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仿佛被狂风吹拂般响起来,石兽怒火冲天地咆哮起来。
“哼!那个毛头小督道只会用玩具吗?”试图不屑,却不太成功,“你,从上面进去!”
“是是……主子……小声一点……”另一个声音还是有些惧惮的。
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躲藏……怎么办?我四肢有些发软……干脆……折根树枝,好歹手上也有个东西……像昨天一样对付好了……
一个亡灵突然从围墙后面冒出个头来,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出,祈祷植物从够密,能遮得住我发抖的身影……亡灵的脑袋转来转去,表情迷惑起来:“主子……我什么都看不到……”它一面升高一面说,“这围墙会长……”
“废物!”另一个亡灵从围墙后陡然上窜,惊得我一哆嗦,但是它不断地向上升,还是像是被无形中的什么东西隔在外面……
“想从上面进去?!”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俏生生地,“历代督道都不是弱智!”
一根一臂长的一头削尖的木棍像矛一样从围墙下面掷出,猝不及防地,准确地射中之前那个亡灵,射个对穿,又射中了后来的那个。
两个亡灵惨叫着摔下去,发出两声闷响……
“玩不起的滚蛋啦,我今天不爽着呢!”
又是接连着几声惨叫。
“滚!”
狂风吹过,树木被吹弯了腰,但只一瞬,风便息了。
我如释重负……
“死一边去吧。”青葵道,隔了一会儿,她在门外大声嚷嚷:“青葵回来了!”
随后门开,青葵跑进来,手里握着那根木棍,沾湿了泥点的长袍在身后飞扬,“戢锐!”
她一边跑一边脱下长袍抓在手里,“碍事死了!”她跑到厅的门口刹住脚步,向我这边望过来,奇怪地问:“你呆在那儿干嘛?”
“青葵!”我激动地喊,也顾不上是不是很丢脸,冲上前去将她狠狠抱住……
“好啦好啦……”
她抱了我一会儿,把衣服和木棍都扔在地上,腾出手抚摸着我的背,又拍了拍我的头,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温暖,听见她的呼吸,感受到她的心跳。她驱走了我的惶然,我再度感到浑身无力发软。
她的语气从未有过地温柔:“我听见肃宅警报……刚刚出完任务,我现在身上都是泥点……”
“没关系啊。”我把脸埋在她的肩头,闷闷地说。不过最后还是放开了她。
“那些白痴——我是说恶灵,来了多少次?”她问,捡起刚丢在地上的东西。
“几次吧,我不知道。”我心有余悸地望望外面,“那两个呢?”
“呼——”青葵模仿着飞的声音,扑扇着双臂,袍子在她的手中晃荡,“逐出冥界了呗。”
“哦……”我想了想,可是……“逐出冥界了,那去哪了?”
“转生了。”青葵回答,走进卧室,那卧室门只消她轻轻一碰就乖乖打开,她又拿出来一件颜色相近压得有些皱的衣服,然后把木棍递给我,“先拿着用吧。”她走进右边角落里那像是盥洗室的一间,关上门。随后传来水声。
“这是干什么的?”我对着门不知所措。
“法器!渡船上的!”她勉强盖过水声回答,“至少可以拿来揍人!”
“揍人?!”
青葵扑哧一笑,“我就没少被它揍过……或者,揍恶灵吧——”
我假装没听见她前面的那句话,“我刚才被关在屋外了!”
“哦,是吗?”她有些吃惊,然后就没了声音。我努力分辨,还以为是她在讲话但我听不到,但好像没有。不知她干了什么,随后告诉我:“下次不会了!”
有什么东西在我耳边盘旋,拨动了我的头发,我先尖叫一声,然后才发现是只纸鹤。
“你没事吧?”青葵问。
“没什么。”我觉得我脸红了,“纸鹤!”
“……哎,我现在拿不到,你念给我听。”
我犹豫了一下:“拆别人的信不太好……”
“叫你拆的嘛!助手帮师傅拆个信还啰啰嗦嗦……”
“死师傅……”我笑道,小心地拆纸鹤,可是拆好之后我又惨叫起来,“青葵,这是谁呀!又是那种字!我不认识!”
“……那你先拿着吧……”
她出来,一手拿走我手里的纸鹤,一手拎着一件洗过的长袍挂在树枝上,她皱着眉头草草看完,嘟哝着“修篁也陪船长发疯……”,走进映术厅拿笔在同一张纸后面回信。她拿笔的姿势有点怪,用的是拿毛笔的动作。我越过她的肩膀往下看……天哪,她居然也会写那种漂亮但是又看不懂的书法……
“什么修篁发疯?”
