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和比奥伊·卡萨莱斯(bioy casares)合出了一本极短短篇故事集(《短篇与奇异故事集)' cuentos breves y extraordinarios',1955)。我想编一本只有一个句子,或者甚至只有一行文字的故事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哪个作家可以和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托·蒙泰罗索(augusto monterroso)相比拟:“我醒来的时候,恐龙依然在那里。”
我知道,这篇以目不可见的联系为依据的讲演已经涉及很多方面,有可能离题大远。不过,今天晚上我所谈的全部题目,可能还有上次谈的那些题目,实际上是可以统一起来的:这些题目都可以归结到我特别推崇的一位奥林匹斯山的神,即赫尔姆斯…墨丘利(hermes…mercury),通讯和媒介神。他化名为托思(thoth),成为写作的发明者;依据卡尔·荣格(c。g。 jung)对炼金术象征的研究,他又化身为“精神墨丘利”(spirit mercury)而代表了个体化原则。墨丘利长着有翅膀的脚,轻盈腾空,机敏灵活,善于审时度势,自由轻巧,在众神之间、神人之间、宇宙法则和个体命运之间、自然力和文化形式之间、世界客体与全部思维主体之间建立了关系。为了支持我对文学的建议,我还能选择更好的保护者吗?
古人在心理学和占星术之间,在秉性、气质、众行星和星座之间的联系中看到了微观与宏观的反映,对于他们来说,墨丘利的品性是最不确定、最为多变的。但是,从更为宽广的观点来看,受到墨丘利影响的气质倾向于交流、商业和机动灵活,和农神影响下的气质形成对照,这种气质看起来忧郁、倾向于静观和孤寂。从古代起,人们就一直认为农神气质适宜于艺术家、诗人和思想家。看来的确如此。当然,如果某些人士没有强烈地倾向于内省、对现实世界感到不满意、倾向于一连数小时、数天忘掉自己并且全心凝望着静止不动的、沉默的文字,那么文学就不会存在的。确实,我的性格符合于我所属的这一行的传统特征。我也一直是具有农神气质的,无论我想要戴上什么假面具来装扮。我对墨丘利的崇拜也许就是一种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之热望的表现。我是一个梦想成为墨丘利的农神;我写的一切都反映出这两种期望。
但是,如果农神(克罗诺斯, saturn…chronos)不能对我施以某种力量,他的确也就不是我所喜爱的一个神。除了他那怯弱的一面,我对他没有什么情感。然而,另外一个与农神有家族关系的神我却十分喜爱。这个神所享有的星象学和因而是心理学方面的威望不很高,所以他的名字没有用来命名古代人所见天上七大行星中的任何一个,但是,在荷马以后,他在文学中却一直是受到善待的。我所说的是武尔坎(赫斐斯塔斯, vulcan…hephaestus),这个神不在天上邀游,而是隐身于火山口底,关在自己的铁匠作坊里,不倦地打造最新式的工艺品:供众男神和众女神用的珠宝首饰、武器、剑鞘、罗网、捕捉机。对于墨丘利的天马行空,武尔坎的回答是摇摆的步态和节奏分明的叮当锤声。
在这里,我还不得不提一下我偶然读过的书;因为给人启发的思想时时来自从严格学术观点上看难以归类的、随便拿到手的书。我指的是一本我在研究意大利纸牌的象征符号时看的一本书,就是安德烈·维莱尔(andré virel)的《我们的形象史》(histoire de notre image, 1965)。作者是一位研究我认为一定是荣格派主张的集体想象力的学者;根据他的观点,墨丘利和武尔坎代表着两种密不可分、而且互补的生活功能:墨丘利代表共振,或者参与我们周围的世界事务,武尔坎则代表聚焦,或者创造性的聚精会神。墨丘利和武尔坎都是丘必特(jupiter)的儿子,其统领范围是个体和社会意识。但是,从母亲方面看,他是乌兰努斯(uranus)的后裔,其领域是具有不可分割连续性的“周期性精神”时期。而武尔坎则是农神的后代:其领域是以自我为中心与世隔离的“精神分裂症”时代。农神推翻了乌兰努斯,丘必特推翻了农神。到最后,在祥和明朗的丘必特的王国,墨丘利和武尔坎都还带着某种初始的黑暗领域的回忆,同时把原有的某种破坏性病症化为某种积极的因素:共振和聚焦。
