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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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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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做事向来是太认真了,而华南大学的情形使一个认真教书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这么糟,可是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心研究,你叫他怎么不发急。只有你一个人,国文的根基比谁都强,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传庆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发脾气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罢?……传庆,你若是原谅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近来这样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尽他的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吗?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的事么?〃传庆淡淡的笑道:〃你也太好管闲事了!〃    
    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欢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么?〃传庆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你老是缠着我?女孩子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别!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传庆又跳了起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丹朱道:〃听你的口气,仿佛你就是熬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可是,传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    
    传庆道:〃到底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说一句正经话!传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传庆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    
    山路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海。路旁有一片悬空的平坦的山,围了一圈半圆形的铁阑干,传庆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不见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却倚在阑干上。崖脚下的松涛,奔腾澎湃,更有一种耐冷的树,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大风吞着。满山的叶子掀腾翻覆,只看见点点银光四溅。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她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的里子是白色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的,因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肤的鲜明的对照。传庆从来没有看见她这么盛装过,风兜半褪在她脑后,露出高高堆在顶上的鬈发,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睛,灼灼地注视着他。    
    传庆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抬起头来,简截地问道:〃走不走?〃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胀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头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么?    
    传庆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里恋爱着他么?不能够罢?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谋与他接近。譬如说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里乱跑,平时她和同学们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不是一味放荡的人。为什么视他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个女孩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罢?    
    


第二部分茉莉香片(6)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阑干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去      
    ,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来。他伏在阑干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连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阑干,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悄然道:〃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少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    
    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去,双手加紧地握着阑干,小声道:〃那么,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阑干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得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当作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笑了几声道:〃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着,抽身就走,自顾自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楞。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么?那么,归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的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癫癫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么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的咒骂着。话说得太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下去,她低低的嗳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的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的发软发麻。在双重的恐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了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了她?    
    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头。他又往下跑。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    
    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父亲对他母亲说:〃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这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    
    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是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第二部分第一炉香(1)

    请您寻出家傅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的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阑干,阑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落落两个花床,种着纤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形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地下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份,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中学读书,物以稀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听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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