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彼时俗之医,习用轻清,幸而得手,已令延期,每见不药可愈之病,一候又一候,必欲令其邪正俱惫而后休,贪天之功,以为已有,皆造孽之徒也。”批评叶派医者,采用这样措词,真可谓是恽氏学派之遗风。但祝氏之攻讦,是由于愤慨,因彼时叶派中人,排斥异己,亦颇为失当。如1929年,有徐某弟患感证甚剧,先由叶派医者治疗,全谓热入心包,主用清官之类,因治不见效,病家改延祝氏,祝氏予麻,桂、姜、附之类,一劑后未见转机,病家心焦,复延叶派名医,谓已为祝氏误治,不可救药,辞不治。病家于悲痛中觅祝强归,露怨尤祝氏意,祝氏悉情后,因学验丰富,胆识过人,乃一力承担,处方無更只字,先后服六剂而告愈(此事详载于《伤寒质难》)。从这一例子来看,叶派中人,因笃信己学,竟有轻率攻誹他医若是者,祝氏受到这样攻击,在著述中有愤愤之词,应当说是情有可愿的。但现在时代已经不同,医者若仍因学术观点之异,继续互相攻讦,就只能加深门户之见和助长党同伐异之风,给振兴中医事业带来损害,这一点现在很值得我们的注意。
据《温病明理》记载,恽氏之世,时医已多“崇拜天士为医圣,谓鞠通《温病条辨》,可以与仲景《伤寒论》分庭抗礼。”这说明中医不但曾有人把仲景当偶象来崇拜,也早有人把叶天士作为偶象来崇拜。所以姜春华老说,“我们不要把叶氏当作偶象来崇拜,不要把他治疗温病的经验当作顶峰。”这无疑是正确的。在这一问题上,祝氏不迷信权威的态度是很为可取的,祝氏以五段代六经,已足说明他崇尚仲景学说而不泥于仲景学说。对于叶桂,他说:“天士亦人也,人尽有智也,焉知今人之不昔若也。”当然,这话在崇拜叶氏为医圣的人看来是狂妄。但祝氏认为:“学说之演变不已,往往昨是而今非,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昔耶。”又说:“苟能融会中西,探索真理,不通则已,通则豁然开朗,如登泰山之顶而望日出,气象千万,彼金元诸家,直足底浮云耳。”这种见解,在执着成见,拒绝新知,以仲景或天士为医圣,拜倒于古人脚下,为已有知识束缚住自己的思想,而听不得不同意见的人,是根本不敢想象的。
祝氏医著中,《伤寒质难》一书,很有学术价值,此书新见解不少。内中“太阳伤寒关于温热病之分辨”一篇,实为诘难批评叶氏学说之专篇。总的来说,祝氏认为叶派之学不可盲从,《温热论》瑕疵很多,吴鞠通、王孟英辈推波助澜,以为叶氏之温热,足以颉颃仲景之伤寒,实则疵谬矛盾,不胜枚举。
《伤寒质难》系祝氏口述,由其弟子陈苏生老笔录,写于1944年,刊行于1950年,是一本以师生问答形式汇录的研讨外感热病之专著,文笔畅茂,论理精湛,且参西说中,不乏创见,惜仅印过二千册,现社会上已很少流传。(上海中医学会图书馆有藏本。)
陈苏生老原亦时方医者,曾与祝氏展开舌战,几经辩论,始折服称弟子,后卒获视氏心传,成为视派之传人,著有《温热管窥》(内部印行),亦不同凡响之作。陈老今尚健在。
又上海儿科名医徐小圃,原亦时方医者,后因其子伯远病危,时沪上叶派中名家及西医均束手,经祝氏一力承担而治愈,徐氏受此影响,后亦转变医风,成为祝派中之佼佼者。其子伯远、仲才,俱受业于祝氏,徐仲才教授现执教于上海中医学院。祝派门人,健在者尚多,沪上名医如江克明、王绍基、王九峰等俱属。
