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轮子的钝响,周氏就怕,当村长女人咽气的时候,第一锅子馒头刚刚从锅子里拾出,光滑白亮,像坨坨的佛头,挨着盛在柳编簸箕里,眼见得馒头又青又小,周氏恍恍地啐唾沫,馍头停止了活动。夜半了,月亮升出,七八个粗壮的男人将村长媳妇埋在地下,返到馍坊里,一人吃下三个馒头,吃着吃着,就有人说脚丫子味。
后来轮子不响了,人们逐渐忘却了旧事,但周氏却肯定轮子还隐在某个地方,她常常在梦里听到轮子响,这一切也还罢了,奇怪的是,每至傍晚,家里的狗就远远地从树林里叼一只破破烂烂的鞋回来,放在自家的一堆柴禾旁。那堆柴火用的,浑浑圆圆,若健壮女人们开怀奶子,柴火今天烧了一爿,明天烧了一爿,一月二十的过去了,柴火总不见少。先是村里的人逐家户来买馒头,接着四村乡里的人也心照不宣地来了。
村长女人死去的第二天,周氏本是携着一篮馍到村里的小学校门口叫卖的,考试前半个钟点的时间,三个吃了他的馒头的学生,一场下来,都是一百分。过后班主任就悄悄地让周氏把第一锅子馒头,盖上白布送到办公室里,然后按高矮低个头把馒头分给学生,以后学校有了在乡镇城区县市竞赛获奖的消息。那班主任自然成了校长。
大家争相着去馍店吃馒头,一顿吃下一个或半个,也不再显示往日那种饥荒。周氏家人围在馍坊里,烧火、挑水、劈柴、送馒头,整日整日沉浸在兴奋里。到得后来,周氏厌了,倦了,累年累日再没有一顿喝酒的功夫。
一日午夜,狗在门外被谁用耗子药毒死了,当时人正熟睡。女人憋不住了,早早到门外的阴沟里小解。见狗仆在地上,也没在意,跨过去,蹲在那沙土上就尿,倏乎间,尿水冲开了一个小坑,里面放着个轮子,女人回去给周氏说过,再来查看,却不见轮子。
翌日清明,村长带儿子往树林里给媳妇上坟。发现坟子开了一个洞,像是尿冲的,又腥又臊。
从此,周氏再无心在馍坊做馒头。
四大旋
那是从前了。
婆婆的脸昏昏茫茫,望见了那一片红麻杆地。
她说,直到现在晚上,起了旋风,大人都披着衣服出去闩严大门,大概是三更了吧,屋前屋后却木然死静了。就从这木然中突然响起一声两声麻雀的哀叫,坡地里的红麻杆叶子接着就停止了啦啦地转动。
那个时候,木镇的人穷,愚讷,村巷里只耸有一间小瓦屋,是土地的庙,尚旧,将就着可以为木偶遮遮雨蔽蔽风。有一个人于是在庙里过日子,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哪个女人愿来作他的媳妇。
他就一个人过日子。
农忙的时候,他穿着裤衩,替人牵牲口,打场,挽犁耕田,闲的时候,就混进发丧人家的酒饭席上,混餐饭吃。
后来,就到了那场旋风,木镇上有一棵很老很老的杨树刮倒了,土地的木偶也断了一截,檐上摔碎了瓦片。第二天风息后,早早地他就到红麻杆地里解溲,一触到麻杆,他的脚就迈不动,看着那,心惊得差点要呕吐出来:一个唱戏的女人死了,留下一个水葱模样的姑娘,揣着一根胡琴。
那个女孩就跪下,“大哥,你早娶了俺吧!”
隔了一天,他就娶了。
娶亲的鞭炮,炸得飞翻了檐上的瓦。
三年五年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
木镇上就有个妇人,人家唤她大旋,有个孩子盼盼喊大旋“妈妈”,胡子是孩子的爸。
那根胡琴呢,在个月亮的地里,胡子钻进密密麻麻的一片红麻杆,咚咚丢坠在坡地里的井栏里了。那天半夜,大旋醒来,不见了墙上的胡琴,她就哭着晕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镇长操持,人们出钱请两个瞎子说了一夜书。磨台上,院墙上,草团上坐的全是人,听得入神,有根胡琴,拉得艾艾怨怨,如泣如诉,月亮湿着爬进红麻杆地里,大旋坐在阴处,听着听着,就小声跟着唱。
第二天,说书的瞎子走了,大旋也跟着走了。
胡子在屋后,河里河上,喊了一整夜。
那女人还是给找回了,她扶着门框的那一声哭,把胡子的心就软颤了,大旋的哭声像绺线,拴着个肉肉的东西,又情又急。
后来胡子说,他对不住大旋,并且跪倒,央着把肚里的孩子留下,他在心中就记女人一辈子,即便来世换作牲口也不悔了。
第二年,红麻杆叶子长出了月份,妇女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盼盼,盼盼刚刚开始“呀呀”地叫人的时候,邻坊都听见她喊“胡琴、胡琴”呢。
胡子就这样望着盼盼的眼仁,望着望着真的在盼盼眼瞳里竖着胡琴了。又是一些日子,红麻杆砍了又长出了,有个妇人就开始和孩子在那里逮蛤蟆。
等到红麻杆丛里黑暗了,天色黑暗了,她们才开始坐在胡子的茅屋里了。
胡子找了一天,找到了便想打她,因为大旋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脸上木木然的静了。
明天,明天的明天,大旋又跑了,胡子找了找,一天两天在找寻的日子中度过了,而傍晚当他蹙到茅屋子里,大旋和盼盼已在炕上迷迷搭搭睡得很熟了。月亮温温地从屋缝里折进来,恰恰照着盼盼的眉睫,大旋就开始拉了拉被子,这时就开始说梦话:
“他的胡琴拉呀拉呀,拉了八天零八夜,我把门上了闩,闩上用绳子系了疙瘩。但他那只胡琴轻轻一拉,门闩就拉开了,他的瞳仁好亮好亮,人的脚踩进去就不会走出了……”
胡子知道,大旋的心中记得说书的瞎子,到死也不会忘记了。
胡子舍不得打。她们睡得多好看,明天可就不出去了。
——可是明天呢?