在我阅读了维莱尔对墨丘利和武尔坎如何既形成对照又为互补的解释以后,我开始理解我以往不甚了了的道理,理解了我自己,我是怎样的人,应该怎么样;我是怎么写作的,应该怎样写作。需要武尔坎的专注和技巧来记录墨丘利的遭遇和变形。需要墨丘利的快捷和机动来令武尔坎漫无休止的辛劳有意义。还有,从形体散漫的矿石母体中,众神的职务象征获得了形体:七弦琴,或者三叉戟,长矛或者皇冠。
作家的作品必须包含多种节奏,包括武尔坎的和墨丘利的:凭借耐心而细密的配置而取得的某种紧急的信息和一种瞬时的直觉,这种直觉一旦形成,就获取了某种事物的只能如此别无他样的终极形式。但是,这也是时间的节奏,时间流逝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感觉和思想稳定下来,成熟起来,摆脱一切急躁或者须臾的偶然变化。
这篇讲演是以一个故事开始的。现在我再说一个故事来收尾。这是一个中国故事:庄子多才多艺,也是一位技巧精湛的画师。国王请他画一只螃蟹。庄子回答说需要五年的时间、一座乡间的住宅和十二名听差。五年以后他还没有动笔,说:“还需要五年。”国王同意了。在第十年的年底,庄子拿起笔来,只用了一笔就顷刻间画成了一只螃蟹,完美之极,前无古人。
'*' 整理者注:参照《十日谈》原文,此句大意为“请允许我给您说个世上最好的故事,让它像匹马一样驮着您走过老长的一段路”。
'+' 整理者注:festina le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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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确切
~小 说t xt 天;堂
3。 确切 (exactness)
在古代埃及人那里,确切是用一根羽毛作为象征的;羽毛作为秤盘上的砝码用以测量灵魂。这一轻轻的羽毛叫做马特(maat),是天平女神。记录马特的象形文字也指长度单位,即标准砖块的三十三厘米的长度,还指笛子的基本音符。
这一知识来源于乔其奥·德·桑蒂拉纳(giorgio de santillana)论古代人观察天象之精确的演讲;这个演讲是我一九六三年在意大利听的,它给了我一种深刻的影响。近来,我常常想起桑蒂拉纳,我一九六○年初访美国时在麻萨诸塞州他是我的向导。为了纪念他的友谊,我用天平女神马特的名字开始我这篇论文学中的确切的讲演——而且,还因为天平座是黄道十二宫中我的符号。
首先,我想先来规定一下我的题目内容。我认为,确切首先是指三件事:
一、为一件工作制定的规定明确、计算细致的计划;
二、引发出清晰、鲜明容易记忆的视觉形象。在意大利语里有一个来自希腊语的形容词icastico,在英语里是没有的;
三、在造词和表现思想和想象力的微妙时,尽可能使用确切的语言。
为什么我感到必须保卫许多人可能已经认为极为明显的一些价值观了呢?我想,我的第一个冲动来自一种敏感。我觉得语言总是在被随意地、近似地漫不经心地使用着,这个情况令我烦恼,不可忍受。请不要认为我这种反应是我对我的邻居不宽容的结果:实际上最大的不愉快来源于我听到自己的言谈。
我之所以尽量少说话,原因也就在这里。如果说我爱好写作,那就是因为我可以审察每一个句子——如果我不十分满意我的遣词造句的话——我至少可以消除我能看到的、令我不满意的原因所在。文学——我指的是可以达到这种要求的文学——文学是福地,语言在这里应该显现出其真正面目。有时候我觉得有某种瘟疫侵袭了人类最为独特的机能,也就是说,使用词汇的机能。这是一种危害语言的时疫,表现为认识能力和相关性的丧失,表现为随意下笔,把全部表达方式推进一种最平庸、最没有个性、最抽象的公式中去,冲淡意义,挫钝表现力的锋芒,消灭词汇碰撞和新事物迸发出来的火花。
在这里,我不想多谈这种瘟疫的各种可能的根源,无论这种根源是否在于政治、意识形态、官僚机构统一用语、传播媒介的千篇一律,是否在于各种学校传授凡夫俗子们文化的方式。我关心的是维护健康的办法。文学,很可能只有文学,才能创造出医治这种语言疾病的抗体。
我还要补充一句,不仅仅语言看来是受到这种瘟疫的侵袭。例如,再看看视觉形象吧。我们生活在没完没了的倾盆大雨的形象之中。最强有力的传播媒介把世界转化成为形象,并且通过魔镜的奇异而杂乱的变化大大地增加这个世界的形象。然而,这些形象被剥去了内在的必要性,不能够使每一种形象成为一种形式,一种内容,不能受到注意,不能成为某种意义的来源。
这种如烟如雾的视觉形象的大部分一出现便消退,像梦一样不会在记忆中留下痕迹;但是,消退不了的却是一种疏离和令人不快的感觉。
