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给人印象则是总要从法规的繁复性方面理解一切,理解事物的多种层次;却又不允许自己陷入其中:如果我们比较这两位工程师出身的作家的话,那我们就不得不记录下来他们两人共同的特点:他们不善于适时结尾。
就连马赛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都没有办法结束他那百科全书式的小说,这倒不是因为缺乏设计;我们知道,关于这部书的设想、开头与结尾,还有总体轮廓,都是同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原因在于,这本书因为其本身的肌体活力从内部起变得越来越密集。联结一切的网络也是普鲁斯特的题材。但是,在他那里,这一网络由每个人物依次占的许多时空点组成,于是造成时空维度无限地繁复起来。世界不断扩充,以致无法把握,而知识,对普鲁斯特来说,虽然取得,却模糊不清。从这个意义上看,对于知识的典型感受,就是叙事者对阿伯丁(albertine)的嫉妒:
于是,我理解了爱情所遇到的困难。我们想象,爱情的对象是一个可以在我们眼前、又包容在一个躯体之内的存在物。啊,爱情其实是这个存在物向空间与时间中所有点的延长;它已经占据了、并且还要占据这些点。如果我们不能接触这个或那个地方、这一个或那一个小时,我们就不能占有这个存在物。然而,我们是无法触及所有那些点的。如果这些被指明给我们,我们也许还可以想方设法向它们奔去。然而,我们虽然摸索,却找不到它们。接踵而来的就是信任丧失、嫉意暴起、凶象丛生。我们在荒诞的线索上浪费宝贵的时间,交臂错过真实,甚至对真实不屑一顾。(《追忆逝水年华》:囚徒,iii,100,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la prisonnière; paris: pleiade; gallimard; 1954)
在《囚徒》中,与这一段同在一页上的还有一段描写了控制着电话的令人烦恼的神祗。在以下的几页,我们面前呈现出一场最初的飞机表演,正如在上一卷(《平原上的城市》)中我们看到了汽车取代马车,改变了空间对时间的比率,改变程度之大以致“艺术也被它改变”。我说这话的目的,无非是想表明,普鲁斯特在技术意识方面,并不比上文提到的两位工程师作家落后。我们在《追忆逝水年华》中看到一点一滴出现的正在来临的新技术,并不只是“时代色彩”的一部分、而且也是作品形式本身的一部分,其内在逻辑的一部分,作者对在短促生活中想要写完的可写事物的繁复性加以探测的急切心情的一部分。
我开始第一篇演说时提到了卢克莱修的史诗和奥维德的史诗,提到了可见于这两部截然不同作品的有关万物之间无限关系体系的观念。在这篇讲演中,我想,对旧日文学的参考可以降低到最小的限度,略提几部,以表明在我们的时代,文学正在试图实现古人从效果和潜力两方面来表现这种繁复性的愿望。过分宏伟的设想在许多领域中都可能令人厌倦,但在文学中则不然。即使我们提出难以量计的目标,而且没有希望实现,文学也仍然存在。即使诗人和作家为自己提出他人不敢想象的任务,文学也依然继续发挥作用。因为科学已经开始不信任不能切分、不专门的一般性解释和解决办法,所以文学所面临的重大挑战就是必须能够把知识各部门、各种“密码”总汇起来,织造出一种多层次、多面性的世界景观来。
对于设想宏伟程度最肯定地不加限制的一位作家是歌德,他在一七八○年恳切地告诉夏洛特·冯·施泰因(charlotte von stein)说,他在构思一本“关于宇宙的小说”。他说的这句话怎样实现,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他选择小说作为一种可能包罗整个宇宙的文学形式这一事实是对于未来具有很大意义的事实。与此前后同时,格奥尔格·克里斯托夫·里希登堡(georg christoph lichtenberg)写道:“我认为,一首描写空旷空间的诗作是崇高的。”宇宙与空旷:我还要谈一谈这两个词语;这两者常常变成一体,但是文学的目标都是在这两者之间前后摆动的。