明天的大旋拴在坡地拴在树上拴在河边了,她带着孩子跳到河里摸泥鳅,末了烧熟泥鳅就挖泥巴。堆成两个泥人,大旋说:
“这个小的是盼盼!”
“这个大的是妈妈!”
于是大旋,孩子与泥人四个躺下望天上的云,河风一片一片地吹来了,河的那岸,胡子找寻得疲乏了,也躺下在树下歇憩着呼噜开了。
终于有一天。
胡子扛着蓑衣回来看见茅屋烧成一堆火了,木镇上的男人、女人围着茅屋愤怒了。
“胡子,去打她!”
“把她扯了吧,她让你没了家!”
胡子望见火,魂魄都吓丢了,双手捶打着头坐在捶布石上像是睡去了。茅屋的顶上起了烟雾,大旋抽了孩子一根头发,盼盼扯了妇女一根头发,两个人比着竟突然悟出妇女的短了,孩子的长了!
那是从前了。
从前的事,跟今天没什么关系了。
婆婆的眼昏昏茫茫,望见那一大片红麻杆地。
她说几多年几多年过去,再也不见那样刮的旋风了,后来胡子就死了,死的那天,大旋还在红麻杆地里剥麻,她看见胡子的最后一个魂魄飞着,慢吞吞委屈着走了。
那一年,大旋和孩子都痛了。
那一年的冬天,没有下雪,他们用红麻杆苫了间小瓦屋,屋当头画了像,胡子就没黑没白地蹲在黑画框里,皱皱巴巴看着木镇的一片世界了。
(木镇上是否有过土地庙呢,年纪老了头脑就昏,记不清了,婆婆说,老奶奶整日整日没事干,总是爱缠瞎话了,她絮囔着,缠瞎话也很有意思呢。)
。。
第37章 泥之河
我的家乡木镇在鲁西河滩农村。
村街的身后贴着那条瘦瘦的泥之河。夹岸上委委屈屈地长满了芜菁、荨麻、扭榆、桑椹和肥硕的车前子……近旁密密的是团结一处挤着流水的蒲苇,茎叶交斛,孵出沁凉。早春抑或冬末的那些日子,泥之河却又是银灰的空阔、静谧,几艘苇垛,散泊在泥之河的边沿,尚未飞净的芦絮,银色的,泛出分神的白光,只等风来,似要擎把小伞四散着遁去。偶尔,有一只刺猬于黄昏的时候,来到岸边饮水,那张惶翘曲的须眉,会使人觉得泥之河是有着生命的灵性了。春二三月,细雨点亮了人的眼仁,苇箭子像是蓬生的小塔,一层层拱起隔年的腐叶,这时新的蔬菜尚未就市,茅屋土墙上挂着辣萝卜的叶子也炒尽了,人们这才记起小石桌的饭碟上该排出嫩苇笋了。没有在乡间度过漫长冬天的人,是很难体味到笋尖萌出地皮的心情的,盐渍的蕨苔和灰灰菜爬上桌的时候,泥之河就吮足了春水,接着桃花汛就要来了。
那时节,泥之河上的大石磨子也就呜呜地响了……
其实声音很小,勉强能听得到,晚上,泥之河腰眼上那盏红红的灯点了,人们就可以清楚地记得,屋外磨坊的那个异常巨大的圆轮子是如何忧郁地转动的,石头磨子又是如何发出鸣响的,洁白的豆浆从磨盘缝隙里溢出来,淡淡的豆香乳汁似的一周周流到桶里。
谷谷就住在大石磨子坊里,她不会生养孩子,早些年被婆家人遣回来,木镇上父母早殁了,兄弟媳妇又唬着不让她归家。
谷谷的别名叫遗腹女。
娘怀她的时候,改嫁给木镇东街杀猪的李二,那年李二才二十五岁,长得标致,猪也杀得漂亮,正值当年。在乡下,杀猪剃头被看成下贱活,屠夫的儿子彩礼要比人家厚,否则就没有人嫁。所以本钱小的,往往寻些寡妇、瞎拐及生理不健全者。
谷谷七岁那年的冬天,帮李二在水锅上剐猪头的毛,脚没站稳,身子一斜闪进了锅里,当时连声都没哭出来,就晕死了。下面,麻杆在灶底轰轰地烧着,李二捋起袄袖子,出手把谷谷从水锅里拎出,搭在碌碡上,脸也没回,把猪送到年集的市上,去卖。
李二的胳膊蜕了一层皮。
那年年根,谷谷的娘生弟弟时难产,没救住。
秋天过去,闲暇就悄悄地来到镇上。一捆一捆的蒲苇,码成老高老高的垛,这时候,苇垛的旁边就竖起几个窝棚,腐草的浓香,像酒从泥之河上袅过,使秋的空气有了诱惑力。
谁知道,泥之河要冬眠了,木镇要歇息了,高高的星光下,沉默的苇垛又要发生新的又是古老的故事了。
谷谷回到木镇,木镇的人不愿理她,兄弟媳妇怕她的晦气扑了宅基,撵她,谷谷只有和大石磨子说话。
舂米了,磨面了,人们就站在远处喊谷谷,磨净了谷谷就怯怯地送出来。常有些孩子背着大人到苇棵里掏鸟嘎子,乏了,就来这里看大石磨子玩,谷谷便从沙锅里掏出些炒豆来哄孩子。
孩子问:“你有孩子么?”
