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不是隐士对尘世的逃遁,他的工作就是这样扎根于黑森林,扎根于这里未曾变化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学习严肃地对待那里原始单纯的生存。
当听到蛙声,我想到黑森林的海德格尔,那儿的蛙声也是这样鼓腹而歌么?
它们发出的是德文的方言,还是普通话?我想,老海德格尔要是夜间听到蛙声,他宁愿一夜都会坐在窗前,他会丢下手中的书卷,静静地倾听。因为夜间工作之余,他常和农民们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边听,很少说话,大家在寂静中吸着烟斗,偶尔有人说起伐木工作快结束了,昨夜有只貂钻进了鸡棚,有头母牛可能早晨会下牛犊,某人的叔伯害着中风,或者天气很快要阴了。
要是春夜,蛙声阵阵,透窗袭来,海德格尔会把门扉打开,放进来明净的星光连同蛙鸣。这个忧郁的智者,他说:“一切都运作起来。这恰恰是如此可怕之事,一切都运作起来,这运作还将推动我们一步又一步运作起来,这样,技术就把人从地球上甩出去,将他们连根拔除。
不知道您是不是害怕了,反正当我看到从月球摄向地球的照片时,我是惊慌失措了,我们根本无需子弹。人的连根拔除之事已经发生。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只有技术的关系。这已不再是人生活于其上的地球了。”
这几年随着远离一些自以为很落后实是本真的东西,却使我心里有一种惶惑,在城里,为了一些虚饰,我总是遗忘乡间的言语或习俗,努力向所谓现代性生活上靠近,然而,一听到蛙声,我就觉得这里面包含着什么灵澈的呼唤,但它又像无言的田野一样,有时又是那么的隐秘,它让你深究。
在记忆中,蛙声的刻痕是十分牢固永恒的,同父亲夜归踢踏着蛙声的记忆怕是与我一世俯仰了。
夏夜,那时家里的绵羊已是眠熟了么?天空是蓝湛湛的,星星像是没有章法有着毛边的水珠。麦香漫过来,我躺在父亲拉动的木车上,那年十岁,早起,扯一偏绳帮着父亲拉地排车到县城运送粮食,往返百里,运费三元,重车时走得缓慢,到得回返时,已是夕阳坠下城头,父亲空车拉着我走在夜幕里。
一个孩子躺在车上,渐渐地睡去,迷迷糊糊地就听见了蛙声。
“阁、阁、阁”——像弹琴;“卜、卜、卜”——像弓车抽打棉絮;“铮、铮、铮”——像风筝的线颤在空中。
那是青蛙的合鸣,鼓瑟、弹琴、弦乐、管乐,快到家了,村后二里是宽阔的苇荡与河,那些蛙声像是放大的月亮,浮在空气中。我躺在车子上。
“快到了呵——”
从县城回来,一听见蛙声,父亲扭过头看一下车子上的我。村庄就在前面,湛蓝蓝的,那平原的大地,村庄,树木,都远远的,既让人想,又让人怕。
一想到童年夏夜车中的蛙声,心情有点胀痛,父亲已经去世六年。
童年时母亲叙说过一个诡异的故事,某家迁墓地,原葬处下葬的瓦罐里有青蛙蹦出,后来那家就败落了。在母亲的眼界里,墓地上的青蛙是一种上好风水的象征。
幼时的乡间真是困苦,一个春天就是黑褐的地瓜面熬出的粥和蒸出的主食。天气愈来愈暖热,许是白日的嚣扰,那些青蛙的叫声听不到,天一落黑,那些数量不大的青蛙一声两声的叫便从田野或沟壑旁传来,母亲说:蛙子打哈哈,四十五天喝好面疙瘩。
我们平原的方言把青蛙叫作“蛙子”,小麦磨成的面称作“好面”,意思是说,听到青蛙叫,再过上四十五天,小麦就可收获登场了。这是一种诱惑,特别是对饥馑的童年。
在去景阳冈的途中,我听到了那猛猛烈烈的蛙声。那时,麦田的旁边,是一些种植菜蔬的塑料暖棚,用麦草掺和着黄土垒作的墙壁,上面是卷起的草苫子,用以遮蔽寒气,一些黄瓜像手指那样长出,顶端的黄花非常鲜嫩,那些触须攀着竹竿,只是少了蝴蝶。看菜人简易的草房旁边有一压水井,压水井旁有一个孩子,一边打量着我们,一边用手压水,白白的从地底汲出的水哗哗地在阳光下流着,孩子穿的鞋子前头坼裂……也许还是那蛙声的牵引,看到这一个场面,我的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怕朋友看见,但她还是看见了。“怎么啦?”她问。
“是风吹的。”“不,兴许是勾起你的乡间的记忆吧?”我没有分辩,恐怕也分辩不清。
那一次蛙声也过去许久了,但我一直没有忘怀掉,那是一种什么呢?是一种对血脉之地的追忆,还是蛙声透露出来的生命的信息?