与祝氏同时而极力攻排叶派者,尚有孔庆莱(1816一?),孔氏名蔼如,浙江肖山人。1902年中秀才,后至日本入庆炎大学,得化学博士学位回国,先受聘于商务印书馆,编辑《化学》,能诗,为南社社员,后以身弱多病,钻研医学,现代名医陈道隆为门下士。在1929年执教于浙江中医专门学校时,于《校友会年刊》上发表了《中风真类辨》、《近代医派论》等医文。他对徐灵胎十分推崇,贬吴塘则颇烈,《近代医派论》说:“徐氏以天纵之资,道德高隆,聪明正直,品才学识,卓绝千秋,上承道统,下启后人,瑞民族精神之所寄,盖数百年中第一人也。〃对叶派中人则大加贬斥,他说:“妄人吴鞠通者,荒谬绝伦,荡无廉耻,窃人余唾,以著《温病条辨》,人以迩名,其学则如通如不通,有通有不通,或通或不通,忽通忽不通,其人本无足取,其说本无足录,时逢末劫,其书盛行,昏庸之徒,以其简陋而易学也,昧然宗之,视为兰台秘笈,竟谓歧黄至理,尽于此矣,病家既趋之惟恐不及,蠢夫斯日益骄横,心高气傲,几目病人为无物。”孔氏甚至说:“红羊兵祸,不过十年,鞠通之祸,直百年而未已。”故他大骂鞠通,说他是“医门败类”,并认为其学之流行,实为黎民之厄运,他为了贬斥其学,故特著《鞠通发挥》一书。此外,他对王孟英,亦加攻誹,说:“同时有王孟英者,挥文弄墨,似是而非,比于鞠通,似觉稍胜一筹,然亦百步与五十步之间耳。”因他对孟英开口阴虚,动笔寒凉,十分不满,故又“著《孟英问堆》以辨之,盖以其似是而非,误人实深,故不自觉其言弗也。”他还认为陆九芝之抨击叶吴,虽然鹤立鸡群,但力量不足,故收效亦微,又因曲高和寡,他“慨余风已杳,痛后继无人。”故有上述二书之撰作,但因未尝印行,仅以手抄本流传,故影响不大。此外,孔氏尚著有《诊余痛言》,内容未详。
在《医界春秋》杂志上,熊寥笙老在致余无言书中,亦云据其治疗经验,以叶派药法治湿温,疗效不好。熊老亦为今医林之耆宿。
近代著名思想家章太炎,对叶派学说也持批评态度,他在杭州中医专校讲课时,曾抨击叶派,说:“近代叶派之流,于病状尚未说明,先以五行之谈为铺张,则直是油腔滑调矣!”其实,叶氏写案,比较朴实,其言五行者虽多,但侈谈者实少,后世学叶氏的人,不能获其神髓,徒在字面上著力,以五行之谈为铺张,好象邯郸学步,这固然是一个为章氏抨击的原因。但章氏对五行学说持批判态度,故其论如上,其实章氏全盘否定五行,是不正确的。但章氏之论湿温,对叶吴提出悬牛头卖马脯,名不符实的批评,言前人所未言,语颇精深,他指出;湿温之名,首见于《难经》,然尚未志其症状,迄《脉经》始补充之,嗣后《活人书》、《本事方》皆以之为据,但后人竟以脉证完全相异之病,“强傅以湿温之名,叶桂倡之,吴塘以来附之,众口雷同,牢不可破,夫病之治疗,古今或容有异,若以病状定病名,此不能违古而妄更,叶吴之湿温,可谓悬牛头卖马脯矣。”此论对后人之抨击叶派,很有启迪。在对叶派学说之抨击中,若此别开生面之论,陆九芝、恽铁樵之后,殊不多见。因祝味菊、章太炎诸氏之诘难叶派,不因循陆、恽等人已谈过之旧说,故余称为诘难叶派之别开生面期。
四、批评叶派之奠基祇定期