“船长一直逼我学写这种鬼画符……”
“你写的什么啊……”我很无力地问。
“‘明白,马上到。’”她一边叠纸鹤一边说。
——好吧……可是,你怎么又要出去……
“里面说什么?”
“是修篁导师,她现在在高桥旁边,要我去那里,学一类少见的法术。”她把纸鹤托在手里,对它说:“去!”
纸鹤便应声飞走了。
“我可不可以跟你去?”我满怀希望地拉着她的手问。
她看着我微微笑了:“跟着我很危险哦……”
“再怎么危险,也还是在你身边啊!”我忍不住大叫,“留在这里很恐怖啦!”
青葵看着我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笑得很开心。“对我这么有信心?——随便啦,你要去就去喽,觉得无聊不要怪我没提醒你……我都没对我自己这么有信心呢!”
我如释重负地欢呼一声。
从这以后,她每一次出任务,都会问我去不去。她会事先对我说明情况,讲明风险。
一开始,我是因为害怕留在这里才跟她去的。后来,我是明白了此行的危险之后才担心地跟过去的。尽管我也知道我很多时候是添了她的麻烦,但是我是她的助手哎,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是我总不能由着师傅满世界地出生入死,却躲在她有着历代督道法术保护的家宅里吧?!
“你留下来的事情想好了没有?”青葵和我一边走得飞快还一边聊着天。她问我。
“没有。”
“介不介意我问你想干什么?”她故意轻描淡写,“介意的话当我没说过。”
“不介意啦……”我低声回答。告诉你也没关系了,因为如果不是你,我都不能留在这里。“我想回去看看我爸爸……然后……然后……不说了。”我收回话头。
“那你妈呢。”青葵随口一问。
她是无心的,她一定是无心的,但是我却无法控制,不由自主地火起来。
“她死掉了啦!不要提她!”我近乎咆哮,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严重失态,赶忙低头闭嘴。
青葵充满歉意地小心碰了碰我的肩膀,轻声道歉,却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
——是我不对啦,对着无辜的你大喊大叫。但我却窘得无法道歉。
“你也对你妈有意见。”她静静地说,“看来母亲还真是难当呢。”
什么叫“也”有?
“你也是?”我吃惊地问,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不过你应该没有我妈这样的了,你和你妈,大概就是吵吵架,互相不理解,被代沟拦住了通向彼此的去路,仅此而已……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后都会过去的……对不起,这么想不是有意冒犯你。
“我只承认她生了我而已!其他地方她根本都不是我妈!”青葵也开始激动,音量有些提高。
——不要生气啦。事情不会像是你说的那么严重……气头上说出来的话,是无法收回的。
“为什么?”我也也想听听别的正常人家会有什么样的冲突。还是青葵这个时候真的太偏激?我想起了她昨天说,她不会把他们当作家人。
她盯了我一眼,移开了目光,只顾闷头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正当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时,她突然开口道:“我本来就是个不被期待的小孩。我知道出生前的五分钟,我妈还不知道我要出生呢!”
……啊?!怎么回事……她妈,该不会是个未婚先孕的懵懂少女母亲吧……还是……
这样的人也太糊涂了吧!
“是真的啦。”她恹恹地说,瞟了我一眼,“我是双胞胎。我上面有个哥哥,我妈想要儿子,去了不知哪家小诊所,那个人告诉她是儿子,但没看出来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她一直以为只有我哥一个!等到我出生,她还在纳闷是不是医院的人搞错了,有人不想要我,硬塞给她骗她说是她的小孩……”
她随手用力地扯下了一片水岸花的叶子,震得一丛水岸花沙沙地抖了起来。
“那你也不至于不承认你的全家人……”我脱口而出,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青葵用她那令人畏惧的灰色眼睛瞪了我一下,我以为她要生气,没想到她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事情复杂了……不要逼我重温一遍……你其实可以去档案室里翻我的资料,我允许你翻。你只要查‘第十二任督道’就行了,上面大概会有交代的……档案记录者不知道是谁,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往上写,阻止都阻止不了……”
“下次吧。”我说。
青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挽住了我的胳膊。
“你是怎么回事。”
我呆了呆,她居然还记得这事!
“背叛!我妈一直在伤害我和我爸!他们两个一个住在荆涯,一个住在首都,一年只见几次面,我和我姐都跟我爸住,我四岁的时候,她们离婚了。”
青葵点点头,表示她在听。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她是我们的好妈妈!可是她在外面居然又有一个家了!都有小孩子了!我才四岁啊,可外面的小孩居然有三岁了!然后……然后我爸什么都没说,就和她离婚了。我都不明白我姐为什么要跟我妈……我跟我爸。”
我观察着她,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把她当作朋友,可是,这种感觉,跟朋友的感觉,实在是太像了。我可以吗……我可以吗!?