不过,这种缺乏内涵的情况不仅仅见于形象或者语言,而且也见于世界本身。这种瘟疫也时时侵袭人们的生活和民族的历史。它使全部的历史漫无定形、散乱、混杂,既无头,又无尾。因为我察觉到生活缺乏形式而痛感不快,就想使用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武器来反抗,这就是关于文学的思想。因此,我甚至要使用消极的词语来规定我要全力保护的价值观。使用同样有说服力的论据来为相反的论题辩护能否成功,当然还有待观察。例如,贾科莫·列奥帕第认为,语言越模糊、越不精确,就越有诗意。我还想顺便说一下,就我所知,只有在意大利语中,“模糊”(vago)这个词还有“可爱的,有吸引力的” 意思。vago一词原意为“流浪的”,还带有运动与变化的含义,在意大利语中既和不确定性、非限定性,也和优雅和快乐联系在一起。
为了证实我对确切性的推崇,我想再回顾一下列奥帕第在《凡人琐事》中对vago的称赞。他说:“‘遥远的’、‘古代的’还有;(乱码)不确定的意念。”(一八二一年九月二十五日)。“‘夜’、‘夜晚的’等词,用来描写夜等等,很有诗意,因为夜晚使景物模糊,心智只接受一种苍茫的、不清晰的、不完备的形象,夜本身及其所包含的形象。‘幽暗’、‘深邃’也是如此。”
列奥帕第的说理完善地体现在他的诗中,他的诗给事实的证明带来了权威性。我重新浏览《凡人琐事》,寻找表明他这种爱好的例证,无意中发现比较长的一段,罗列出许多激发心智“不确定”状态的情景:
从一个看不到太阳或月亮、无法识别光源的地方见到的阳光或者月光;一个仅仅部分地受到这种光线照明的地方;这种光线的反光,这种光线造成的不同物质的效应;这种光线穿过某些地方而变得不确切、受到阻隔,因而不易分辨,例如透过竹林、树丛,半关闭的百叶窗,等等等等;这种光线在某种它不直接透入和照射,却由它照射的某一其他地方或物体反射或散乱的地方;在一个从里边或者从外边看的道理'“道路”之误?'里,同样的,在一个走廊里,等等,光线和阴影混合等等的地方,又如在柱廊下、在高耸的拱顶走廊下、在岩石丛和溪谷中、在只能看到阴影侧面而顶端呈现金色的山峦上;光线透过彩色窗玻璃在所及物体上造成的反光;总之,通过一种不确定、不清晰、不完美、不完全,或者不同寻常的方式,藉着各种不同物质和小环境及于我们视觉、听觉等等的全部客体。
这就是列奥帕第对我们的要求,他叫我们品味模糊与不限定的事物的美!他所要求的是确切地、细致地注意每一个形象的布局、细节的微细限定、物体的选择、光照和大气,这一切都是为了达到高度的模糊性。进行概念辩护的理想对手的列奥帕第,到头来竟是维护这个概念的重要见证人……朦胧诗人只能是提倡准确性的诗人,善于用眼睛和耳朵、用敏捷而百发百中的手捕捉最微妙的感觉。把《凡人琐事》中的这一段札记读完是十分值得的,因为寻求不限定事物就是观察全部多重的、丰富的、由无数分子组成的一切。
与此成为对照的是,一片广阔、优美田野上,或晴朗天空中等等所见到的太阳或者月亮,令人心旷神怡。同样道理,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阳光或者月光透过云朵造成种种不同的、模糊的、不同寻常的效果,这种景象也令人赏心悦目。最令人愉快和感受多样化的是城市里看到的光线;在城市里,光线被阴影切分,幽暗在许多地方和光明形成对照,在许多地方——例如在屋顶上,光线逐渐变少,有些突出的地方挡住我们观望光体的视线,等等,等等。扩展这种愉快的是多样性、不确定性、无法看见一切的情况,因此可以漫步徘徊,去想象无法看到的一切。类似的事物产生类似的效果,如树木、藤丛、山峦、凉亭、远处的屋舍、草垛、田垅,等等。另外一方面,一片宽广的平野,亮光铺满、流泻,没有变化、不受阻挡,令目光迷茫,也是让人欣喜的,因为这样的景观给人带来无限延展的遐想,万里无云的晴空也是如此。在这方面,我注意到,多样性和不确定性给人的愉快,是比显而易见的非限定性和巨大的整齐划一给人的愉快更大的。因此,点缀着几朵白云的天空也许比全无点缀的晴空更让人愉快;仰望天空也许不如眺望大地和田野等等愉快,因为多样性小(不很像我们自己,不太是我们自己,不太属于我们自己的杂物,等等)。的确,如果你仰面向上躺下;则只看到天空,和大地隔离开,这时候你的感觉是远远不如你远望大地、或者按比例地和大地联系起来观望天空、以同一视角将其统一起来的时候愉快的。
出自上述理由,观看极为众多的事物也是令人愉快的,如繁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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