我们和蛙声都是这片土地赐予的,也许是什么把蛙声和我们同时放到这个尘世里,而我们的躯体之前呢?也许是在冥冥之中吧,在那里,是蛙声和我们的出发地。
随着生存阅历的沉潜,我愈是注意那蛙声以及蛙声一样背后的东西,但是一座又一座的钢筋躯体把一些东西给遮蔽了,鸡声从城市退却了,黄昏从城市退却了,甚至蝙蝠也从城市消隐,对自然生命我们应该亲近并且敬畏。阿尔贝特·史怀泽说:同情动物是真正人道的天然要素,这是在思想的昏暗中亮起的一盏明灯,并且越来越亮。
我所喜欢的日本人松尾芭蕉的一首俳句:
扑通一声响青蛙跃古池芭蕉的作品一直为日本人所珍爱,没有芭蕉,便无从谈论日本文学的俳句,他的作品在日本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我知道人生没有往复,我听到的那次蛙声,也许不会再来到我的耳旁。记得德川时期,森州许六擅长绘画,好风雅,他投到芭蕉门下,二人数度促膝而谈。当许六走了,在芭蕉心里,旬月之别,即为永诀,人生无往复,相聚乃一期一会的事,夜幕笼罩下,芭蕉提着灯,借着昏黄的光晕,穿过暗黑的庭院,与许六无语而别,深刻的芭蕉庵掩映在沉沉的夜之中,芭蕉和许六的心里却是一片光明。
是的,蛙声也是一期一会之事,是不可能模拟或重复的,但那一刻的蛙声却深深烙进了自己的记忆,任时光飘荡,那一刻惊悸的蛙声,成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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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焚烧的夏天
那群女人感觉的夏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在蕴着煮着高温的灶间,笼屉再也撑不住了,“噗嗤”一声,热气遍地喧起,原先稚青嫩绿养眼的草木,到处都是炙灼灼的,热气从田野吼过田野,从阡陌吼过阡陌,吼入沟渠,吼入草甸,好像鲁西女人在河滩里,一夜之间都蠢蠢焚烧起来。
那群强腾腾的女人,打草的女人,她们的身后是草甸子,是一片滚动的黄河,她们的朴实就像那片黄河。
没有风,没有雷声,隐隐的涛声颤动了青草叶子,也颤动着她们的衣衫。
她们的精神专著而沉稳,紧贴在身子边的短柄钐刀,银银的,好像呆愣愣不曾运动过。
但是,一蠕动起来,就好像豁命了,发狠了,忘情了!半边热水袋似的大奶子还在衣服里裹迭着,如无数夜蛙摇动长舌,鼓起白腹,在襟下咯咯而动,响在你面前。刷刷爽眼的,是钐刀上憩栖的目光;游蛇掠水的,是抡落的手臂和刃影。盘马弯弓一样,是射出的腰身;急雨骤风一样,是歪倒的荒草。在黄河近岸草甸子上,一群女人与一种对草的痴恋、苦痛、挣扎、征服的心情。
这群女人,使燥热的草甸悠然加温了,使缤纷的阳光悠然飞溅了,使背后的黄河悠然亢奋了。
使人想起在土地上紧扶着锈钝的犁铧付出成倍体力的是这群女人,使人想起塞外草肥沙场秋点兵的壮阔的也是这群女人。
到了晌午,那群女人的感觉必然曾经是这样的:在太阳的背后,一定有人对着太阳的屁股踢了一脚,它就滚到了头顶,甸子于是更加的明晰更加的沉静厚重更加的火热温浓了。后来那群女人的感觉必然就是这样的:密密的荒草把她们与别的天地的视线阻开,她们觉得自己摆脱了任何约束,摆脱了男人,摆脱了孩子,她们用力地说着不在人前谝出的脏话,不加掩饰地抓痒,脱得赤身露体撒尿,似乎任何的物体都不关她们,都看不见她们,树木不算在内。
没了束缚,没了羁绊,她们挣脱了,冲破了。
她们先是挽起了裤管,裤管挽得老高,她们先是脱得上身只剩下两块红红的布边。
男人们下晌了——认不清是谁的呼喊,还是感觉,反正是太阳又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那轰轰的回音碰撞在这群女人的肩上背上脊上腿上,撞在草甸子上的红草上,撞在远处的波涛上。
脱!
说不清是谁的呼喊,还是感觉,反正是太阳燥燥热热地碰撞之后,女人们的心也蓦地成了隆隆的回音,也是隆隆、隆隆、隆隆。
轰轰隆隆是窝了一冬一春的愿望的抒泄,轰轰隆隆是蕴在体内的血之沸腾,轰轰隆隆是埋在土里被哭泣过,体味过,彻悟过的大喜大悲的人生!
这一群鲁西女人!
