胡宗宪面上挂起浓浓悲凉之色,道:“内阁认为现在局势平定了,用不着我这个东南总督再在这儿碍眼了,就要用个,莫须有,的罪名把我除掉了。”说着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却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

“东翁,请恕在下直言,”郑先生犹豫一下,轻声道:“您不能再沉默了,你老不说话,朝廷的大人们自然要瞎猜,瞎猜哪有往好处猜的,所以把您越想越坏,结果您的处境也是越发难过了。”说着对胡宗宪道:“您看是不是也写个本子递上去,好让内阁大人们消除误会?”

“嗯,”胡宗宪这次没拒绝,因为他胸中涌动着火山般的情绪,必须找个方式发泄出来才行,便走到书桌边,目露凶光的磨起了墨。

郑先生一看,这不行啊,带着情绪写得东西,不是给自己招灾吗?便小声劝道:“还是先消消气,等心平了再写也不迟,这关节上,千万不能出错啊!”

胡宗宪却不理他,笔走龙蛇的写了开来,郑先生只好住了嘴,在边上看着,只见胡宗宪写道:“臣拜读上谕,莫名惊慌,圣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想当年东南遍地狼犬,腥云满街时,臣临危受命,不计艰险,不避毁誉,历时十年出生入死,洋精竭虑,披肝沥胆,唯恐有负圣上所托。幸赖皇上齐天洪福,东南将士浴血奋战,终使战事得竣,四海承平。些许小人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免死狗烹之行,便纷纷上本诽谤,污蔑臣下,故有今之君臣见疑,臣痛及五内,遂上表直白,愿吾皇亲贤臣、远奸佞,杀彼进谗之小人,则君子于位,正道可匡矣”

在旁边的郑先生终于忍不住道:“东翁,您这奏疏似乎有欠商椎啊,是把心里的话痛快倒出来了,可内阁看到后,还不得火上浇,油?”

胡宗宪哼一声,道:“拿酒来!”郑先生不明所以,但书房里正好有一坛加饭酒,便递到他面前。

胡宗宪便一边饮酒,一边大声念着这封奏本,一边念一边大笑,最后砰然醉倒在桌前,泪水无声的淌下,浸湿了奏本。

这还是最近一段时间,胡宗宪睡得最实在的觉,第二天光大亮,他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起身揉一揉额头,便看到一脸憔悴的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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