陆氏抨击叶派,尚不过措词较为激烈。恽氏与废止派大论战,彼此常谩骂,寒温之争夹杂其中,由此而掀起互相攻讦之风,到诘难叶派期尚颇有陋习。但再次以降,排异攻讦渐转为注重说理,学术争鸣风气稍趋正常。
此时如时逸人(1896…1966)之论寒温,虽对吴鞠通等有批评,但措词平允,重在说理,且一分为二,字里行间没有以诋訾泄愤为快之气氛,这样讨论学术,值得我们效法。
时氏治学,以善于博采众长称,他认为:对古代开始怀疑,而后深入钻研,获得收获,“学术界的生机在此。如果专一崇古信古,以为古人天生上智,企不可及,毕身钻研,祗做到食古不化而已,有什么进步可说?”这是很正确的。时氏著作,有《中国时令病学》、《时氏处方学》等。他在《中医伤寒与温病》一书中,对叶派有微词,他认为:“《温热论》经章虚谷、王孟英捧场,俨然认为谈温病者特出的宗派,”其实此书的缺点也不能忽略。时氏对首先犯肺说,也持异议,并认为吴塘说九种温病都始于上焦,在手太阴,是固执叶氏的错误理论,所以有与实际脱节的舛误。认为叶氏“伤寒多有变证,温病在一经不移”云云,亦是千里之失。对《温病条辨》,他说长处有三,缺点居六,如“(一)他将温病发展到温疫方面,将经中所载‘厉大至,民善暴死’等等尽皆列入。即吴又可所说戾气。亦都尽量包括。(二)关于外感伏气等,亦都具备,并无成见。(三)认识到四季气候变迁,能影响人体健康,把环境气候变动,和体质有连带的关系,亦都分别说明。”这是他的长处,至于缺点则:“(一)伤寒温病,性质相同,经过亦大致相同,硬要分别为病在三焦,未免牵强。余认为三焦之说,仅可认为病证经过之次序,如第一期,第二期之类。吴氏疑为凡病温者,在手太阴,祗说到外感初起,有呼吸器病的一部分,如外感初起,并无呼吸器的症状,一概认为在手太阴,未免无的放矢。(二)用桂枝汤治温病初起,亦觉不妥。可能说是用桂枝汤,必然引起高热,后用白虎汤来退热,即使幸而获效,已成焦头烂额,以后用三甲复脉专翕大生膏之类,酿戊严重危候,鞠通不能辞其责任。(三)误服桂枝汤后,是否须用白虎汤,须以症状为主,如不能分析病情,只以白虎汤来塞责,亦未能认为满意。(四)温病中包括风温、温热、温疫、冬温四种,立一法以统治,亦觉尚待研究。(五)温病初起,桑菊银翘力量太轻,白虎力量太重,太过不及,都不适宜。《伤寒论》中麻杏石甘汤,葛根黄连黄芩汤,都可借用,吴氏计不及此,未免所见不广。(六)湿温初起,有表邪为多,藿香正气加减用之,颇少捷效。吴氏惟先用三仁汤,亦未能认为满意。”总之,时氏认为《温病条辨》是缺点多,优点少。他认为吴氏继承了叶氏的遗产,便狂妄地欲与仲景对立,这是不对的。但此书不是专为批评叶派学说面撰写,以上所论,不过书中所偶及,故尚不足为此朗之代表作。
可推为此期之代表作的,余谓当推《温病论衡》,此书措词虽并不激烈,但说理精湛,批评叶派很显力量,确具有“绝叶吴之根株,捣叶吴之巢穴,斫叶吴之根本”的作用。因为谢诵穆通过严密论证,抓住了批评叶派学说最为关键的一点,这就是“温邪上受,首先犯肺之温病,考其症状,在叶天士之前,并不称为温病。”而叶派以漠不相关之前贤学说为甲盾,以内难仆景为护符,将前人的温病,与自己杜撰的温病,扰在一起,弄得如油入面,不可复别,反而使本来已比较复杂的温病学说,变的更加复杂了。因为伤风、肺胀等呼吸器病,本来并不称温病,叶氏混称之后,就从此凭空阑入到温病范畴。谢氏认为:为了有利温病学说之整理,“不应当承认其为温病,当屏之温病范围之外。”
