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一个帝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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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一个帝国的背影-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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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根据当时跟随慈禧逃亡的一个贴身宫女的回忆,这个故事发生在14日下午,也就是说,慈禧并不是在匆忙中顺便做了这件事的,而是把它当做如同催促军机大臣上前线一样重要的事情来处理的:

  我记得,头一天,那是七月二十日(西历8月14日)下午,睡醒午觉的时候——我相信记得很清楚,老太后在屋子里睡午觉,宫里静悄悄的,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出逃的迹象。这天正巧是我当差。突然老太后坐了起来,撩开帐子。平常撩帐子的事是侍女干的,今天很意外,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拍暗号,招呼其他的人。老太后匆匆洗完脸,烟也没吸,一杯奉上的水镇菠萝也没吃,一声没吩咐,径自走出了乐寿堂(是宫里的乐寿堂,在外东路,是老太后当时居住的地方,不是颐和园的乐寿堂),就往北走。我匆忙跟着,心里有点发毛,急忙暗地里通知小娟子。小娟子也跑来了,我们跟随太后走到西廊子中间,老太后说:“你们不用侍候。”这是老太后午睡醒来的第一句话。我们眼看着老太后自己往北走,快下台阶的时候,见又一个太监请跪安,和老太后说话。这个太监也没陪着老太后走,他背向着我们,瞧老太后单身进了颐和轩。农历七月的天气,午后闷热闷热的。大约有半个多时辰,老太后由颐和轩出来了,铁青着脸皮,一句话也不说。我们是在廊子上迎老太后回来的。其实,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老太后赐死了珍妃,她让人把珍妃推到颐和轩后边的井里去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晚上便有人偷偷地传说。后来虽然知道了,我们更不敢多说一句话。(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紫禁城出版社1992年7月第一版,第199~200页。)

  即使慈禧确实是个性格坚定无比的女人,也无法相信14日中午她还有心思睡午觉,并且还能睡得着。她召见完军机大臣们之后,确实躺在了帐子里,并且把帐帘拉上了,但是她肯定没有睡觉。她迅速果断地盘算着她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和怎样做,考虑的内容肯定包括是否逃亡、何时逃亡、逃亡方向等等重大问题,包括如何处置珍妃。

  她突然自己“撩开帐子”坐起来,是她已经决定了这件事现在就要做。

  珍妃,满族镶红旗人,他他拉氏,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1876年出生,12岁时被选入宫,得到光绪皇帝的宠爱,升为珍妃。这是个性格开朗的贵族世家女孩儿,她毫无拘束的性格的形成,可能和她从小没有跟随父母而是跟随伯父生活有关,同时也跟她入宫之前一直生活在民俗风气比较开放的广州,并且得到帝国的大文豪文廷式的亲自教诲有关。她有一个哥哥,与她同在广州生活,后来在甲午战争中积极主战,又与维新派关系密切。珍妃一入宫,就显示出令人惊讶的聪明可爱,一度成为慈禧太后最宠爱的女孩儿,以至在慈禧办公的时候,她竟能够随便在旁边观看。她只往那些奏折上扫一眼,便能记住内容,然后背给慈禧听,并且说出慈禧将要下什么样的旨意,往往猜得八九不离十,弄得慈禧吃惊不小。她的字写得极好,能够“双手写字”,以至后来慈禧“赐群臣福、寿、龙、虎等字,均妃代笔”。但是,随着女孩儿的长大,问题出现了。同样年轻的光绪皇帝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得到皇帝的宠爱并不是错误,因为她的一切,包括肉体,就是为皇帝准备的。问题是光绪皇帝由此冷落了慈禧处于政治考虑为他亲自挑选的那个正式的皇后。由于在生活上的“出格”,珍妃逐渐受到慈禧的冷眼。而问题更加严重的是,她喜欢在宫里到处嘻嘻哈哈地,并且“艳装露容”,让太监们给她照相。她喜欢穿男人的服饰,“故扮男装,满头乌发,后垂长辫,头插三眼花翎,长袍马褂,腰系丝带,足蹬朝靴,俨然一个差官。”(《京西名墓》,张宝章、严宽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6月版,59页。)慈禧曾经以“其习奢华”为由处分过她,一度把她从“珍妃”降为“贵人”。但是,这一切似乎不足以成为她的死罪,这样一个满族贵族之女,如果没有政治上的原因,绝不会引发慈禧的如此强烈的仇恨。