她们脱露了衣服,她们脱露了上身,她们的胳膊,她们的腿手,她们的身子和钐刀,全是那么白白地撞涌着,她们裸露的气派摇憾你、震颤你。那些疯狂的雪白的满满墩墩的乳房,正漾着叶儿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抖动,正随着钐刀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抖动,它使你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母性的生命有伟雄与蓬勃。
在草甸子上在黄河的近旁,黄河,也只有你才能承受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柔弱的江南,在那儿是没有这么一群女人的,多水的江南是林黛玉的产房。
那群女人的感觉必然曾经是这样的:胸襟里有太多蜿蜒的炊烟,太多的篱笆和黄土。在草甸上,一个女人把衣服敞开时猛然感到了快慰……当她们惊讶的时候,她们决意把自己裸在大地母亲的胸前了,用一种大彻大悟的色彩为这个季节命名——焚烧哦。
她们的红裤带飘舞起来,这群女人忘情地无端地在黄河的近旁呼唤起来啦:
哎吆——哎吆——哎吆吆哟——一声一声地迢递,一声一声地在每一柄钐刀上急匆匆地跳荡,在每一茬倒下的草叶子上走过,在每一个黄河的波涛上沸漾。
好一个痛痛快快的中午,好一群焚焚烧烧的鲁西女人!
那节奏,那斩草的节奏;那声音,那无端呼出的声音,布在天边,又布在你的眼前,你觉得一把拉钝了的锯齿在你的耳根上锯来锯去,于你的心上流下伤痕的暗刑。
那些女人走的时候,必然曾经是这样的:袅袅的暮色把黄河罩了,天地终于晦暗,草甸子上还残着一串红光,那红光耀耀亢亢,有时又灰又暗,最后是一阵风起,从每一棵树,从一绺炊烟,它们都唱出了最后的红光。这时,坡上一队打草的女人又开始丈量暮色了,那些草捆推着人,一拨一拨地缓缓移动,有的丈量炊烟的浓度,有的丈量孩子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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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稻草人
父亲把稻草人立在田野里的时候,十分激动。时当黄昏,他望着夕阳下稻草人所指的方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稻草人单腿独立在深邃的麦田里,我蓦然觉得它和父亲有点酷似兄弟。
然而,稻草人不言语,稻草人什么时候喧哗过呢?它们从不睡眠,也不考虑吃喝,当农人回家的时候,它们不回家;当收割的日子临近,它们也就支离破碎了!
没人理解稻草人僵硬手指所指的方向,就像没人理解父亲一样。
春天的时候,父亲用陈年的麦杆、绳索捆绑稻草人,他对我说,用不了几十年,稻草人在大地上怕要遁没了。
我未置可否,当麦子快要黄熟的时候,我带着侄子去查看稻草人,回来向生病的父亲汇报。那也是黄昏,一个一个的稻草人在风中挥动着僵硬的手臂,像是鞭笞着什么,从远远的地方望去,就见一群一群的鸟儿在麦地上空不停地盘桓、寻找,宛似一帮无家可归的落魄子弟。
我得承认,父亲捆绑的稻草人简直完美无缺,它们真实毕肖地做恐怖和威吓状。有一种鸟儿,每年麦季的时候,都要从家乡的这块平原经过,它们并不美丽,但是平原上一年才能见到一次。
那些鸟儿望着麦杆修饰而成的稻草人,久久不敢涉足,它们盘桓着、盘桓着,最后向远方的树林飞去。
侄子从地上抓起一枚土块,狠狠地向稻草人掷去,他说,稻草人混蛋——我回家告诉父亲,麦子长势不错,鸟儿也不去祸害。父亲听后很忧郁,他说,保不定。春天父亲扎制稻草人时,侄子曾偷偷地毁掉几个,父亲很恼火,他说:“不喜欢土地的人,才不喜欢稻草人。”
麦子临熟的几日,每到黄昏,我都要到麦田逡巡,然后向父亲报告麦子和稻草人的消息。一天,侄子偷偷地问我:“你知道鸟儿到哪里去了吗?”
我摇摇头。
侄子说:“鸟儿不在平原上停留了,平原上的人可恶,鸟儿让稻草人吓跑了!”
过了一会儿,侄子告诉我,他不能让鸟儿在平原上不吃一点东西就走。
我有觉得点好笑,对侄子说:“人应该感恩稻草人才对,它们保护了粮食和土地,难道人不应该热爱粮食和土地?”
“我热爱粮食,我也热爱鸟儿,它们每年才在平原歇息一次,能消耗多少麦子?”侄子说,“我怕有一天,一睁开眼,平原上再也见不到鸟儿啦……”
到了晚上,侄子出去了,许久没归,不知什么时辰,父亲在屋里很急地唤我:天空怎么发红呢?父亲的房子正对着麦田,他见夜空里火的光芒燎燎地飞向天际,一堆、两堆、三堆……我蓦然有所警悟,立马向麦田跑去,麦田里火焰渐渐地萎弱了,稻草人化为一团灰烬。
翌日,我和侄子站在黄熟的麦田里,父亲来了,他抚摸一下侄子的前额,然后闭上眼睛,稻草人去了,以后也不会有了。我有点惶惑,没有了稻草人,还有谁来指点炊烟的方向温饱的方向呢?
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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