谢氏认为叶派学说理论上错误很多,治疗上措施不力,时医盲从,必须衡正。又鉴于陆九芝的抨击叶派,属于支支节节的铲除,一句一章之芟削,故仅成对抗之势,而并未扼叶吴之要吭。他为了彻底荡平叶吴之壁垒,认为必须抓住根本问题,来“推翻叶吴之温病”,所以有《温病论衡》一书之撰作。他还说:医者用不着为此而杞忧,因为“推翻叶氏之温病,仅为推翻温病学说过程中之一部分,决非推翻温病学说之全体。”而“芟此赘疣,则温病学说之整理,或将厘然有序。”这样批评叶派,因为抓住关键不放,显得很有力量,又因《温病论衡》分析入理,确是动摇了叶派学说之根本。此外,《温病论衡》中关于温病当定肺胃二系,伏气之说为无稽等论说,虽多系秉前人之说而发挥之,但说理之精详,表述之清楚,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至此,对叶派学说之批评,可谓已经谢氏而祗定。
陆九芝及其《世补斋医书》
陆氏名懋修(1815…1887),字九芝,元和人(今江苏吴县)。为清代著名医家。初业儒,湛深经术,以文学著名。祖上世代知医。中年后,不乐仕进,承家学之渊源,窥灵素之堂奥,致力歧黄,博览群书,精内经、伤寒之学。治病主宗仲景方,常奏良效。所著《世补斋医书》,探幽抉微,刊误订谬,发挥运气学说,阐释内经奥旨,批评叶吴诸家,推崇仲景伤寒,说理精深,文笔犀利,对后世影响至巨。在中国医学史上,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但由于他开抨击叶吴学说之风,深为叶派中人所不满,备受诟议,致被人误认为是一个因循守旧,影响中医学发展的复古保守派。笔者认为,这种评价,有失公允,现本着争鸣目的,对其人其著,略作述评如下:
一、擅治温热,善用经方这是可证陆氏临床经验十分丰富的一个方面。对陆氏的活人之术,潘蔚曾十分佩服地说:病人遇到他,轻病,不知怎么一下就没有了;重病,不知怎么一下就救活了。当时人评价陆氏之医术如斯。从一些有关医案来看,陆氏治温热病,经验确实相当丰富。如同治辛未,青浦吴海霞明经,患温热病,呃逆频危,飞棹延治,至则医已连进丁香等药,且议投肉桂矣。九芝谓此证必见五臭全,方可活,谓臭汗、臭痰、臭尿、臭屎及放空亦臭也。乃予以芩连丹栀,少佐玄明粉,而未及三日,五臭已全,其病若失。从这一治案来看,陆氏若非历险有得,遏克臻此。如果说,矜已德,夸治效,为医之通病,陆氏之言,不足深信。那么,我们从别人谈到的几则治验来看,仍然认为,陆氏治疗温热病,医术相当高明,这方面的经验,值得我们发掘。现举数案以证之:
1·咸丰已未,泾阳张文毅公督兵皖江,军事旁午,以湿热遘疾,群医震惊不能疗,九芝故出公门下,飞骑千里,招致军中,进数剂,立瘥,文毅德之。准斯以观,即置治效不论,单凭群医震惊不能疗而飞骑千里邀陆氏这一点,就可想见陆氏当时之声望。如无丰富的临床经验,要达到这样声望,是难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