  问题就出在政治上。慈禧最大的政治仇恨是光绪皇帝企图置她于死地的“戊戌变法”,而整日和皇帝形影不离的珍妃正是个“变法”的鼓吹者和怂恿者。没有证据表明这个女孩儿有什么政治才华,但是她的不安分的性格势必使她成为一个反叛者。在“康党”要对帝国的祖宗规矩、也就是对慈禧“变法”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光绪皇帝身边惟一一个能够“说贴心话”的女人——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当变法失败后,珍妃就已经被慈禧列入死亡名单了。光绪皇帝被囚禁在瀛台之后,她也被囚禁,囚禁的地点是与慈禧居住的宫殿仅隔数米长廊的钟粹宫北三所。

  用今天的眼光看,囚禁珍妃的房间实在是简陋不堪,那里据说是明代皇宫里的奶妈住的地方。她在那里完全与世隔绝,屋门被反锁,太监每天送些冷饭,从窗户递进去。每隔几天,一个太监便代表太后“奉旨申斥”,她跪在地上听着数骂。慈禧想让这个生性活泼的女孩儿自然死亡,但是她只是憔悴下去,没有死。那么,现在,她该死了。

  死刑的执行者是崔玉贵,一个权力很大、资格很老的总管太监,宫女们当面称他“崔回事的”,因为在称呼上要和大总管李莲英区别开来,背后便叫他名字的谐音“催命鬼”。一年后,逃亡回到京城的慈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赶出皇宫,理由是“当时并没有把珍妃推到井里的心,只在气头上说,不听话就把她扔到井里去,是崔玉贵逞能硬把珍妃扔下去的。”这个失去生活着落的老太监觉得太后完全把责任推在自己身上,“实在冤枉”,于是把当时的情形向人详细地描述,以便让后人可以大概得知在那个都城已经沦陷的下午,一个帝国皇妃的死亡经过:

  由东北三所出来,经过一段路才能到颐和轩。我在前面引路,王德环在后面侍候。我们侍候主子向例不许走甬路中间,一前一后在甬路边走,小主一个人走在甬路中间。一张清水脸儿,头上两把头摘去了两边的络子,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脚底下是普通的墨绿色的缎鞋,这是一幅戴罪的妃嫔的装束。她始终一言不发,大概她也很清楚,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幸事。

  到了颐和轩,老太后已经端坐在那里了。我近前请跪安复旨,说珍小主奉旨到。我用眼一瞧,颐和轩里一个侍女也没有,空落落的只有老太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我很奇怪。

  珍小主进前叩头,道吉祥,完了,就一直跪在地下,低头听训。这时屋子静得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老太后直截了当地说:洋人要打进城来了,外头乱糟糟,谁也保不定怎么样,万一受到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你应当明白。话说得很坚决。老太后下巴扬着,瞧也不瞧珍妃,静等回话。

  珍妃愣了一下说:我明白,不会给祖宗丢人。

  太后说: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们要避一避,带着你走不方便。

  珍妃说: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就这几句话戳了老太后的心窝子。老太后马上把脸一翻,大声呵斥说:你死在临头,还敢胡说!

  珍妃说:我没有应死的罪!

  老太后说:不管你有罪没罪,也得死!

  珍妃说: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说: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去。来人哪!

  就这样,我和王德环连揪带推,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里。珍妃自始至终嚷着要见皇上!最后大声喊: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我敢说,这时老太后深思熟虑要除掉珍妃,并不是在逃跑前心慌意乱、匆匆忙忙,一生气下令把她推下井的。

  我不会忘记那一段事。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惨的一段往事。(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紫禁城出版社1992年7月第一版,第205~206页。)

  在当事人的回忆中,没有皇帝在场的证据。尽管后来写剧本的人愿意他在现场,而且哭得很厉害。

  如今贞顺门内的那口井依旧静卧在故宫的一个角落里供游人观赏。那是一口很小的井,几乎每个观赏这口井的人都不免产生这样的疑问:如此细小的井口,如何能“推”进去一个人去?尤其还是一个拼命挣扎的人?

  还是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来解释在城池已破的危亡时刻,慈禧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要把皇帝的一个妃子置于死地。如果说怕她被洋人污辱,那么逃亡完全可以带上这个妃子走,因为皇家逃亡的队伍也并不简陋。如果说珍妃是一个漂亮女子的话,那么,跟随慈禧逃亡的皇室人员中,有一个比珍妃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儿——庆亲王的四格格。更无法解释的是“推入水井”的举动——对于像珍妃这样处在深宫里的人,完全可以采取其他的手段,譬如宣布其生病死亡等等,何必在光天化日之下采取如此残忍的方式?当代中国史论者一口咬定说:没什么可奇怪的,这符合慈禧的性格——不是一个皇妃被两个太监举起来塞进一口水井里这个事实令人奇怪,而是具有数千年文明历史的泱泱大国的几十年的命运竟然被这样一个“性格独特”的女人掌握着,这个事实倒让人恍惚觉得珍妃的死犹如一段恶作剧式的捏造。