在汉斯·布鲁明堡(hans blumenberg)写的一本极好的书《世界的可读性》(die lesbarkeit der welt,1981)里,我找到了歌德和里希登堡的这些语录。在最后几章中,作者略述了这种文学雄心的历史;他提到了诺瓦利斯(novalis),这位作家想要写一本“终极的书”,该书有时是一部准百科全书,有时又是一本圣经;又提到了洪堡(humboldt),洪堡以他的《宇宙》(kosmos)一书实际上达到了“描写物理宇宙”的写作目的。布鲁明堡书中和我的论题有最直接关系的一章题为“世界是一本空洞无物的书”,读的是马拉美和福楼拜。我一直十分着迷的事实是,马拉美在诗中成功地给虚无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晶体般的形式,他把晚年全部用于——项写作一部作为宇宙终极目的的真正经典,但是他销毁了这部神秘之书的一切线索。同样,令人倾心的还有福楼拜,他在一八五二年一月十六日写信给路易·科莱(louise colet)说:“我想要写的是一部关于虚无的书”,然后把他一生最后的十年全部用来写作最具百科全书性质的小说《布瓦尔与佩居谢》(bouvard and pecuchet)。
《布瓦尔与佩居谢》的确是我今天晚上要谈论的小说的鼻祖,虽然这两位持十九世纪科学主义的堂吉诃德式作家开始了穿过宇宙知识海洋的动人而欢快的旅行,后来变成了一系列的海上灾难。对于这两位自学起家的童心未泯的人来说,每一本书都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但是这些世界互相排斥,或者至少十分矛盾,以至令任何追求确切答案的希望悉数破灭。这两位代笔人无论投入多少努力,也是缺乏某种主观上的才能的,而只有这种才能让人得心应手地使用观念,使这些观念变为人们想从中得到的天然愉快;这种才能书本上是学不到的。
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部未完成的小说的结尾:布瓦尔和佩居谢放弃了理解世界的愿望,甘愿重返充当代笔的命运,决心献身于在万象图书馆中手抄图书的辛苦工作。是否应该得出结论,认为布瓦尔和佩居谢的经验表明“百科全书”和“虚无”必定混合为一呢?但是,在这两个人物的后面是福楼拜本人,他为了丰富人物每章的奇遇而被迫学习一切学科的知识,以构筑起一座科学大厦,以利这两位小说主人公去拆除、分析。为此目的,他阅读了农学、园艺、化学、解剖学、医学、地质学的教科书。在日期为一八七三年八月的一封信中,他说为了这个目的他已经看了一百九十四本书,而且一直在做笔记;一八七四年六月,这个数字上升到了二百九十四;五年以后,他得以向左拉宣称:“阅读已告一段落,小说完成之前,我不再打开其他旧书了。”但是,不久以后,我们在他的书信中便看到他正费劲地研读宗教论著,后来又开始学教育学,这门学问强迫他进入五花八门的知识分支。一八八○年一月,他写道:“为了我这两位高贵的朋友,你知道我得通读多少本书吗?一千五百多本!”
因此,关于这两位自学成才的代笔的百科全书式的史诗是有衬底的(doublee),即在现实领域中完成的平行的、绝对巨人式的努力。福楼拜亲自把自己改变成为一本宇宙百科全书,以一种绝对不亚于他笔下人物的激情吸收他们欲求掌握的每种知识和他们注定要被排除在外不得进入的一切。他这样长时间地不辞劳苦,难道是要展示他那两个自学成才人物所探索的知识无用吗?“论科学之缺乏方法论”是福楼拜想要给他小说添加的副标题,这见于他一八七九年十二月十六日的一封信。或者,是要展示知识的纯粹的虚幻?
一百年后的一位百科全书式作家,莱蒙·凯诺(raymond queneau),写了一篇文章维护这两个人物,反驳指责他们愚蠢(他们的过错是偏爱绝对物,不容任何矛盾或疑虑),也为福楼拜辩护,反驳说他是科学的敌人这种简单化的责难。凯诺说:“福楼拜是拥护科学的,正因为科学是引发疑虑、持保留态度、讲求方法、严谨和富有人性的。他十分惧怕教条主义者、形而上学家和哲学家。”
福楼拜的怀疑主义和对千百年来积累的人类知识的无限兴趣正是二十世纪最伟大作家必定宣称为他们所据有的那些品质。不过,我倾向于称他们具有一种积极的怀疑主义,像是一种赌博和冒险,不倦地努力,要在讨论、各种方法和各个层次的意义之间建立起关系来。知识作为一种繁复的现象是一条把所谓的现代主义和被定名为后现代(postmodern)的主要作品连贯起来的一条线索;这条线索高超于给它贴上的一切标签;我希望这条线索不断展延到未来千秋中去。
我们都记得,许多人称之为是对本世纪文化最完备引论的一部书本身是一部长篇小说,即托马斯·曼(thomas mann)。如果这样说是不过分的;阿尔卑斯山中疗养院那狭小而封闭的世界是二十世纪思想家必定遵循的全部线索的出发点:今天被讨论的全部主题都已经在那里预告过、评论过了。