我从来都没有跟别人说过的事情,终于在今天,跟一个愿意听的人吐露了。知道有个人可以让你一吐为快,不用再小心地压抑,是多么痛快而又轻松的事情。每次想到这些,我都会禁不住怨天尤人,可是今天,青葵问我:“恨她吗?”
我浑身发抖,捏紧了拳头。“恨啊!当然恨啊!可是……她是我妈。”
青葵理解地拍了拍我,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要是我,我会庆幸啊,至少她离开了不是吗,这样你和你爸,才会自由地幸福,至少这不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啊。恨她没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有权利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有些人,不惜以伤害别人为代价……思仲一直告诉我,那是因为他们太没有自信了,相信自己如果不这样便不会得到……思仲一直教我,原谅。”她说,望着芳草萋萋的河岸,“高桥快到了——可是我总是认为,有些事情,大家都明白的,但不会说出来罢了,有些事情,亲手造就它的人,会自食其果。‘恨’这种东西……你小心像我一样,执念太深,魂魄分离啊。”
说罢,她笑笑,带着我穿进水岸花丛。
顿了顿,她充满邪气地一笑,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或者,报复她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变成一个像她一样的人。”
修篁在岸边等着我们,手里牵着一个年幼的女童。
一条木船在河边随着波浪静静起伏,显得宁静而又安逸。附近,一座高大而年代久远的石拱桥凌驾两岸,庄严宏伟如同跨越生死。桥上亡灵无数,各自凭栏寻望,期待从桥下穿行而过的茫茫众生中找到前世至爱的故人。
我们走近。我的目光完全被那女童吸引。
那女童纯真可爱,但眼里却一片茫然,显示出完全不符合她年纪的苍老。与其他亡灵不同的是,她看上去更虚无,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恍若行将消散。若不是修篁牵着她,我真担心她下一刻就要化进雾里去了。
但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些什么让我感觉分外亲切,我注视着她,她凝视着青葵,一脸迷茫,随后她的目光移向我,与我对视。目光相撞的一刹那,我只觉得我那应该早已失踪的心脏不知从哪里跑了回来,此时狂跳不已!
——这眼睛我认识的!或着我自以为认识,虽然已经不记得有几年没有见过了。我克制着差点脱口而出的呼唤,呆呆地怔在了原地。
那女孩怯怯地叫青葵“姐姐”时,青葵全身一颤,差点摔倒。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我身上了,即使我此时突然消失,她恐怕也注意不到。
“送……送她去对岸?!”青葵震惊的声音也同样惊扰不了我,我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时光倒退……
我撒娇地懒懒坐在她的膝上,抬头仰望那饱经风霜布满皱纹却慈祥的脸,开心地笑着注视着她满是宠溺的眼睛,听她缓缓唱着遥远童年时的歌谣,那咿咿呀呀的曲调,是我幼年短暂安宁的美好时光的一个小小的注脚。
然后她走了,母亲也离开了我们家。
家散了。
外婆……
外婆!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心痛至极,泣出血泪。不顾这有多么荒唐可笑,匪夷所思。
此时此刻,我突然悲哀地领悟了“轮回”。
青葵和修篁的动作与言语我全都注意不到了。眼里只有女童与记忆之中外婆的身影参差晃动,彼此交叠,分分合合,影影绰绰……
青葵牵起女童的手,带她涉过宽宽的看上去很深的冥河。
你要带走她!
我朦朦胧胧地想,但也没办法有更多的举动。只是静默地,看着青葵这么做,看着她学习,突然觉得她有点冷酷。
青葵带着女童走到对岸。一脸冷酷的决绝。只是,她仿佛也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无情。她蹲下身,深深地抱了抱孩子,然后叹息一声,将女童重新劝下河中。
只一眨眼,孩子就已不见。
我茫然地眺望,不知怎么,明白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青葵缓缓涉水返回,泪流满面。
她走回修篁身边,抬头望修篁,表情复杂。
修篁没有任何预兆地,抱了抱她。
青葵有些愠怒地挣脱,后退一步,声音沉抑:“修篁!你是故意的吧!你完完全全是故意的吧!之前为什么不说清楚?!”
修篁迟疑地说:“我还以为你大概想见的……”
我哽咽着开口:“青葵,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对岸。我送她去了‘对岸’。”青葵用手背擦擦眼泪,重又是平静坚毅。她摇了摇头,仿佛是纠正自己的失态似的,又问:“修篁导师,为什么不可以有别的办法?”
“在此岸即将魂飞魄散的,只有在彼岸,才可以拥有另一段彼岸的时光。你愿意付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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