谷谷就念叨:“会有孩子的……”
谷谷躲在碾房里,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想黄昏的事情。
那时候,丑丑来舂米,没站在碾坊外使劲地唤谷谷,便硬硬地推门进来了。坐在木墩子上,默默地抽了一阵子烟,末了,把舂的米留下,说声“你过吧”就径直走开了。
谷谷小时候和丑丑一起到泥之河割猪草,有一次还偷了猪油,搓根捻子放在蹄甲里当烛点。那夜里,丑丑蹲在河里摸泥鳅,谷谷在岸上耀着火蹄甲。那时候多好,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大石磨子对月亮的憧憬。只有泥之河对苇垛的憧憬。
丑丑说:“谷谷,你长大了做我的小媳妇吧!”
“做你的小媳妇呗!”
用苇条子串了泥鳅,到了镇口,丑丑说我要走了。谷谷说你走吧,长大了等我,要守住那个遥远的秘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有一个强壮的影子来到碾房,从门缝里钻进去,一把挽住谷谷。
“谷谷——”
谷谷怔了,脸色月白,然后坐起来,说:“回去吧,我困了!”
丑丑一把捏住她,越捏越紧,声音枯涩地说:“还记得吧?”
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了那个泥之河的夜晚,岸上有个小女孩耀着火蹄甲……
这夜,谷谷哭了,把汗都流出来了。
“噢——噢——”那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浑浊的泥之河上萦荡。
又是谁家的孩子魂丢了,房背上传来了笤帚噗噗敲打簸箕的声音。在皎洁的月光下,苇垛里的少男少女们醒了,大家都仄起耳谛听着什么。
霜下泥之河汩汩地流着,每夜每夜,一些蹒跚的老人在这里,在欲明未明的时分,常常执拗地寻找着过去的影子。他们忆起了情人脑门上茸茸的芦絮末,抑或是忆起了无法追补的情感债?
丑丑后来再没到碾房来过。
谷谷守着大石磨子,窗外有个月亮。
慢慢地,人们都听不到石磨子呜呜唱歌了。磨坊外泥之河的冰窟窿上吊了一个筐,随时都有鱼跳在里面,谷谷觉得身子不舒服,软塌塌的,没劲。筐里的鱼也有几天没收获了。过年时,谷谷在雪地里想找青毛杏吃,夜里,孩子又举着火蹄甲耀,谷谷也打不起兴致。
谷谷的肚子渐渐凸起来了。
茅檐下挂着的萝卜叶渐渐少了,泥滩上便有了紫色的圆茎,银黄色鸟爪式蜷握着的叶芽,大人们告诉孩子,又是苇笋蕨苔的季节了。
采上一束,放在水盆里泡上几天,去掉青腥味,切碎,拌上酱和小葱,那便是乡间无尚的美味了。
春天又来了,木镇前街上的丑丑从四川领来个媳妇,婆婆都说那娘们开过怀哩。
。t;Xt;小;说天;〃;堂
第38章 老水河
鲁西黄壤平原上有好多的河,亦有好多的潭。
儿时的村后就委委屈屈地挤压着一片水,很深,很阔。不晓经过几多岁月,这片水成了一条河,清粼粼地在那里舒展咏唱,也就有了涛声,有了走船人悠远苍邈的号子,有了离岸不远的地方,看滩人夜里燃的一堆篝火。看滩人的房子,远远地了去,恰像在江湖上行走负重吃水很深的小窄船,昼昼夜夜泊在那儿。夏后秋初,小而白的菱花开得零零落落,并不招眼,灰银的小鱼便窜起水波去咬,形体上极写意,也只是咬咬而已,秋末里照例会有满船的菱角收获,菱香照例也染了采菱人的手臂和眉发。
我在八九岁时,时常在夏天同一撮差不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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