从二十世纪伟大小说中很可能浮现出一个关于开放性(open)百科全书的概念,这个形容词肯定是和百科全书(encyclopedia)一词矛盾的;百科全书这个词在语源学上是指一种竭尽世界的知识,将其用一个圈子围起来的尝试。但是,今天,我们所能想到的总体不可能不是潜在的,猜想中的和多层次的。中世纪文学倾向于产生的作品,以具有稳定严谨性的次序和形式来表现人类知识的总体,例如在《神曲》中,多形式的、丰富的语言和对于有系统的、分单元的思想模式的使用汇合为一。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我们最喜爱的现代著作则是各种解释方法、思维模式和表现风格的繁复性汇合和碰撞的结果。即使总体设想有细致周到的安排,但是,重要的不是把作品包容在一个和谐的形体之中,而是这个形体产生的离心力:语言的多元性是不仅仅部分地呈现的真实的保证。二十世纪两位真正注意中世纪的伟大作家托马斯·斯特昂斯·艾略特(t.s.eliot)和詹姆斯·乔伊斯证实了这一点,他们都是但丁的研究者,都具有深刻的神学意识(虽然意图很不相同)。艾略特把神学模型分解为轻快的讽刺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学魔术。乔伊斯的每种意图都是构建一部可以依据中世纪阐释学解释的系统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品(画出图表显示出《尤利西斯》(ulysses)各章与人体器官、各种艺术、色彩、象征之间的对应关系),虽然他的成就,在《尤利西斯》的每一章中,都是一部风格的百科全书,他又把多音韵的繁复性注入《费尼根的苏醒》(finnegans wake)的表达肌质中去。
现在应该稍许整理一下我对繁复性实例所提出的见解了。
有一种统一的本文,表达的是二个单一的声音,但是又表现出可以得到几个层次的解释。独创杰作奖应当给予阿尔弗雷德·贾利(alfred jarry)和他的《绝对的爱情》(l’amour absolu,1899),这是一本只有五十页的小说,但是可以当作全然不同的三个故事来阅读:一、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被处决前夜的守夜;二、一个患失眠症的人在半睡眠状态梦见被判死刑而作出的独白;三、基督的故事。其本文是复合的,取代了进行思维的“我”的是主题,声音和世界观的繁复性,取法于米哈依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所说的“双重逻辑”(dialogic)、或者“多音”(polyphonic)或者“狂欢节式”(camivalesque);巴赫金推溯了它的先者,从柏拉图经过拉伯雷到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一类型的作品,虽然尝试包罗一切,却不力求采用一种形式,不为自己创造轮廓,因而,就其性质本身来说,依然是不完整的,这一点见于加达和穆希尔。
还有一类文学作品符合于哲学中以格言和突然的、不连续的闪光出现的非系统性思想;现在我想提一下我反复研读而不厌倦的一位作家:保尔·瓦莱里。我指的是他的散文作品,文章均只有几页,札记只有几行,见于他的笔记。他写道:“哲学著作应该便于携带。”(《笔记》:xxiv,713)他又说:“我寻求过,现在还在寻求,将来也依然要寻求我所说的整体现象,亦即,意识、关系、条件、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整体。”(xii,722)
在我想要移交给未来千秋的价值观当中,首要的是:吸收了思维条理化和准确性的趣味,诗歌智慧,但同时还有科学和哲学智慧的文学:像作为论文和散文作者的瓦莱里那样的智慧。(如果说我在小说家名字为主的上下文中提到了瓦莱里,那么,部分原因是:虽然他不是小说家,而且——用他的一句意味深长名言来说——被人认为是公开主张废除传统小说的人,但是,他对小说和理解为他人所不及,他直截了当地称这类作品为小说。)
如果我必须明言,是哪一位小说作家在想象力和语言上完全达到了瓦莱里有关确切性的美学理想,创作了足以和结晶体严格几何图案与演绎推理的抽象思维相比拟的作品,那我就毫不犹疑地说:霍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我喜爱博尔赫斯的理由还有不少,不过,我只想谈一下主要的。
我之所以喜爱他的作品,是因为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包含有某种宇宙模式或者宇宙的某种属性(无限性,不可数计性,永恒的或者现在的或者周期性的时间);是因为这些作品的本文都只有几页,表达之经济堪称典范;是因为他的短篇小说常常采用大众文学某一体裁的外在形式,某一经过长期使用的形式,从而创造出几乎是神话性的结构。让我们试举他论时间的、变化最多的“论文”为例,标题为《有交叉小径的花园》;这是一篇间谍故事,也包含了一篇全然为逻辑和形而上学的故事,而后者又含有一部漫长的中国长篇小说式的描写——但是,这一切只浓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