  一年以后,珍妃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浅葬京西田村”。已经从逃亡地返回的宫廷下了一道谕旨,可以肯定是慈禧的指使:“上年京师之变,仓促之中,珍妃扈从不及,既于宫闱殉难,洵属节烈可嘉,加恩追赠贵妃,以示褒恤。”(《京西名墓》,张宝章、严宽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6月版,60页。)

  珍妃之死,这个发生在大清帝国宫廷里的著名事件,后来一直被人用各种样式的版本反复描述着,成为一个永远被中国人津津乐道的东方式的哀伤故事。

  14日晚上,慈禧突然决定要召见军机。太监们急忙传旨,但是,等了很久,帝国的六位军机大臣依旧没见任何一位前来。

  绝望的慈禧落泪了。

  这是一个恐怖之夜。按照平时的习惯,慈禧依旧要在宫女们的侍候下洗脚和泡指甲,然后躺下睡觉。但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奇怪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响着,这是她从来没听过的一种声音。

  值班的宫女回忆道:

  突然听到四外殿脊上,远远地像猫叫,尾声很长。我最初不在意,宫廷里野猫很多,夜里猫叫并不稀罕,只是没有这样长的尾声。夜深人静,仔细地听,猫叫的声音在正东方,过一会儿,东南方也传来猫叫声。我悄悄地出来,知会外面守夜的人,因为我们心里有鬼。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知道昨天珍妃死在井里,以为她冤魂不散显灵来了。

  老太后寅正(四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蒙蒙亮了,按说猫叫应该停止了,可恰恰相反,好像东南北三方有几十只猫在乱叫。老太后也仔细听,打发人到外面去看,但也看不出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李莲英惊慌失措走了进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和什么避忌了,说,鬼子打进城来了!

  老太后说,你仔细讲!李莲英说:德国鬼子由朝阳门进来了,日本鬼子由东直门进来了,俄国鬼子由永定门进来了,把天坛都围了,全都朝紫禁城开枪,枪子一溜一溜地在半空飞!据说这是护军统领澜公爷特来禀告的,我们才知道所谓半夜猫叫原来是子弹在空中呼啸的声音。(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紫禁城出版社1992年7月第一版,第212~213页。)

  这时,宫内终于来了三位帝国大臣:刚毅、赵舒翘和王文韶。

  慈禧顾不得威严了,急切地问:“那些军机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跑回家去了?丢下我们母子二人不管了?”最后,慈禧悲切地说:“尔等三人务须随驾同行。”

  三位大臣立即明白了:“太后已经决定逃亡。”

  慈禧对王文韶说:“汝年纪太大,尚要汝吃此辛苦,我心不安,汝可随后赶来。”

  恍惚中的王文韶说:“臣必赶来。”

  不知道此刻慈禧的心腹之人荣禄在什么地方,据说他正在“收集军队”。

  又剩下慈禧一个人了,她在屋子里来回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这时御膳房已经准备好了早饭。

  突然,一个什么东西从窗户外飞进来,一夜恍惚的慈禧这次看清楚了,这是一颗子弹。子弹从白色的窗格飞进来,弹落在地上。慈禧真正地害怕了,她才要到外面查问,却见载澜正跪在帘子外面,他用颤抖的声音禀报慈禧:洋人已经进城了。

  慈禧立即吩咐人去请皇上,并且下谕传皇后、妃嫔和住在宫里的格格们到乐寿宫来。

  光绪皇帝来了,细声细气地跟慈禧问安。慈禧让李莲英找几件衣服给皇帝换上。慈禧自己也要进行伪装。

  从李莲英在炕上摊开的包袱里拿出的东西,至少可以断定即使慈禧没有逃亡的打算,朝廷里也早已有人为她的逃亡做了准备:汉民妇女的裤褂鞋袜、青色的绑腿、汉家妇女盘头发的铜簪子和几个包头发网子的手绢。据说这一切都是住在前门外鲜鱼口的李莲英的姐姐为慈禧准备的,如果这个传闻是真实的,它的巨大的讽刺意味是:对于整个帝国未来局势的判断,皇宫外的人哪一个人都比皇宫里的人看得清醒。

  李莲英很快就把慈禧装扮完毕,是一副极其普通的老年妇女的打扮:盘羊式的汉民婆婆发式,深蓝色的半新不旧的夏布褂子,浅蓝色的旧裤子,新绑腿,新白布袜子,黑布鞋。史书记载为:“此太后生平第一次也。”

  紧接着,皇帝也被装扮完毕,是按照汉民跑生意的小伙计的形象设计的:蓝色的没领子的长衫,肥大的黑裤子,圆顶的小草帽。到这时,光绪已是“悲愤之极”,“几近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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